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佛山市博物館藏一批宗教繪畫經整理重裱后終得以重見天日,其中一套精良的四件繪畫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幾件作品尺寸較大,畫心高達兩米多,題材為宗教人物,繪制的技術水平遠在同批的畫作之上,筆墨方面有異于匠意的工筆設色而屬于創作型的小寫意設色人物。據王宜峨《道教美術史話》:“反映神仙形象,用于宗教活動時懸掛的水陸畫很早就有,至明清時代特別盛行,這些作品基本是民間畫工所為,繪畫技巧良莠不齊,其共同特點是,有濃厚的世俗色彩,設色濃艷,構圖和人物形態多數呈格式化,較呆板,其中少數作品有較高的藝術價值。”作品所描繪形象為民間知名度較高的得道仙真,赤松子、白玉蟾和許真君的信仰在全國范圍內均較為流行,而黃野人崇拜在嶺南以外殊少見,香港和廣州則設有黃大仙廟,香火至今仍很旺盛。

據珠海普陀寺果慧法師介紹,這幾幅畫有可能是道士在民間打醮時使用的“牌仔畫”,但暫未得到相關使用人員的證實。書畫界的鑒定專家則認為用于道觀日常裝飾的可能性較大+如此大的畫幅作為日常懸掛需要較大的空間。在清朝,佛山最大的道觀為“萬真觀”,民眾又稱“洞天宮”,據《租賃什物列記》中記載,此觀有城隍殿、三宮殿、呂祖殿、斗姆殿、太上殿、靈宮殿、十王殿、夫人殿等殿; 《民國警察署地圖手稿》又顯示,尚有頭進、二進、三進、祖堂、文武殿、花園等。其香火收入更是旺盛到令民國政府嫉妒不已。千方百計要分一杯羹的程度。二十世紀60年代后萬真觀不復存在,該地被改建為無線電一廠和分析儀器廠。這批畫估計是此時此地流散而來,從題材看,用于祖堂,與仙去的開山道士真像并列懸掛的可能性是比較高的。但從形制和使用痕跡看,其裝裱較為粗糙,用普通粗紙重裱過,無天桿、地桿、天頭、地頭和上下隔水,畫面上亦無長期懸掛供奉帶來的煙熏和積塵的痕跡。
除功用外,這四幅作品的另一特殊之處在于:上有題贊,后有署名。館內現存的宗教畫大多不署名,原因有二:一是工匠合作,大部分不留名,是不必;二是供神之作,也不留名,是不敢。而至于署名的這個畫師,據資料顯示,身份相當特殊,后面再述,先將畫作著錄如下:
《赤松子大中堂》,230×110厘米,紙本設色。右上方題款“赤松子,神農時雨師,煉神服氣,能入水不濡,人火不焚。至昆侖山嘗止西王母石室中,隨風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去。高辛時為雨師,閑游人間。鳴石梁球。”
《白玉蟾大中堂》,230×110厘米,紙本設色。右上方題款“白玉蟾,姓葛名長庚,宋瓊州人,母夢得白玉蟾而生,遂名之。后隱于武夷山,號東瓊子,事陳翠虛,得其道。蓬頭跣足,一衲蔽甚。喜飲酒,不見其醉。嘗自贊云‘千古蓬頭(跣)足,一生服氣餐霞,笑指武夷山下,白云深處吾家。’肘間常佩雷印。鳴石居士粱球并書。”
《黃野人大中堂》,230×110厘米,紙本設色。右上方題款“黃野人,葛洪弟子。洪棲山煉丹,野人嘗隨之。洪既仙去,留丹一粒于羅浮山柱石之間,野人服之,為地行仙。后有游羅浮者見之,無衣而紺毛覆體,乃問以道,不顧,但長嘯數聲,復歌日‘云來萬里動,云去天一色,長嘯兩三聲,空山秋月白,’鳴石梁球寫。”
《許真君大中堂》,225×110厘米,紙本設色。左上方題款“許真君,名遜字敬之,南昌人。吳赤烏二年,母夢金鳳銜珠墜于掌上,玩而吞之,遂有娠而生。既長,博通經史,尤嗜神仙修煉之術,聞西安吳猛得丁義神方,乃往師之,悉受其秘。嘗過西安縣,有蛟害民匿鄂渚,真君乃敕吏兵驅出斬之,蛟精復幻形為黃牛,為美少年,真君俱噗以法水誅之,至漢孝武寧康二年八月朔旦,拔宅升天。鳴石梁球畫。”
上述題贊內容與《中國神仙畫像集》中提到的大致相同,但相較之下,更為詳盡。可知其題寫內容是有據而來,與民間流傳資料相一致的。“黃野人”也有稱“王野人”,因“黃”、“王”在廣府方言中發音相同,所以在地方文獻上也有通用的時候,如《嶺南詩鈔》就有“王野人”一條,也錄入與題贊中大致相同的詩句。
至于畫師梁球,在書畫界素無記載,作品也未見在市面流傳,但館藏其早年一套《人物故事四屏》,與這套宗教人物畫像相印證,可知其畫藝甚高,有超出職業畫家的勢頭。至于為何其名不顯甚或如今在畫史上竟然湮沒無聞,確是一件令人費解的歷史事實。
梁球,南海縣(現佛山市)人,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舉人,《(宣統)南海縣志》卷二十六雜錄記載:“乾隆二十年,乙亥除夕漏下三鼓,九江有漁者見西北角天忽開裂,云霞爛漫,一字幅橫掛,中有一行玲瓏可識,方讀得、朱道南南’四字而天忽臺,心異之。翌日為丙子元旦,徧(遍)告于人,識者日此殆世所謂天榜也,吾鄉文學朱道南今科可預賀矣,惟二南字連寫究未得其解,及秋榜發,觀者見榜上書‘朱道南南海某生’,始悟。又同時,梁球亦在路上見天陡開西北一角,瞥眼之間認有行字系‘第五十人名梁球’七字,知已是天榜中人,心竊喜。秋闈揭曉果符所見,二公登科皆有先兆,至今傳為美談。(據九江鄉志)”
