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人:王業,北京某大學四年級本科生,湖北人,22歲。
采訪人:石一楓。
王業是一個瘦小的男生,頭發剛剪過,四六分,但剪得生硬了些。身穿棕色的棉衣,牛仔褲已經分辨不出顏色了。很多生活不富裕的大學生都穿著這種批發市場買來的衣服,冬裝大概一兩百塊錢就能買一身。不知道為什么,他對自己的著裝感到很尷尬,不停地把棉衣的衣襟擺弄來擺弄去,手在牛仔褲上蹭著。
我是農村來的,這你可能也看出來了。看不出來?這么說就不實在了吧。當初我們宿舍的四個人剛見面,誰是農村的誰是城市的,老師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對城里來的小李說:“你生活不能搞特殊化啊。”這話是好話,我們也跟著笑了。但我笑得挺辛酸的,不知道另外兩個兄弟什么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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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個宿舍,只有小李是長春的,他家人好像是銀行的干部,家庭條件挺好,一身耐克、蘋果之類的名牌。其他三個都是老少邊窮地區出來的,這就是農村包圍城市。
不過得承認,小李是個好人。剛混到一起,他就請我們吃飯,就在學校外面的小飯館,大家喝了十瓶啤酒,氣氛很火熱。
進入了找工作的時間,大家都忙著考試面試。考試還好辦,面試最困難。最讓人發愁的就是西服。人家說女人有一件衣服,一輩子只穿一次,那是婚紗,男人的西服也差不多——上了班以后,有誰會成天那么筆挺呢?可是現在面試就得穿西服,大公司面試得穿西服,小公司更得穿西服,越不用穿西服的地方越得穿西服,越沒起色的地方越得穿西服,不穿的話,人家覺得你不重視,你自己也心虛。沒辦法,買。
可是根本買不起。商場里,一般的都得三千多,好點的得上萬。批發市場有二百多的,那是民工西服,跟鄉下人一樣,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人家說,穿那樣的西服就直接到建筑工地去找工作好了。
買不起,只有向小李借了。小李有一身登喜路,那是專門為找工作投資的。剛開始大家都開不了這個口,后來老董心一橫,說:“小李,別的事不好意思麻煩你,這次實在得求你幫忙了。”小李很激動地說:“你要是說求,我就不幫你。”老董很感動,說:“管你借西服。”小李很痛快就借了,他說他的面試還早,把擔架留給更困難的同志吧。這讓大家都很感動。
老董穿著西服,看起來就不像老董了。我們三個,都有隱隱的愿望,都愿意看起來不像自己。老董的面試據說是很成功的,走時精神煥發,回來時神采飛揚。我們看著“有品位”的老董,大家都動了念頭。我說:“老董,你看你,穿著西服有了感覺,都舍不得脫了吧。”老董立刻把西服脫下來,整整齊齊地放好。
第二個借西服的是小鐘,他要去面試的是一個國家機關。小鐘的個子矮,穿著小李的西服顯得大,但是即使拖拖拉拉的,也是有品位的拖拖拉拉。幾天以后我去一個公司面試,也穿著小李的西服。我對著鏡子擺著造型,真是人靠衣裝啊。
自從開了這個頭,我們只要面試,就穿著小李的西服去。想起來有點可笑,過去人窮得一貧如洗,才一家人輪流穿著一件衣服出門呢。現在沒有那么窮了,也輪流穿一套衣服。老董引申道:“我們真是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兄弟。”這樣說,大家又感動起來,感到真是好兄弟。小李開玩笑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們可以穿一件衣服,可不能追同一個女人。”大家笑得非常響亮。
但是再往下,事情又變味了。面試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經常是同一天,兩三個人都要面試。假如小李面試,自然沒得說,他的西服他先穿。但小李沒有面試,其他兩個人又有面試的時候,應該誰穿呢?老董說:“摸撲克好了。”有一天,小鐘沒有摸到黑桃,但他可憐巴巴地和老董商量:“你不是特別看重這個面試吧?我今天要去的公司很重要的,也許會要我呢,我已經過了兩輪了。”老董雖然把西服脫了下來,但是說:“下不為例。”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只有小李說:“你們盡管穿好了。”
從那時候起,我們曾經嗤之以鼻的潛規則回來了。老董、小鐘和我覺得應該報答小李,洗衣服、打水的時候,我們會有一個人說:“小李,你去看看女朋友吧,我幫你好了。”而幫助小李的人,往往就是今天穿西服的人。小李剛開始還不好意思,但是女朋友、玩電腦、看電影的誘惑對他非常大,幾次以后,他接受得很坦然了。我不舒服得很,我想,我們不是說好了君子之交的嗎?怎么一件西服就讓人變得這樣快。
但是只能這樣,因為找工作太重要了,西服太重要了。那天小李先向大家預約了:“明天我有一個很重要的面試,是一家銀行的北京分行,我要穿西服。”大家都同意。恰好我第二天要去一家公司,已經是第三面了,到了決定性的時刻。前兩次都穿著西服去的,這次沒穿,人家會不會認為我不重視了呢?如果這么功虧一簣,那就太可惜了。我想,找工作是一輩子的事,西服也就是一輩子的事。為了一輩子的事,我只能求一求小李。
我避開別人,偷偷對小李說:“小李,我們商量一下。”
小李說:“什么事?”
