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是在鄉村的廟里度過的。這座廟分兩部分,一部分供奉菩薩的叫耕讀小學,另一部分供奉家神的叫東柯小學。東柯小學是一所正規的五年制小學,耕讀小學只有一位老師,姓李。在我剛上小學時李老師成了現行反革命,被抓走了,判了三年的徒刑,耕讀小學也就黃了,房間空了,除了菩薩沒有活人了。一天,有位姓吳的同學悄悄地告訴我,他在菩薩面前撿了一個蘋果吃了,是有人獻給菩薩的。從那以后,我經常一個人偷偷地去菩薩的屋子,看能不能撿點什么吃的,我的運氣不好,每次都看到慈祥的菩薩面前什么也沒有。
我們小學采用的語言是當地的土話,與天水市里講的話差距很大,鄉下的人很看不起天水市城里人講的話,總覺得他們講話不誠實。我也發現我們村里人講話的速度比天水市人講得慢,也沒有他們講話那樣輕。與普通話的差距就更大了,當地把普通話稱為“偏言”,只有來我們生產隊的住隊干部才講“偏言”,大部分人也聽不懂。我記得有一次開批斗大會,住隊干部用普通話講了一大堆,最后讓被批判的老太太做檢查,談對自己錯誤的認識,老太太講,你的“偏言子”我沒有聽懂,氣壞了住隊干部。大隊書記忙著解釋,我們隊上的群眾水平不高,沒有聽懂領導的講話,不要生氣。有些像抗日電影中對付皇軍的情景。
小學畢業后,因為公社中學給我們學校的名額很少,照顧貧下中農的孩子還不夠,我的家庭是“四類”家庭,更是排不上號。我哭著去找叔叔,他在公社的中學當老師。走后門成功了,我上了中學。
我上的是社辦中學,我想是為了區別村辦的學校,正式的名稱叫“東泉中學”(我們的公社叫東泉公社,現在已經改名叫馬跑泉鄉了)。上中學后,許多老師講普通話,我聽起來比較費勁。化學老師就是講普通話。他說,物質世界是由分子構成的,分子是由原子構成的,原子是由原子核和核外電子構成的,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原子結構的圖。世界是這樣的?我帶著疑惑去問叔叔,叔叔告訴我:“你現在最重要的不是了解世界是怎么構成的,重要的是你身體不好,得過腎炎,中學畢業回生產隊已經參加不了重體力的勞動,要抓緊中學的時間學習一兩門吃輕閑飯的手藝。現在我們村里沒有電,但是過幾年一定會有電,所以,你要學電工,會接電燈,會裝開關。還有,現在的社會政治運動多,墻上寫的標語口號多,你要學習寫仿宋體字和黑體字。”我后來苦練了一陣寫標語口號,到現在仿宋字寫得還不錯,但是有了電腦,我的這點優勢也顯不出來了。
命運比我設想的好得太多。改革開放了,爸爸平反了,來了一輛解放牌的卡車,把我們全家人的東西拉進了城,癱瘓的媽媽沒有擔架,我和爸爸用床單臨時做了一個擔架。到了城里,我們借住在一位爸爸的老同事家,汽車開不進胡同,我和爸爸用擔架抬著媽媽,一只手還拖著丟了鞋的弟弟。城里人都探出頭來看我們這跟難民似的一家人,卻沒有人來幫我們,我感到城里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從此我們全家開始了城市生活。那年,我14歲。
《易經》中有“否極泰來”一句話,我想對應我們家的情形正好。
20年過去了,命運沒有讓我去當農村的電工。我已經開始給城里人蓋房子,城里人叫“房地產開發商”。這種叫法絕不是抬舉人,房地產開發商一般名聲都不大好,如果有人叫你“房地產開發商”,尤其在電視劇里,十有八九是在罵你,遠沒有“蓋房子的”中性一些。
小時候吃的苦,讓我養成了一切從簡的習慣。講話不要講廢話,也不要講永遠正確的套話。干活別擺沒有用的花架子,要有效率。建房子也少一些沒有用的裝飾和建筑符號。現代建筑中假惺惺地去模仿古代的建筑符號,中國的建筑去學習歐陸風情等等這些形式主義的建筑,我都認為是在無病呻吟,裝腔作勢。現代建筑中有一種思想叫“極少主義”“少就是多”,我能夠理解并接受。近些年我們蓋的房子最重要的思想是“極少主義”,盡可能少的線條,盡可能少的色彩。世界本來不復雜,是人們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大自然中的動物、植物、流水,沒有多余的東西和動作。當有多余的東西出現時一定是發生了問題,比如癌癥。
又過了幾年,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電腦、互聯網。我想隨時隨地地打電話,于是有了手機;我想隨時隨地地辦公,于是有了筆記本電腦;我想照相不浪費膠卷,于是有了數碼照相機;我想不整天趴在桌子上畫圖,于是有了AUTOCAD……
2004年的春天,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把我運到了我的老家。我始終沒有在這里用我已經練好的仿宋字寫一條標語口號。沿路還是有許多的標語口號,但是內容不再是“批林要批孔,斬草要除根”之類的口號,而是計劃生育、退耕還林、三個代表的內容。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開了,從山頭一直到山腳下,鋪天蓋地的黃,一直深入到我的心里。我從來沒有發現我的家鄉是如此的美麗。我想拿出高級的數碼照相機,但是又想,再高級的照相機,也不如人的眼睛,我要用父母給我的眼睛和心,感受家鄉這醉人的油菜花的美。
我去了我的小學校——那座供奉著菩薩和家神的廟。在我曾經上過課的教室,看到了我當年用過的土坯做的“桌子和凳子”,幾十年過去了還在那里,老師告訴我,從我們年級用過后就再沒有學生用了,改用木頭的桌子了。一切都變化了,但是村里的人們把普通話叫“偏言”的叫法還沒有變。一位老尼姑走過來對我說,菩薩請你上去一趟。我說,我時間緊,要趕飛機,今天就不去了。車子經過村口的小河時,發現小河的兩旁有了綠色,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我想一定有薺薺菜和斜蒿。小時候,放學了,我常采這兩種菜讓媽媽熗漿水吃。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想了許多,眼睛有點潮,鼻子有點酸。
我又匆匆地上路了,趕向一個我已經熟悉的世界,一個現代化的、財富的世界。但是我在這個世界所做的一切正確嗎?
三十三年后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菩薩還在原點。“世界是由分子構成的,分子是由原子構成的”理論也沒有改變。但是在我的心里,原點是這樣的美,這樣的浪漫,這樣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