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瀕親切明晰起來。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我們的公寓近電車廠鄰,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電車回家”這句子仿佛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系。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吧?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車里的燈點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著面包。有時候,電車全進了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著白肚皮。
這里的小販所賣的吃食沒有多少典雅的名色。無論如何,聽見門口賣臭豆腐干的過來了,我便抓起一只碗來,噔噔奔下六層樓梯,跟蹤前往。在遠遠的一條街上訪到了臭豆腐干擔子的下落,買到了之后,再乘電梯上來,似乎總有點可笑。
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對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賬。他不贊成他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那職業不很上等。再熱的天,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紳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可是他離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只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
恐怕只有女人能夠充分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點:傭人問題不那么嚴重。在公寓里“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著打雜的了。拋開一切平等的原則不講,吃飯的時候如果有個還沒吃過飯的人立在一邊眼睜睜望著,等著為你添飯,雖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討厭。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性質。看不到田園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雜的,油油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里,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篾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其實又何必“聯想”呢?篾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么?
有時候也感到沒有傭人的苦處。米缸里出蟲,所以攙了些胡椒在米里——據說米蟲不大喜歡那刺激性的氣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揀出來。我捏了一只肥白的肉蟲的頭當做胡椒,發現了這錯誤之后,不禁大叫起來,丟下飯鍋便走。在香港遇見了蛇,也不過如此罷了。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總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里。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仆歐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了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閑事。為什么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地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什么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屋頂花園里常常有孩子們溜冰,興致高的時候,從早到晚在我們頭上咕滋咕滋挫過來又挫過去,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聽得我們一粒粒牙齒在牙齦里發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會掉下來。隔壁一個異國紳士聲勢洶洶上樓去干涉。他的太太提醒他道:“人家不懂你的話,去也是白去。”他揎拳擄袖道:“不要緊,我會使他們懂得的!”隔了幾分鐘他偃旗息鼓嗒然下來了。上面的孩子年紀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麗的。
談到公德心,我們也不見得比人強。陽臺上的灰塵我們直截了當地掃到樓下的陽臺上去。“啊,人家欄桿上晾著地毯呢——怪不過意的,等他們把地毯收了進去再掃罷!”一念之慈,頂上生出了燦爛圓光。這就是我們的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念。
(程華舜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