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與陰影(組詩)
黑夜的牽引
我看到黑夜的背面。夜行者拖著亡靈的行囊
他們那么暴躁。一邊飛行,一邊撒下雪花和隕石
他們在大聲咒罵。他們心里的戰爭一觸即發
他們變成了蛙皮鼓,練習著一種打擊樂
而暴露出的噪音像一場車禍中的兩車相撞
沿著黑夜的脊背傳出一陣寒冷而尖銳的回響
烏云藏匿在我的身體里。我的身體里還堆著
另外一團星光。但沒有人能看清我的藏身之處
沒有人能在月黑風高之時阻止住我狂跳的心臟
那些山在黑暗中打著旋。沉默的山坡上
撒滿了亡靈暴動的村莊。它們用點燃的火把
使大地更加黑暗,使我的心靈一直不能洗脫這種罪責
因為我終將成為一個亡魂,要和他們一起
舉著黑暗中的螢火,被大風所吹滅
然后一個人像碎片一樣,漂泊四方
上升的沙漠
看一看我的失敗。我奔跑中的瘋狂
我拉著一團樹根和時間的鋒芒
拉著原始森林和一條大峽谷
風中的詞語在互相碰撞
紅柳的影子被反復搖撼。閃爍不定
它沖過黑夜,把黑暗中的燈突然點亮
而我無可奈何,我被夾裹在脆弱的紙中
心中蕭瑟,一直充滿被撕毀的危險
驅趕駝隊的人,追逐枯井的人
使虛幻的綠洲一片生機勃勃
但我卻看見一個云團,正在背后升起來
它的黑影所帶領的煙塵像千萬條蛇一樣
大地被抬高了四角,沙礫在向地獄流瀉
而我被遺棄在沙礫之后。月光照見了寂寞沙洲
照見了我枯萎的身體和風干的心臟
在海邊
不管是大連、青島、秦皇島還是煙臺
在海邊,我看見的波浪都是一個樣
坐一條慢船到大海的中心去
看海的女子和她心中的雕塑都站在浪尖上
像歲月中褪色的屋頂,漂浮的鹽閃著白光
海風吹開時間的遺址,海鷗抬高了逝者的家鄉
只有一個漩渦留下來。或者一個更大的漩渦
它降到最底處,使睡在海底的一條沉船
露出了漢唐的炊煙。一個守望的女子
坐在礁石上,看著笛聲里慢慢聚攏的月色
她所要表達的愿望要用多少濤聲才能填滿
她所要修正的夢境需要多少次拍打
才可以變成為詩歌所贊美的波浪
甚至她要奔跑多少次,才可以
退回到潮濕的岸上。而在海邊,我的疑惑
一直讓我對大海保持敬畏,甚至退縮的幻想
酒和她的傳說
要用多少高粱才能做成一杯酒
太陽中的房子在水底搖晃。這僅僅是
一小片陽光,它們從山坡的露珠上滾下來
使一片田野改變了界限,并且一直保持濕潤
保持著泥土里懷鄉的夢境無比清新
要用多少杯酒才能組成一片大地上的高粱
組成盛夏和初春,組成秋天里萬物蓬勃的光線
使落葉回到枝頭,果實回到花朵,露珠回到山坡上
大腹便便的孕婦回憶著少女的青春時光
使普通的農夫面對豐收的大地,發出喜悅而惆帳的嘆息
并且被流水照耀和不斷擦洗著憂郁的面龐
這要用多少雙手才可以完成的傳遞
吹開琥珀一樣的時光,找到一個醉書生和一棵空桑
找到一個孤獨的母猿壓彎的樹枝
黃天厚土,眼看一枚墜落的果實就要完成它的穿越
大地上傳來時間遙遠的滾動的聲響
麇鹿
麋鹿在我的心中閑逛。這森林中的美女
她優雅的身影,使我的身體柔軟而幽深
她使開花的樹冠降下來,像一把傘
把天空的蔭翳撐住。她高傲的頭把她的目光
