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
我聽見棕桐樹的低低的氣息
我的小屋周圍
樹枝醒著
藍色香子蘭沒有睡覺
天空把它巨大的耳朵
貼在大地上
等著傾聽你的來臨
——伊凡·哥爾《我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
鐘聲悠揚,村野的景致令人幽怨。伊凡·哥爾的前輩詩人阿爾貝·薩曼在一首詩中哀嘆,近半個世紀過去了,歷經戰爭磨難的伊凡·哥爾卻說我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
是不是紙醉金迷的生活要帶來心靈的頹唐,寧靜的回望反而迎向了生活的曙光。
“我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我聽見棕桐樹的低低的氣息。”
這是詩人歷經巴黎繁華生活后回到大自然、回到故鄉寫的一首詩。——聽見年輕的藤蔓生長,棕桐樹發出低低的氣息,這樣一個有悖于經驗的現象雖然不符合人們的謹密的認知和判斷,但我第一次讀到它就有說不出的喜歡和迷戀,我甚至認為它就是一個人通往鄉思的曲徑和幽途。我的家鄉鄂南山區是有名的楠竹之鄉,我家屋前就是一片蔥郁的竹林,我記得每年二三月間第一聲春雷滾過山巒之后,我的父親第二天總會坐在門檻前說聽見竹筍在昨夜噼噼啪啪破土的聲音。我在故鄉生活了十八年,我看見年輕的藤蔓在一夜之間長出新枝,我看見過南瓜花在上午陽光中緩慢的開放,也看見過水邊的蘆葦在秋天仿佛一夜之間全白了頭,但我確乎沒有聽見任何一種植物生長的聲音。但當我人到中年后的某一個寂寞的午后,當我在朦朦朧朧的睡意中聽見十多年前老屋后父親栽的香樟樹舉著婆娑的冠蓋在悉悉嗦嗦地向上生長時,我突然感覺故鄉景象如波濤一樣在我腦海中起伏,就像多年前的一個約定,以一種聲音的方式來到我的生命中。如果一定要對此作一個詩歌感覺之外的解釋,我想我和伊凡·哥爾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們的心靈在疲憊中回到了故鄉,感受到了大自然和故鄉的心跳。
“我的小屋周圍/樹林醒著/藍色香子蘭沒有睡覺。”
“我的小屋”,我仍然愿意用來指認一個人的故鄉。小屋周圍又有些什么呢?——樹林醒著,藍色的香子蘭沒有睡覺,詩人借助靈動的語言表達對故鄉至真至純的贊美,我想這里不僅僅是一個人擺脫城市喧囂之后童心的萌發或回歸,還有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對故鄉纖塵不染的毫無雜質的熱愛。這種詩意的感覺直達詩人滿心的喜悅,但不是修辭上的,不是刻意的。作為一個在城市居住的鄉下人,生活的繁忙與迷惘常常使我長時間內不知道季節的綠減翠衰。但只要寒暑假來臨,我都要回到老家,看看那里我熟悉的一切。在我家山后的那片小樹林里,那些樹木似乎一直就站在那里,即使是冬天的寒風脫去它們的衣裳,——但春節后,你就會發現它們已結上了迎向春天的芽苞,能給人無窮的慰藉。在夏天的時候我還可以看見孟浪的絲瓜花爬上高高的墻頭與一只蜜蜂親切地交談,還有墻東的一簇簇夜來香,它細小的花朵一到夜間就散發出迷人的香氣,似乎從來就不曾睡去。我想無論是在法蘭西美麗的山村,還是在我的故鄉,一切花草樹木都是這樣精神飽滿地迎接著熱愛著它的親人的,故鄉就是一種靜靜的敞開和接納,——這是我們從前流過汗水,如今要在淚水中眺望的地方,這是我們的小屋,更是我們安放自己心靈的一塊凈土。
“天空把它巨大的耳朵/貼在大地上/等待傾聽你的來臨。”
“你”是誰?或者說“你”是什么?我們也許并不能確切地知道伊凡·哥爾在這里的“你”指代的是人還是物,但我個人主觀地傾向于是詩人內心不斷喚起的對于自然、對于故鄉的感情。在很多人的記憶中,如果用一個詞來表述故鄉的話,最恰當的莫過于“寧靜”二字。對一個長年漂泊在他鄉的人而言,寧靜中回憶起的事情也是他最難忘的。當大地安靜下來,天空就像一只巨大的耳朵,當大地安靜下來,詩人要聽見自己的心在和大自然一起輕輕跳動。記得有一年的秋天我帶著兒子回去看我生病的母親,在母親靜謐的菜園子里,兒子摸著一棵茄子說,你憋紫了臉也長不了多大了。我的母親說,它一直憋著小紅臉在長,只要陽光還在,它能長到重陽呢!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我的身心一下輕盈起來。在城里,一個孩子學再多的修辭也說不出茄子憋紫了臉在長這樣的話來,但在這樣安靜的大自然中,總會有一些莫名的驚喜蕩滌著我們的心靈,——只要你靜靜地坐著,只要你靜靜地在其間徜徉,我們就能傾聽到這一切美好情感的足音,包括年輕的藤蔓,孟浪的絲瓜花和穿著碎花裙的蝴蝶。
有人說,伊凡·哥爾的一個重要貢獻是有助于現代詩歌感覺的形成,與他其它眾多感覺龐雜而沉悶的詩歌不同,這首詩歌顯得格外清新寧靜,——既“能審察內心里的真情實感/又能觀看草坪上開放的花叢”(雨果語),我想這樣純美而又輕靈的感覺更多是來自對自然、對故鄉真摯的感情,是生活使一個詩人的內心更加纖細,并通過它聽見了來自大自然、來自故鄉中的神秘的生命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