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杉：《張雪杉詩選》

中國

在外國人的心目中

你是茶葉你是瓷器

你是泰山你是長城

你是北京的太和殿

你是西安的兵馬俑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

你是盤古你是女媧

你是大禹你是黃帝

你是白居易的《長恨歌》

你是曹雪芹的《紅樓夢》

在歷史的心目中

你是莊子你是孔丘

你是《易經》你是《通鑒》

你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你是天災人禍歌舞升平

在未來的心目中

你是問號 你是嘆號

你是破折號你是省略號

你是半部楷書工整嚴謹

你是半部狂草虎躍龍騰

青銅劍

一把青銅劍

伴隨著一段征戰烽煙

緩緩出土了

不再有凜凜鋒刃

不再有火的光 血的光

只剩一截濃濃的蒼綠

如同一截蒼綠的空竹

蒼綠的荷莖

蒼綠的甘蔗

那手持青銅劍的武士

(也許是大王 或者將帥！

早已銷聲匿跡

被世人一代一代遺忘

唯有他的渴求不死

唯有他的向往不死

漸漸化作一句

歷史博物館里的說明

籽粒

一顆籽粒被狂飆揚棄

失落在蒼茫孤凄的荒原

幾行模糊的野駱駝蹄印

將其掩埋在沙土深處

滔滔黃河飛濺的浪花

拋灑出幾滴昏黃的情淚

竟然如同觀音的甘霖

滋潤出嫩黃連環的夢幻

堅韌終于根深葉茂

濃綠終于托出花盤

一棵向日葵 日日幻化為

追趕火紅太陽的夸父

巖畫

抑或是腰纏樹葉的年代

抑或是殺牲釁鼓的歲月

一個民族

在巍峨的群山間

狩獵、狂歡、戀愛、祭祀

日復一日夜復一日

月復一月 年復一年

那剽悍粗獷的精靈之氣

深深地投映在巖壁之上

時至今天仍難磨滅

古樹

一棵古樹 一棵千年古樹

樹干空洞了枝權干枯了

鳥兒遠遠躲離了它

風兒遠遠躲離了它

就連蛀蟲也遠遠遠遠躲離了它

一春復一春復一春

一夏復一夏復一夏

突然從古樹的根部

又冒出幾點淡黃的嫩芽

園藝家們欣喜若狂

如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就在返老還童見諸報端的時刻

就在至愛親朋祝福觀賞的時刻

幾只覓食的雛雞

饑餓中啄光了那幾點淡黃

于是這棵千年古樹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啊

孤松

一棵松樹

一棵彎腰駝背的松樹

孤零零地搖晃在山頂

山頂光禿禿的石頭

不見一朵野花

不見一株小草

幾條歪歪扭扭的虬根

如同幾條蜷曲的蟒蛇

或將腦袋扎進石縫

或將尾巴痙攣在石上

夏季山頂上

間或飄過黑云 白云

泄下慷慨的淚水

滴下慳吝的淚水

冬季樹枝上

間或結滿冰花雪花

披著凝重的孝衣

頂著淡薄的孝衣

離松樹不遠的地方

有一堆風化的瓦礫

據說

這里當年曾是寶剎

有過十分旺盛的香火

某年某月某日

香火突然躥向藻井

寺院燒成一片火海

老和尚圓寂了

小和尚還俗了

幸而竟然留下

這棵孤孤零零的松樹

烏云

一片懸浮的窮山惡水

在金黃中崔嵬

在蔚藍中洶涌

長風拖著透明的纖繩

頑皮和固執反復較量

天空留下灰色的擦痕

沉雷發出暴怒的斷喝

閃電揮舞銀制的蛇矛

太陽在強烈震動中匿藏

無形的隕石

有形的隕浪

匯成瀑布直傾大地

青蛙擂動方面皮鼓

蜻蜓結隊翩翩起舞

在天地之間演練閉幕式

名片

你把一張名片遞給我

意在讓我反復閱讀反復閱讀

可我 不想閱讀你的頭銜地位

甚至 不想閱讀你的電話通訊處

請你原諒我

不能回贈你一張名片

因為 我不情愿

用一張紙片交易寒暄

用一腔尊嚴交易懸殊

我希望 你能遞給我

你的坦率你的誠實

你那可以觸摸的外在高傲

你那可以觸摸的內在嫉妒

我希望 你能接受我

透明的誠摯透明的遺憾

透明得不見字痕的淡泊

透明得不見字痕的氣度

插花

我曾在案頭插一支桃花

那灼灼的花瓣

終于飄落為憂傷的淚水

我曾在案頭插一支榴花

那火紅的花萼

終于吮干了殷殷血液

我曾在案頭插一支菊花

那金黃的落英

終于凋零了秋實的期冀

我決意不再插花于案頭

而要在門前栽一片野草

讓那頑強的碧綠葉簇

瘋長成渴求蓬勃的情緒

大雪

是莊子的那只大鵬鳥

奮力抖落全身的羽毛嗎

紛紛揚揚的潔白

漫天而降漫天而降

那只大鵬鳥

從北溟起飛已數千年

在茫茫太空

沒有尋到可棲的綠樹

沒有尋到筑窩的柴草

幻化 飛累了

渴求 飛累了

長長的太息

是逍遙游的沉痛悼詞

它要重新回歸北溟

它要重新化而為魚

沉沉浮浮吞咽

風浪嚼碎的日光月光

眺望

近處的高樓林立了

遠處的樹林幻滅了

只有 山野

那尊孤零零的古塔

依稀珍存著

雞犬相聞的片斷記憶

茫茫之中

久久眺望著

流浪在地平線上的

一縷炊煙

雪地上

腳下，積雪；頭頂，艷陽。

天地間交織著耀眼的光芒……

何處傳來了輕柔的琴音?

啊，溶雪成溪涓涓流淌。

我蹲下身子掬起捧溪水，

把冬天釀造的醇酒品嘗……

我喝下了一捧冰涼的雪水，

也喝下了一捧溫暖的陽光。

(選自張雪杉詩集《張雪杉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