抬高到云層之上,使迷幻的歲月草木青青
她的尖角象她的壞脾氣,使一頭靠近的雄屁
失望地走開。使更遠處的一群雄鹿停在了遠處
麋鹿像個孤傲的女郎,她孤獨地穿過森林
把一小片一小片的樹陰,逐漸挪走
陽光灑下來,而陽光照見了我空洞的內心
你的身影
我看不出你的身影走向了哪里
那片草地像一片凌亂的婚床
花花綠綠的床單在飛。我心中的新房正在轉移
我暫時忘記了堤壩下的課堂
忘記了流水推動的白云
閃電正在云塊里閃亮。我身體里的
空曠被擠掉,漏出了一片肉體中的淤泥
而你的身影一直成為我的心中之謎
蜜蜂
我是銳利的。但我不能刺傷蜜蜂的心
在她的視野里,我是遙遠的花蕊
我的臺階上,涂著春天的隱晦和甜蜜
涂著她們在漂泊中所需要的光陰
和一個盲蜂王傷心的四季
我聽見她們趕路的聲音,沙沙地響
我的心在空中搖晃。空氣里的糖霜那么新鮮
即使毒素被留下來,也要顯出甜蜜的美
而勞動是喧嘩的,像集體出游
這里包括了出嫁的儀式和哄鬧的葬禮
一萬只翅膀把一只蜂箱抬入高空
使失戀的人找到了少女的芳蹤
使仰望的人,心事寥落而迷離
深淵
沒有人知道這些規則
深淵是一種假設。深淵的構成
是深處更多的黑。沒有誰能夠到達
不是失足和一腳踏空。不是災難輪回
不是走得人多就成了路。沒有人能從
深淵回來,告訴我們深淵有多么深
如行刑者閃著寒光的刀刃
它懸在頭頂,我們不能預知
有誰將被秘密執行
或者突然被推了出去
站在懸崖上,我一直格外小心那些浮云
小心那些漸漸變暗的陰影
墓地
直到閉上眼,我依然看見這虛弱的紙灰
擁擠的前世。蒙在水里的冥器在時光中
銹跡斑斑。已經分不清宿命里的生活
是什么顏色。分不清春天的幸福是多么寂寞
已經不知道是誰最先席卷了整個人生
活著是個謎,死了是個更大的謎
如果用不到那些儀仗,就讓它們靠在路邊吧
如果用不到那些糧食,就讓它們在心里霉爛吧
如果連那些愛情也不再需要,那就把它們留在月光下
讓那些傷心的來者有所憑吊。只有那些泥土是必要的
它們不能放松,它們要一次次地迎接大地上
那些集體的遠行。落日中的身體那么多那么擁擠
蝙蝠無法在黑暗中過夜,它在空中驚恐地飛著
一直找不到熟悉的樹頂。而利用了血液
和骨頭之間的縫隙,野狐在叫,在奔跑
在躍過人影,它要趕到落葉凋零的曠野上去約會
而野狐多象一個假死的人,它用著自己的回光
在照著自己赴約的路。現在,包括許多事情
我都無法確定,無法追尋出處,這真的成了謎!
黑夜已經來了,我閉上眼睛
我看見那些虛弱的紙灰在飛
夢里的黃金屋
在夢里聚斂黃金,若干的黃金
像一座山壓在頭上,這回可以在里面
筑一個屋子了,也可以做一個富貴夢了
富貴夢區別于寒酸人,有遼闊的音樂幕墻做背景
這個輝煌的籠子:它有堅硬的質地
它鑲著鉆石的窗子,陽光釘死了窗欞
閑來無事坐在塵埃中仰望它,但堅決不可以搬動它
它威嚴而腐朽,高高在上又剝落著碎片
像霉爛的律條和藏在線裝書里的胖蛀蟲
一動就掉下來,這使你一直保持警覺懷揣著鬼
連走夜路都變得像兔子一樣驚恐,有時你突然
在夜幕下睜大眼睛,在室內不停地轉圈兒
一圈又一圈,你在心里說:“股市在崩盤
人心已變節,世上只剩下黃金了!”
