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正因為是“晚年”,而且又是“談話錄”,《胡適之晚年談話錄》才別具價值。中國人向來認為人到了一定年齡就“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談話不像口述那么正規,所以這種隨意的方式處處將胡適的真性情“口述實錄而立此存照”,一個真實的日常生活化的胡適就這樣慢慢走近讀者。
胡適在談話中臧否了很多我們耳熟能詳的民國學人。這些在書中俯拾皆是的回憶或描摹都是從一些細節出發的,也許正因為情景的刺激,而讓述說者記憶深切。在1960年6月2日,胡適說:“郭沫若這個人反復善變,我是一向不佩服的。大概在十八年之后,我從北平回到上海,徐志摩請我吃飯,還請郭沫若作陪。吃飯的中間,徐志摩說:‘沫若,你的那篇文章(是談古代思想問題,題目忘了),胡先生很賞識。’郭沫若聽到我賞識他的一篇文章,他跑到上座來,抱住我,在我的臉上吻了一下。我恭維了他一句,他就跳起來了?!?/p>
1961年4月30日的談話中,胡適說:“在天主教辦的一個刊物上,知道馮友蘭在那邊認過130次的錯,自己承認是無可救藥的資產階級。他本來是個會打算的人,在北平買了不少的房地產。1950年在檀香山買了3個很大的冰箱帶回去,冰箱里都裝滿東西,裝到大陸去做買賣,預備大賺一筆的。他平日留起長胡子,也是不肯花剔胡子的錢?!?/p>
晚年胡適在臺灣經常遭遇一些批評,比如有人在文章中這樣寫道:“胡適先生不是單純個人,他是一大學派之老領袖。又是‘中央研究院’院長,門生、故吏、新吏極多。如是成為偶像,而此種偶像極盛,乃以前大陸上胡先生所不曾享有的,因地盤狹小得到了臺灣了,如是便成一種有形的或無形的壓力,曰,非胡先生之道不為道,非胡先生之學不為學,非胡先生之方法不為方法。”胡適僅僅說了句“批評也有批評的風度,但不能輕薄”。胡適晚年曾提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觀點,因此在對待批評時總不乏一種平和理性的風度。
而在批評胡適的陣營中也不乏“前恭后倨”的例子。1962年胡適逝世前夕,曾隱諱地批評了某某“這個人有自卑感,又有優越感。有自卑感的人一定也有優越感,喜歡擺臭架子”。胡頌平在這一天的“談話錄”后加了兩則史料,用以指出批評者的“知行分裂”。一則是徐復觀在《民主評論》上批評胡適的一個演講的選段:“胡博士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是中國人的恥辱,是東方人的恥辱。我之所以如此說,并不是因為他不懂文學,不懂史學,不懂哲學,不懂中國的,更不懂西方的;不懂過去的,更不懂現代的。而是因為他過了70之年,感到對人類任何學問都沾不到邊,于是由過分的自卑心理,發而為狂悖的言論,想用誣蔑中國文化、東方文化的方法,以掩飾自己的無知,向西方人賣俏,因為得點殘羹冷炙,來維持早已摔到廁所里去了的招牌,這未免太臉厚心黑了。”
同樣的一個徐復觀,在1958年4月22日給胡適的信中這樣寫道:“五四運動之偉大歷史貢獻,將永垂不朽。先生在學術上所以領導群倫者,不僅為個人在學術上之成就,而尤為知識分子精神上之象征。凡偶有文化之爭,先生不必居于兩造者之一方,而實為兩造所共同期待之評判者。五四時代之文化斗士,必須化為今日流亡時代之文化保姆。”要求一個人完全知行合一或者人如其文確實有點困難,孔子也強調聽其言,還要觀其行。但在如此短暫時間內呈現兩副面孔,而且又出現在一個新儒家的代表人物身上,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書中很多章節涉及胡適作為一個學人對“道問學”的體悟,從這些談話可以發現胡適的那種學術上孜孜以求的考據精神。胡適與胡頌平之間的一答一問,似乎讓我們體驗到傳統的教育方式的回歸。用《中庸》里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來描述胡適作為一個學者的形象似乎恰如其分。
臺灣學界在今天能夠成為華語學界治學之翹楚,與當年像胡適這樣的大陸過去的學者篳路藍縷之功不無關系。尤其是在當年黨治的氛圍中,如何掙扎出學術自由的一條窄路,保衛學者研究相對的自由和自主,確乎是攸關民國學脈存亡絕續的大事體。身為臺灣學術界之堡壘的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胡適自然是當仁不讓,要扮演“過河卒子”的角色。在1961年12月28日的談話中,胡適說:“民國以來的主要兩個人,一位是孫中山先生,他的史料都在國史館里;還有一位是蔣介石先生,他的史料誰能看得到?說到研究‘匪情’,資料在哪里?此間連大陸上出版的書籍都不許進口,叫人怎樣去研究?譬如‘五四運動’,我是其中有關的一個人,但此間人家寫的五四運動的文章,我連看都不要看,他們只有黨派的立場,決沒有客觀的判斷?!?/p>
為人、為學,包括短暫的“為政”,胡適始終堅持一個“不茍且”的較真態度,這種態度一以貫之在他的人生歷程。也許從他1933年發表在《獨立評論》上的這段話可以窺知到胡適的真性情和真關懷:“政論是為社會國家設想,立一說或建一議都關系到幾千萬或幾萬萬人的幸福與痛苦。一言或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喪邦。所以作政論的人更應該處處存哀矜、敬慎的態度,更應該在立說之前先想象一切可能的后果,——必須自己的理智認清了責任而自信負得起這種責任,然后可以出之于口,筆之于書,成為‘無所茍’的政論。”胡適的一生基本上都遵循著這個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