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狂雪Ⅱ集》

若何

萬年之后若何

萬年之后我于億塵之中

回顧萬年之前騏驥之蹄閃亮的光芒

旌旗林立顰鼓嗡嚶

含淚注望煙塵飛揚中的片片孤云

切唇之齒進出紅血驚雷

仇怨無聲殺戮匿跡

古原上又有古原于萬年之后

呈古原一片使行者

戰戰兢兢荒涼得可以

而我為億塵之中

難辨面目之埃在隨便什么地方

拈花惹草得意并搖頭晃腦

為不曾滲入歷史的泥層

而與四季同榮共朽

萬年之后若何

鋼脊梁

骨髓里的鉆研與透徹

了悟生之必須的艷艷朝日

在你的隧洞深處

吶喊讓我出去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你出不去了

在你身體的脊椎骨里

你出不去了 這是事實

你以為你可以彎曲

那你就彎曲下去吧

你彎曲下去之后也仍然出不去

你明白了嗎

這就是你沒必要彎曲下去的理由

就是你要挺直就永遠別彎曲的原因

就是你應當徹底參悟的境界——

是金屬的顏色 而我

原本就沒有彎曲

現在更無須彎曲

我站著

看彎曲的彎曲之后的挺直

看挺直的挺直之后的彎曲

挫折的人與人的挫折

使我們骨髓里的鉆研

沖進太陽的深處

我們沒有融化

我們沒有被焚

我們在高溫的冶煉中

升騰

為光芒在所有人的骨髓深處閃爍

并凝固成一根根鋼脊梁

而咬緊了牙

在軍事美術展覽廳

沒有花瓣的花伸著花蕊

蜜蜂一樣的眼睛吸著蜜

大廳的板壁冒著昨天的硝煙

心室里回蕩著橫飛的彈片

我希望看到一位盲老人

他撫摸著油彩突出的臉龐而顫抖手

面對殘缺的月亮

誰會不忍望月呢

那些畫中人在畫框里勇猛無畏

并咬牙切齒作痛恨的表情

展示恨博覽廢墟上的小花

勾引善良拐騙貞潔上當

毀滅呼喚新生

生命渴望死亡

沒有枝葉的樹伸著不屈的身軀

英雄在泥土中念叨年邁的母親

彈片呼嘯著削掉情人的思念

生存宰割了活人的思想

和平萬歲的口號聲震九霄

我們活著沒有被死亡遺忘

畫幅里走不出一位老人

我們的村莊和城市的上空盤旋著鴿子

我希望看到一位盲老人

他撫摸著油彩突出的臉龐而顫抖手

忘不了

那時候我用心釀酒

你不請自來說

酒的芬芳使你心醉

使你聞一聞都勝讀十年詩書

我無話可說

看著你下咽口水的樣子

便覺得再不請你坐下來痛飲

我就有點兒殘忍了

我的處世原則告訴我

欣賞人可憐的表情很不道德

憶想你后來的笑眉笑眼兒

我現在仍能進出一陣子快慰

那時你多么真實

真實的像我的兒子

父親為兒子奔波不計得失

對吧 雖然你現在似乎長大了

似乎戒了酒

似乎不認老子了 對吧

可是我忘不了你下咽口水的樣子

忘不了你對我說過的話

那天

那天無法想像

那天我會像那天

握碎茶杯那樣

握住任何一位陌生人的手

握得他叫出我最快活的聲音

讓那原始的囂嗷替我抒情

替我歡暢無比地吹奏

一位孤獨者內心的狂歌

而我無言且不動聲色

愿那聲音保持人類純粹的色彩

像傻傻的少年

癡愣愣地

看著那天發生的一切

牧鞭

只要牧鞭輕輕一搖

羊蹄便會彈響漫野的花鈴

戈壁與小羊倌

就會與我此時的心情一樣

共同地感受到舒曼的小夜曲

有一股淡淡的憂傷

感到那憂傷

有一種亭亭玉立的美麗

我們一起望著他

渴望能替她分擔那份憂郁

她就那樣

不動聲色地站在我們心里

戈壁為此而沉默

小羊倌為此而抿緊了嘴唇

而我則突發奇想

很想作她中意的情人

總之我們以不同的方式

默默地猜著她

氣量

你走遍全世界

走不出自己 自己

擋自己的路只好拐彎

只好多走一倍的路

還是走不出自己還是要

再拐彎再拐彎

彎彎道上走著自己仿佛

四面出擊又總遇到

十面埋伏沒彎可拐

才開始正視自己

才發現所有的彎道

都構成了自己寬闊的胸懷

大草地

我已經有好幾年

沒有想起她了 她在我心一角

蜷縮了幾十年之后慢慢

將身子放平使我

今天又想起了她

想起她的同時

我又想起了地平線

是一根有著毛茸茸草邊的橫線

我不知她要捆誰個五花大綁

不知道誰將被她吊上絞架

回憶起那個崢嶸歲月

恐懼緩緩爬來

陷阱睜著誘惑的媚眼

仿佛在等待我的沖動升起

等我長征二萬五千里之后

然后拐彎走向她

走向她張開的翅膀般濕漉漉

又黑漆漆的懷抱但是

我不想死真的

我不 想死

時間

我坐著你們坐著

你們坐在另外的一間屋子

我坐在我的屋子無聲

這是時間在同一時刻

于寂靜之壑張開的無齒之唇

我還有你們

被它 吻來吻去

在這個夜里

我只想被人愛撫

只想享受那流嵐的微拂

楊柳和湖岸

和長椅上坐著的我

我被吻來吻去

與你們一起被反復回味

我回味你們你們

回味我 我們一起在空闊的

天地間被時間回味你們

在說些什么 什么

使你們神采飛揚

是杯中的酒

還是酒中的你們

現在 我們都被時間含在嘴里

我觸到了深不可測的海水

你們是否聽到魚翔的風聲

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

穹廬啊我

想起了老祖母你們

是否忘記了過去

請發表我對房子的一點感覺

我的其他什么感覺

將被發表出來

這我還沒有充分的準備

我只是認為

坐在可以浪笑

澆花 同戀侶接吻

甚至打架的房子里

看書 寫字

望著窗外行人

從容不追地穿衣服

包括與魔鬼握手

與長夜漫談

等等 在一個人的床上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對于一個人來說

至關重要

請深切地同情我

就算是一點感覺

也能夠給予發表

我相信水和蛋白

必將造就生命

它們定會在你的版面上扎根

在讀者的心里發芽

長成黃穗子的玉米

或排排吊眼兒似的小麥

我看見

我看見你走進了街心花園

低著頭 黑發像柳條垂下

覆蓋了這所城市

我知道你為我如此沉痛

像如此沉重的愛情

不能阻攔我奔放的渴望

我的渴望在你的眼里

變成虎齒的兇殘

我看見你顫抖著

撫摸著我們的組合家具

眼望著我心愛的寫字臺

在模糊的瞳中望著我的背影

我的背影像山那樣

種植著密林一樣的思想

這你深深地知道

深深地知道這一切將呼喚

我的雙腿

使我踩響天上的雷火

和地上的閃電

我因此而看見了你

雖然你來信說不要我掛念

但我的掛念仍站在我的渴望身后

咬著嘴唇一步一回頭地

望著你并離你前行

(選自王久辛詩集《狂雪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