呵呵,黃金,黃金,你在深夜
對著墻壁大叫三聲,全身都冷汗森森
午后
從鳴蟬的琴弦上我看見沉靜的午后
一個遼闊的夏季像遠在天涯的情侶
泡桐花依然開著,白云和絲柏糾纏在一起
我的眼底反復出現了寂靜
出現了空白和被扭曲的眠床
以及慢慢蠕動的嘴,她的表達忍隱著痛苦
賣西瓜的小販在樹蔭里沉睡著
而西瓜刀自己卻跳起來把西瓜的頭顱打開
在翻揀著它身體里的缺陷和新鮮的血跡
它的動作閃著光,讓人不寒而栗。這個時候
也就是說,街頭上紅燈突然亮了
一片驚叫和剎車聲兀地響起,然后是沉默
是身體懸空。攥緊的手再放開
我看見我的指骨,已經一節節斷裂
云中的生活
云中的生活如此開闊。羊群在云團之上
一百匹馬所驅使的波濤不可阻擋
如果大地被抬高,心中的草原需要在一瞬間
改變輪廓。生命的成熟出人意料,她幾乎
匯聚了四個季節的慣性之力,而我被放大
順照太陽照亮的方向,突然看見了一萬年沉默的旋渦
大風吹過天上街區,連回憶也發出尖叫
人問的門窗有一半被吹落,另一半在嘩嘩作響
而我在云中爬上樓梯、爬上最高的懸崖
看到一個老牧人用雷電在敲著鐘
那鐘聲像碳條一樣飛舞,帶著火光
紅罌粟一樣的花瓣紛紛落到大地上
她的碎屑仍然冒著滾燙的熱氣
它用金屬的余音一直敲著我的心臟
敲著我輕飄飄的身影和雙腿,而云彩
升得多高,大地上擠滿了行人驚慌的頭頂
紙上的時間
我需要倒敘這個災難。它不像征著暴力
它的國界使文本主義常常望文生義,并且
遭到破壞。在風干的軀體里,在病句一樣的月光中
它的叫聲斷斷續續出現,這還不是我要說的時間
沒有一堵墻是堅硬的,它的斑駁使歲月昏暗
其實連歲月本身也是寄生的,它比紙上的陰影還虛無
而我要說到的時間毫無意義,它慢慢地走著
它朝著自己背面挪動腳步。我反復思考這種命運的退卻
它要屈服于秋天的蕭瑟,屈服于肉體之中的變遷
一個高大的人卻低下頭來,欺騙自己的同時
也向螞蟻致敬,而螞蟻的方陣轟隆隆地開過去
迅速占據了時間。星辰在燃燒。大地打開囚籠
人群在時間里出沒,而時間的灰燼并不能洗刷時間
現在,時間像個陷阱,而我落入了時間的深淵
陽光照著我的頭頂,照著我與這個世界
已經無關緊要的四肢。我內心的抵抗早已放棄
我身體的臆秘正在腐爛。但我錯過了更多的生活
我被刷在墻上,立在路旁,讓我目睹著尋歡作樂的世界
在一堆骨頭里跳起來,被風吹遠
鐘樓像啞巴一樣,它用心接受著黎明的旨意
而鼓樓突然倒塌,像退出對峙的僵尸。現在
已經沒有人再向下傳遞這個被人厭惡的時間了
歲月的沙礫埋過了嘴巴,使人世的滄桑無從表達
一個早晨停在錯誤的記憶中。城市、流浪者
出生的孩子、國學大師、慈善家和盜竊犯……
他們縮小成一張麻雀的臉,藏匿在一根電線的末梢
藏匿在樹林里。而時間像刪除鍵,它正走在途中
它在掐指計算著追上他們需要跳過多少屋頂和樹冠
幸好我曾經存在過一次,并在石頭中看見了它
它的影子像蒼老的皇帝,仍舊擺開緩慢的儀仗
保持著衰退的威嚴。她多么無奈,又多么疲憊
她在自我麻勞,并揮動著牙齒讀著漏風的格言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
它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結束,讓一個先師在杏壇上坐下來
把一個寫滿哲理的紙條貼在瘦臉上
然后讓一陣風從古代吹過來,像掀動脆弱的門簾
嘩啦嘩啦地響著,我已經不能確定它要破碎下來
所需要的時間是多少。而風從我的身邊吹過去
我雙鬢變白,身體彎曲,已經心如死灰一般
空白
我過分的相信了我的視野,那一片空曠和潔白
沒有城市和鄉村。沒有人跡。死寂的空氣
凝結了誰的手勢?枯井一樣的天空和蒼白的樹冠
在我的眼底豎起來,像失血的草紙一樣
發出無聲的抖動。
我的心被石頭壓住。還有我疼痛的視覺
我無法說出什么。我不能把自己喊住
巨大的時空之下,我只能轉身離去
潮汐令
這一片水,沒有人看見它突然的動蕩
它漩渦四起。洶涌的泡沫推動驚慌的水族
黑色的藻類在礁石上反復閱讀著大海的碑銘
而花白的魚骨架卻在浪尖上悄悄生出新肉
飛流直下的水妖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它飛越大地所洞穿的那條大峽谷
像一道深深的傷口,任時光的灰塵也不能蓋住
而我依舊不能忍受這寂靜中的喧囂
她用潮汐敲著我的皮膚,這噬咬心靈的利齒
我衰弱的神經正在崩斷,如漏風的蟻穴
誰能擋住巨石后突然跳出的豹子
擋住雷霆和它的血盆大口
誰能擋住它一點一點疼痛的斧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