此事聽來奇異,但經查證,《(光緒)廣州府志》卷四十四選舉表記載,朱道南和梁球確是乾隆二十一年題名冊上舉人。如今我們知道云乃大氣合成,天上影像可用“海市蜃樓”來解釋,至于這“天榜”究竟如何理解,已超出本文的研究范疇,暫且放下不談。但無可置疑這兩人是實際存在過的歷史人物,而如今“梁球”這個帶著神話色彩的真人還留下了實物作品,不能不令人興奮莫名。
現存的《人物故事四屏》,作于乾隆三十四年(己丑,1769年),分別描繪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四位女子,每幅125×37厘米,紙本設色,一套四軸,
之一:“司馬相如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臨邛富人卓王孫聞令有客,治具召之,時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窗外伺窺,后竟屬相如。梁球并題。” 朱文方印:梁中子;白文方印:球字結錦。
之二:“一去姑蘇不復返,岸旁桃李為誰春,偶憶唐句以畫。鳴石梁球。” 朱文方印:梁中子:白文方印:球字結錦。
之三:“梅妃弄笛圖。鳴石梁球。”白文方印:球字結錦;朱文方印:梁中子。
之四:“奇女子傳司馬遷侍妾,名隨清娛,每干子長游監,嘗從口。時己丑秋畫于汾江屋角西舍。鳴石梁球。”朱文方印:梁中子;白文方印:球字結錦。
從作品上看,此人物故事四屏比宗教人物畫像要早,而且早了不少年頭,從用筆到題款,這兩套畫作的筆墨有所差別,已經形成了風格的轉換。但字里行間的筆跡仍然向人們昭示:它們出自同一人之手。
《人物故事四屏》是梁球的早期畫作,他高中舉人時極可能已經是熟練的畫家。這四屏屬于命題作畫,或日追想歷史人物的畫作,繪畫的方式是職業畫家慣用的工筆設色,亭臺樓閣處用了界畫手法,每個細節都經過精心的安排并謹慎描繪,人物角色的安插和各人神態的俯仰倚側均刻畫生動。在清朝,工筆仕女、百美圖等一直得到人們的喜好,是民間較為流行的題材。但這種題材極容易流于低俗。可是我們從以上作品可以看到梁球對故事情節的把握是非常精彩的,對氣氛的營造也凸顯出他超乎常人的才情,他的畫作里面透出種空靈、寂靜的氣息,仿佛人生在這一刻停頓下來,而歷史的真諦也清晰地沉淀,真相于是呈現在人們眼前:一切確曾如此優雅而美好。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個梁球:對歷史,對學識,對生活,他充滿了漫無邊際的未知和幻想,帶著他的年少輕狂,帶著他的才情和技藝,他用心感受著這個天地。

梁球的藝術風格隨著閱歷的豐富而有所變化。在多年之后所作的宗教人物畫像中,梁球已經不是謹小慎微的梁中子或字結錦的梁球了,他變成了鳴石居士。所謂居士,據《辭海》:“1、猶處士。古稱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2、佛教名詞。用以稱呼在家佛教徒之受過‘三歸’、‘五戒’者。慧遠疏‘居士有二:一、廣積資財,據財之士,名為居士;一、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為居士。’又,舊時有些自命清高的人,也往往自稱居士。”也許,正是縣志里面普遍記載的那件異聞,使他往宗教信仰這邊慢慢靠攏。這事情是不是事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們相信它。梁球也許是無辜的,他沒有辦法解釋這些現象,也沒有辦法解脫,然而,這些事情對他而言,大致是一件好事,起碼為他贏得了身份和敬重。于是他用心的描繪仙真,他相信他們是確實存在的,他用蒼勁的筆墨為他們寫贊辭,付出了比繪制《人物故事四屏》更多的熱情。這套作品單純塑造人物形象,沒有像《人物故事四屏》那樣描繪背景,畫面上似乎要簡單些,但他描繪的衣紋曲折頓挫,翻飛飄舉,樣貌依文獻記載的性格描繪出癲狂、祥和、天真、俊美各種氣質,細節處絲不茍地采取了精工描繪的手法,整體上的筆墨感覺凝練而氣呵成,如此大的作品要作到整體效果上的統是相當不容易的,但是他做到了。從這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到梁球的繪畫技藝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更為熟練和精進。
從梁球的繪畫手法和技巧上可以看出,他是一名職業畫家,描繪的題材也趨同于人們的需求和喜好。何以他如今竟會湮沒無聞呢?這也許和他的身份有關:他是一位得“天榜”的舉人,在地方有一定名氣,不會輕易為人作畫,也不會大張旗鼓的賣畫,流傳作品自然少,而他樂于描繪的仕女和道真題材因為俗和實用性而難登書畫界的大雅之堂,加上作為居士大多有隱居的愛好,因而作品沒有渠道流通,隨著年月流逝,本地識者也日漸逝去,又不曾為其作傳記載, “梁球”便日漸成為一個無人知曉的名字。但是,正因為如此,流傳下來的作品均為用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