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藍是我年少記憶里,最溫情的那抹橘黃。
我猶記得那時我們好到親如姊妹,不過是12歲剛讀初一的小女生,心內那些細小的秘密,卻是如秋日的菊花,千絲萬縷地,一重重包裹著,將那瘦而敏感的枝莖,壓彎了。不肯再講給父母,只把它們隱匿在心內晦暗的角落。幸虧有了海藍,在那樣孤單無助的青春歲月里,緊握著我的手,在風里默默前行。女孩子之間的好,猶如初戀,帶著一絲絲甜蜜的憂傷。我們不僅分享從家里帶來的糕點、糖果和彼此視若珍寶的手鏈、發夾,亦分享那些無法給師長們講述的秘密。常常是宿舍里熄了燈,海藍在黑暗里輕喚我的名字,我在她的召喚里,如一條小蛇,悄無聲息地潛入她溫暖的被窩。兩個人就這樣擠在一張窄小的床上,在窗口溫柔漫過來的月光里,看著彼此明亮純凈的眸子,細細密密地說些白日里無法開口的瑣碎心事。說到累了,便枕著交纏的頭發,閉眼幸福地睡去。
甚至到后來我們暗戀上隔壁班的同一個男孩,竟很奇怪地也沒有絲毫的嫉妒。我們將彼此寫下的日記,交換來看,我們很多次在路上,羞澀地等著那個男生經過時,會看我們一眼;即便是那個男生從沒有注意到,我們也依然樂此不疲地在拐角處看他走近又走遠。那是一段瘋狂的歲月,我們愛上一個驕傲的男生,他對我們一無所知,但我們卻熟知他的一切。如果沒有海藍,我無法想象,這樣絕望無助的愛戀,將會如何啃嚙著我的自尊。是海藍的這份柔軟的情誼,讓這一切,著了一層玫瑰色的亮麗的光澤。而那夢一樣的青春,就在彼此的慰藉里,安然滑過。
18歲那年,我考入北京的大學,海藍則不幸落榜,回到小城做了一名普通的紡織工人。起初,我們還時常地通信,后來她屢次外出打工,地址無法確定,聯系便慢慢中斷。直至最后,我們徹底失去了聯系方式。這一斷,就是10年。這10年里,我戀愛,結婚,生子,在北京有了人人羨慕的房子、車子和安穩高薪的工作。我時常會給老公和孩子談起海藍,談起那些相依相扶的年少時光。談到最后,總會因為再無法聯系上這個在生命里已是枝繁葉茂的朋友,而黯然神傷。
得到海藍電話號碼的那一刻,我的心,如一只困了許久的大鳥,張開翼翅,便倏地飛入藍天,但還是因為興奮,而掙落了幾根羽毛。海藍亦是欣喜若狂,在我略帶霸道的邀請里,欣然答應即刻來訪。
我請好了一個星期的假,翹首等待海藍的到來。盡管知道海藍早早地嫁了人,做起家庭主婦,如今因為丈夫下崗,兩個人日子頗為緊張,但還是沒有想到,只大我半歲的她,在我優雅飄逸的衣裙映襯下,竟像是一個從鄉下進城來的保姆。我和海藍,顯然都沒有預料到時間帶給我們的改變如此殘酷,兩個昔日原本好到了無隔閡的女孩,今日走在一起,竟覺出一絲的尷尬。好在那舊日的情誼依然濃郁,我還是一下抱住海藍,在她粗糙的發梢旁,對她哽咽說道:海藍,我好想你。而海藍,亦是在我名貴的衣裙面前,略略遲疑,便結實地將我回擁住。
那一個星期,我開車帶著海藍,四處游逛。海藍顯然是第一次來北京,對那些我司空見慣的繁華與奢靡詫異萬分。我以十二分的耐心,將海藍那些可笑的問題——解釋給她。記得一次在一家檔次頗高的飯店里,海藍拿著菜單,看了很長時間,才最終選擇了一個與糖醋鯉魚做法比較相似的菜。我看了即刻笑她:不要給我省錢啦,換一個貴點兒的菜好不好?海藍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的感傷,但她卻是什么也沒有說,就隨手將另一個菜名寫了上去。是后來吃完的時候,我才猛然想起,鯉魚原是年少時海藍最喜歡吃的,而我,卻是那么粗暴地就將她的這點愛好,給自以為是地斷掉了。
臨走的時候,我將給海藍買的衣服和化妝品塞滿了她的旅行包。海藍幾次想要拿出來,但都被我制止住了。我希望這樣的熱情,能夠讓海藍體會到我們之間的那份情誼在漫長的10年里,依然完好無缺;至于時間帶給我們的差距,當足可以漠視掉的吧。
海藍走后,我在枕頭底下發現了她留下的1000塊錢和一張短短的字條。上面寫著:謝謝你的熱情,我會一直記得。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像是被什么東西給粗暴地拉開了,一直拉到與海藍再也無法彼此相視的距離。我知道,我和海藍的友情,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此后的海藍,再也沒有與我聯系過。我一度在她的冷漠里難過、迷惑,是很長時間之后,我再一次看海藍留下的那張字條,才忽然明白,我的熱情,曾經怎樣深地傷害了海藍。那段情誼,在我們巨大的差異里,原本只能留在原地,安靜地瘋長;一旦我們人為地將它拔起,移植到如今的熱情里,那么,它或許很快地就會枯竭而死。
而能像海藍一樣“一直記得”,當是這份友情最美好的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