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面帆,那面白帆,上面用青色的布打了一個補丁。我登上江堤,走下碼頭時,它已經升上桅桿,三月的煦風吹拂著整條漢江、整片平原,黑油油的土壤上是綠油油的麥苗、金燦燦的菜花。風鼓著帆,帆舉著風,順著漢江而下。兩岸的江堤上,輕輕柔柔的都是新綻的垂楊。在任何時候,只要腦海中閃現“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古老詩句,我的眼前必然會出現這兩條美麗的長堤,從腳下,一直綠到天涯。
與這嫩綠相映襯的仍然是那一面帆,那面白帆,上面有一塊青色的補丁,記錄著歲月的風雨與航行的艱辛。而此刻正逢春天里的好光景,風的柔曼恰如嬰兒粉紅的嫩手,不經意地拂到臉上,有一種癢癢的、酥酥的感覺。這個季節正好解纜而下,乘風遠舉。從春天里啟錨的任何一只船都會一帆風順。我望著那一面綴著青色補丁的白帆,消失在大河的拐彎處,不知是融入了白云里,還是融入了菜花中。一顆12歲的少年心,如同初戀一樣,被一條大江和一面白帆所牽動,這時,正好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只紙鳶,接著是另一只,又一只,無數只我想高掛云帆濟滄海,我想扶搖直上九重天。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條大江,在此之前,我只能通過觀察流經家門前的水渠來想象大江的奔流。這條江在地理書上稱漢江,是中國最大的一條江的最大的一條支流。這座漢水之濱的大鎮,叫沙洋,離我的家鄉只有30里,且有車道相通,我卻至今不明白,我為什么直到12歲那年的春天,才敢于離家出走,到這座鎮上來見識三層樓高的百貨大樓。我迷失在人群里,穿過一條小街,再穿過另一條小街,最后我登上了那道江堤,看見了垂楊、紙鳶、油菜與青苗,和那一面補著青色補丁的白帆,看到了那一條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大江,不是黃河,也不是長江,是漢江。
我的一生就這樣被一條大河所牽引。對這條河的最初的一瞥,成為我對遠方永遠的追求與向往。在祖輩留下來的低矮、陳舊的屋檐下,我已經生活了12年,在沒有被這條河所映照的天光水色洗亮渾噩的眼睛之前,我也許可以心滿意足地呆在那方圓幾十里的地方,勤勞、平安地度過我的一生。但一旦我看見了她,看見了那一面綴有青色補丁的白帆,這世界對我來說就已變得截然不同了。在一位12歲的鄉村少年心里,一切都被河流賦予了新鮮的意義。在河的上游是什么地方?有什么樣的城市和村莊?在河的下游,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象?我大著膽子,尾隨在幾個工人打扮的人身后,小心翼翼地混上了專門為過往汽車擺渡的渡船。我躲在甲板的隱蔽處,一次又一次地在這條江上來回,從此岸到彼岸,從彼岸到此岸。我甚至還登上了對岸的江堤,那是另一個縣天門縣的土地,我們這個縣盛產水稻而那個縣盛產棉花。有誰比我更加驕傲和自豪?一個出走的少年竟然踏上了外縣的土地,而村子里的人,即使是常常外出開會的支書,也僅僅到過幾次本縣的縣城。汽車從渡船上一輛一輛爬上江堤,在平原上疾馳而去。人們告訴我,那滿車的糧食都運到了省城武漢,這條河也正是在武漢匯入長江。那一天我發誓,下一回離家我要走得更遠,到武漢三鎮去闖蕩人生,這會兒先暫且回家,補習好逃學耽誤的功課。
1980年我18歲,剛剛是個青年。那一年的秋天我以全縣文科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被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錄取。武漢已經不再是我的夢想,它只是我奔赴自己夢想的一個中轉站。在那里我擠上142直快列車,抵達北京站時剛好聽到鐘樓里傳出凌晨4點的鐘聲。多么明麗的北京的早晨啊!初秋的晨風是那樣的沁人心脾,薄薄的寒意驅走了晝夜兼程的困倦。北方的太陽升起來,多么輝煌的城市的日出,被千萬盞燈照亮的城市,此刻只被一盞懸在天空的燈照亮。生活突然對我展開了如此不同的新天地:那些自覺往垃圾箱里扔果皮的北京人是多么愛護自己的城市!那些主動給孕婦、年邁者和殘疾人士讓出座位的北京人是多么善良!北京,你還記得我嗎?那個背著土氣的花布鋪蓋卷、穿著布鞋走進你懷抱的鄉下青年,在這座城市里成了詩人,學會了主動讓座,不亂扔臟物。我深深知道,做到這兩點,并終生不渝,就至少稱得上是一個好人。很遺憾,那座城市沒有河流,而我,需要駛向人生的下一個港口,我的背上,有一面小小的、同樣補著青色補丁的白帆,跟我在漢江里第一次看見的那面白帆一樣,寫著風雨,也寫著陽光。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漢江帶給我的心靈的安慰。是漢江使我走向遠方的,但我不幸生病休學了。就像一條準備遠航的船,升帆不久就被迫返回了啟航的港灣,我重新背著鋪蓋卷回到了漢江邊。仍然要從那個叫沙洋的大鎮出發,坐清晨的第一班客輪,到下游兩百里外的一個叫仙桃的鎮上尋訪一位名醫;仍然是獨自一人,夜晚歇息在擠著20張鋪,住宿費僅4毛錢的旅店里。回程的客輪應該在凌晨兩點抵達,可是,從武漢駛來的那班客輪卻遲遲沒有靠岸,我將雙腳浸入江水,以驅除襲來的睡意。我不能錯過這一班船,唯一的一班船。我知道,無論我走得多遠,我最終都會回到那條最初的河流上,重新升起人生的旗幟,那補丁越來越沉重的帆船的翅膀、掠水而過的鳥的羽翼。
在我一生中填寫的無數的履歷表中,籍貫“湖北荊門”將一直是不可忽略的重要一欄。我十分喜歡李白的名詩《渡荊門送別》(盡管我知道,此“荊門”并非我的家鄉荊門):“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這是多么深沉繾綣的眷念,又展示了怎樣雄放豪邁的襟懷125歲生日那天,我曾戲作一首自壽詩,結尾便是“二十五載青絲長,正宜散發弄扁舟”。如今我已近而立,但我不會忘記,漢江里那一面白帆。盡管碧空之下,孤帆遠影,那上面的青色補丁仍然清晰可辨,只是愈行愈杳,消失在不知是白云中,還是菜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