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四月,麗日融融,鷓鴣聲聲,天蔚藍而高遠,山纏綿而蒼翠。登高靜觀,小城就如一個溫馨的夢,靜靜躺在群山低垂的臂彎里。
這就是我生活并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小城。
小城為縣城,地方四五里,樓房百十座,素以小巧寧靜聞名。更兼有河自遠方來,一路繞青峰,過幽壑,叮當作歌,忽安分如處女,盈盈不語,穿城而過。倘看城之后看河,看河之后再看城,感覺小城就是活脫脫山城重慶的袖珍版本。
然而看河是容易的,看城,卻有些困難。水,是完全徹底的清水,在潔白圓潤的鵝卵石間蜿延曲折,歷歷在目,一覽無余。城,卻被一派樹木所掩,極目而望,全城皆綠,僅露少許白墻或是紅瓦,倘不是市聲隱隱,人影幢幢,直叫人疑心是一方村野。
那樹,就是被我所在的縣份定為縣樹的香樟。而小城作為縣城,自然也就跟著遍布香樟了。
小城原為荒涼小城,街道絕少硬化,樓房矮黑,臟亂差占全。尤其少樹,既使有,也多是些叫不上名字的落葉喬木,及至秋冬,滿樹枯葉盡落,大風起時,一街亂走。此時街道灰灰,樓房灰灰,人也灰灰,小城真是毫無臉面。有關部門遂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著意美化小城,修葺城池同時大量引進香樟,遍街遍城植栽,并且統一標準,每隔十米一棵,專人養護。初栽一年內,香樟既細且禿,與樹樁無異。及至第二年,香樟勃發生機,亭亭而起,一棟棟新建樓房便紛紛看破紅塵似的,深深歸隱于濃濃翠綠里了。
香樟若只是個濃濃的綠,便枉了香的名頭,算不得香樟。久居小城,日日與香樟為伴,我以為香樟的外延與內涵都集中體現在它的香里。暮春初夏時分,一些性急的樹們花業已凋盡,空剩肥厚葉片在枝頭守寡。香樟之花卻似練過內功,定力莫測高深,不急,不躁,徐徐,緩緩,綻苞,吐蕊,放香,一副閑云野鶴做派。香樟花小如粟米,瓣六角,蕊數根,莖瘦且長,皆鵝黃色,密密匝匝一枝開著,密密匝匝一樹開著,密密匝匝一街開著,不經意間以為是一片思念凡塵的淡黃色云彩。香樟的花雖小,卻香勁十足,底蘊厚實而綿長,味極似桂花,卻不是桂花那樣使外家功夫,驚濤拍岸般的,一香把人香個踉蹌。香樟使的是地道的內家功夫,且爐火純青,如乳一樣,悄無聲息地彌漫,悄無聲息地沁入,既不絕如縷,又盈盈蕩蕩,有如土地的游魂。
一樹香樟是這樣的香,而滿街滿城香樟,又該是如何香法?倘是外人,初到小城,離城尚有四五里地,就會隱隱聞到香味,隱隱約約的,然而又是真真切切的。及到城里,香味就越發濃郁,滿街滿巷都是香味了,隨一陣微風款款地來,又隨風款款地去,復又款款地隨風來,在劫難逃似的。打個比方,小城的香樟,就如一個個熱情而淑靜的村姑,相互會心一笑,全力以赴地沁了體香,存心要讓客人香個夠,香個飽。
香樟香客人,也香自家人。一到四月,走在街上,聞得見香味,呆在院內,聞得見香味,逛著河堤,聞得見香味,游著公園,聞得見香味。只要是小城范圍,走哪兒都有香味伴著。工作時有香味,吃飯時有香味,玩樂時有香味,小城的香味可謂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白天香味如此,夜晚更不必說。妙的是夜半時分,市聲次第打烊,有月暈黃,樹影婆娑,萬籟俱靜,感覺香了一天半夜的香樟定然疲勞,隨夜晚一起睡去了,滿城都是細密而均勻的鼾聲。正在悵然間,香味不知何時已隨月光一道,悄然滲進了屋里,不由分說地沁入被子,沁入心脾,連夢都是香的了。
香樟就這么香著,香人,香河,香城,更香日子。小城本來人少,加上流動人口也不過三五萬。城小人稀,民風淳樸,加上有香樟大手筆寫意,日子便有了田園牧歌意境。因為城小,一城多是熟人,相互之間親密和善,很少有打罵之聲,更少雞鳴狗盜之事,那些不和諧現象好像全被香氣銷融了,無影無蹤了。自有了香樟,小城人也似乎多了微笑。放眼一街行人,一街車輛,大都認得,哦,那是某某,在某處做事;哦,那是某某,一起吃過飯的,人品不錯;哦哦,那是某某單位的車,某某開的……一個哦字即出,臉上便自然綻出了微笑,那種會心一笑的微笑。而細細看時,分明就是香樟花的笑影。因為城小,休閑辦事常遇一起,免不了有些小打攪,或是你的車不小心撞了我的車,或是你的腳不小心踩了我的腳,相互抬頭一看,原來都認得,于是相互一笑,互相道聲對不起,立刻馨香盈腹,小怨隨之煙消云散了。又因為城小,彼此熟識,客情往來之事自然少不了,每每亮裝麗裳,攜孩結伴,小聚吃酒,微笑更具了香樟意韻。酒微醺,臉微紅,感覺人人都是香樟花兒了。更因為城小,治安尤佳,無論白日夜晚,無論街頭公園,小巷背道,是絕無搶劫之慮的,盡管放心休閑游玩,安全得像是世外桃源。細細思之,這絕對是香樟香味潛移默化的結果。試想,一街都是香樟樹婆娑的倩影,滿城都是香樟花溫馨的香味,又有誰的心靈不能被感化,又有誰的心靈不被凈化呢?
哦,香樟小城,溫馨如夢的小城,人間天堂般的小城。愿我的靈魂長寄于此,一生溫馨。愿我生命最后屬于泥土的部分化一株香樟,香我愛著的人們……
——選自《長江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