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劉老幺感覺自己走進了一條完全陌生的路,這條路昏暗陰森,凄風慘慘,辨不清方向。他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大搏斗,心身俱疲。他好想找個地方躺下來休息,可遍地污穢,竟找不到一塊可以躺下來休息的凈土。究竟要往哪里去?劉老幺自己也說不清楚。仿佛是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使命,到了該交接班的時候了,他需要卸下千斤重擔,然后安靜地離去。
“大哥呀,你千萬別走啊。”有悲切的哭聲隱隱約約從身后傳來。劉老幺心頭一凜,像被電流擊了一下。這聲音好熟悉,悠長悠長的,如黑夜里母親綿長的喚歸。
“我苦命的兄弟啊,你就忍心丟下我走嗎?”如一陣風拂過劉老幺的心頭,他聽清了,那是老伴黃氏的聲音。“唉。”劉老幺重重地嘆一聲。他本以為無牽無掛了,卻偏偏放不下黃氏,這畢竟是自己相濡以沫、甘苦與共了五十多年的老伴啊,無論如何都應該回去再看她一眼。他轉過身來尋著哭聲走去,終于尋著了那個地方,那是醫院里的一個病房。他就站在窗外。他看到老伴邊哭邊用熱水給躺在病床上的一個人敷手敷額頭,而那個人就是劉老幺自己;病房里還坐著他的兩個兒子和媳婦、女兒和女婿。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了……
一段時間以來,劉老幺總感覺胸口有個東西堵得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就去醫院做了一個CT,照片顯示,那是一個腫瘤,且有80%的部分已變為惡性腫瘤。
“必須馬上做切除手術。”醫生說。
劉老幺一聽直搖頭:“算了算了,一大把年紀了,就是不長腫瘤,也是日薄西山了,就讓我帶個囫圇身子走吧。”
“爸,你怎么這么說呢,你苦了大半輩子,好日子才剛開始,我們還想你多活幾年呢。”子女們一片聲地勸他。
“誰老了還不是一個死字,你們有這份孝心就夠了,我就滿足了。”劉老幺堅決不同意做手術。
兩個兒子就把醫生請出了病房。劉老幺對老伴說:“80%都變成惡性腫瘤了,動手術還不是白挨一刀子,到時候還不落得個人財兩空?”
不一會,大兒子又把黃氏叫了出去,剛出病房門,大兒子就急切地對黃氏說:“媽,你一定要做做爸的工作,醫生說了,只有立即做手術,才有一線希望……”
黃氏淚眼模糊地說:“你爸是心痛那幾個錢呢;他知道你們幾個錢來得不容易。”
大兒子一聽更急了,說話的語氣也重了一些:“不就是用個一萬兩萬的嗎?我們現在不缺錢;要是不動手術,醫生說,至少還要拖半年以上才……那誰受得了。”
兒子的聲音很粗,他的話,劉老幺在病房里聽得清清楚楚,他心里頓時變得空空蕩蕩的。當老伴和子女們又一起走進病房的時候,劉老幺就笑著對子女們說:“我聽醫生的,動手術吧。”
后來,他就被一群白大褂送進了手術室。
再后來,他就飄飄忽忽地走上了那條路。
“我可憐的兄弟呀……”黃氏還在長一聲短一聲地慟哭。劉老幺心里酸酸的,也想哭。在那一刻,他幾乎要張口說句話,勸勸她,別哭壞了身子,你兒孫滿堂,應該知足了,又何必如此留戀我這個老頭子呢。
在病房的一角,兩個兒子在聊著一些事。劉老幺側耳細聽,只聽清了“廣東”“廣西”“云南”“越南”幾個字,劉老幺明白了,他們是在聊生意上的事,兩個兒子爭氣,生意做得很紅火,劉老幺心里感到了一些快慰。在另一邊,兩個媳婦談興正濃,笑語連連。劉老幺一聽她們說“紅波”“綠波”“十二生肖”,就知道她們在談什么,禁不住長嘆了一聲。女兒女婿關心的卻是另外的事,女兒說:“這次人事調整,你一定要抓住機會,該破費的就不要太小氣。”女婿點點頭,卻又顯得有些為難。女兒說:“要不我跟大哥二哥說說,要他們支援一點……”
劉老幺愣怔地站在窗外,感慨良多。
“我可憐的大哥呀,你千萬別走呀……”黃氏的聲音已有些沙啞。
“媽,你別哭了,你都哭一個晚上了,整個醫院就聽你一個人哭,你就不怕別人煩……”
“你左一個‘可憐的大哥’,右一個‘可憐的兄弟’,別人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們做子女的虐待了我爸。”
兩個兒子對黃氏沒完沒了的哭叫早已不耐煩,忍不住焦躁起來。女兒也說:“媽,我爸只是昏迷。剛才醫生來看過后說,我爸年紀大了,體質弱,自然就要多些痛苦。其實他還沒怎么樣呢。你別哭壞了身子。”
黃氏眼睜睜地看著子女們,喃喃地說:“都一個晚上了,手都有些涼了,還能醒過來嗎?”
看著老伴失魂落魄的樣子,劉老幺好一陣感動,他突然覺得,他就這樣撒手而去,老伴會很孤獨很寂寞。想到這,他的喉嚨里就有些哽,忍不住輕輕地咳了一聲。
“你爸咳了一聲了,他醒過來了,快叫醫生。”一直守護在劉老幺身邊的黃氏這時驚叫起來。兒女們一下子圍了上來。不一會,值班醫生也來了。醫生在給劉老幺做了檢查后驚訝地說:“想不到他老人家還能醒過來,你們做子女的真有福氣。”
子女們都點頭稱是,一個個興奮得手足無措。
獨黃氏緊抓住劉老幺有些涼意的手放在自己溫熱的胸脯上,兩行清淚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