我說:“明天你幾點面試?”
小李說:“十點。”
我說:“湊巧,我八點面試。也很重要。能不能先讓我穿一個小時,我出來就把西服給你送回去?”
小李說:“你就算一出來就回學校,大概也來不及。我還要從學校去銀行呢。”
我幾乎絕望了,說:“我帶著衣服去,面試完了就去銀行找你,在廁所現換下來,給你穿。”
小李居然說:“好主意。”
事情就這樣說好了。可是計劃很完美,實際卻往往出差錯。到了第二天,我穿著西服去面試,面試完了只有八點半,就趕緊往小李面試的銀行趕。為了不耽誤他,我幾年來第一次打了車。可是快到銀行的時候,卻趕上堵車了。車足足有二十分鐘沒有挪動幾米。那邊小李已經發短信催促了,我急了,就下了車跑起來。我跑了足足兩公里,為了抄近路,從一條到處擺攤的小胡同跑過去。可是跑得太匆忙,沒看見周圍,把一個人的蔬菜攤撞翻了。我先看看西服,好在沒有事。這時候不能耽誤時間了,只能趕緊跑。但跑了不遠,就被人攔住了。原來這里擺攤的人都是一伙的,他們被我惹急了。我知道我做得是不對,可是我有特殊情況。人家可不管,他們就把我揍了一頓。
那天我沒敢去銀行找小李,因為西服已經被扯爛了,一個兜像屁簾一樣掉下來;我也不敢回宿舍,因為耽誤了別人后面的面試。我在街上游蕩了一天一夜,正是冬天,我頂著大風,哆哆嗦嗦地走,身上穿著借來的破西服。
后來是宿舍里的三個哥們兒一起出來找我,在學校門外的網吧找到了我。本來我打算在這里再過一夜的。看見破西服,老董和小鐘什么也沒說,小李還是大大咧咧地說:“我那工作,沒有西服也沒關系,去了我才知道,那兒的領導有一個是我媽的熟人,我媽已經從東北打電話說好了。”
小李說,他就是光著去,也能進那家銀行。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可是我覺得對不起他,也對不起另兩個兄弟。在宿舍,我自己把自己孤立了,跟誰也不說話,也沒人再跟我說什么了。后來小李沒有再買西服,因為他果然被那家銀行錄取了。老董、小鐘和我也找到了工作。錄取我的就是那天去面試的公司。都找到了工作以后,大家又成了好兄弟,有說有笑,吵吵鬧鬧的,可我總是想起那套西服。我原本打算,頭兩個月的工資先給家里買點東西,我還有個弟弟上中學呢,母親的眼睛不好,連花鏡都舍不得配,但現在我打算,先給小李買一套西服。雖然他可能不需要了,但我一定要給他買一身西服。
掙了錢以后,我終于給小李買了一套西服,下個月就可以給母親買花鏡了。
(蔣曉麗 薦)
(責編 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