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中的儒道兩家可以為化解“文明的沖突”、實現“文明的共存”提供有意義的資源。我相信,在各民族、各國家的文化中同樣有可以化解“文明的沖突”并實現“文明的共存”的有價值的資源。是用“文明沖突論”來處理各民族、國家間的問題,還是用“文明共存論”來引導人類社會走向和平共處,這是當前必須認真考慮和慎重選擇的問題。
中國文化要對當今人類社會的“文明的共存”作貢獻,必須對自身文化有所了解,即對自身文化有一個“自覺”。所謂“文化自覺”,是指一定文化傳統的人群對其自身的文化來歷、形成過程以及特點、發展趨勢等能作出認真思考和反省。應該說,中華民族正處在民族復興的前夜,因此我們必須對中國文化有個自覺的認識,必須給中國傳統文化一個恰當的定位,認真發掘我們古老文化的真精神所在,以便把我們的優秀文化貢獻給人類社會;認真反省我們自身文化的缺陷,以便我們更好地吸取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文化精華,并在適應現代化社會發展的總趨勢下給中國文化以現代的詮釋,這樣,我們國家才能真正走在世界文化發展的前列,與其他各種文化一起共同創造美好新世界。
中國傳統文化中主要是儒道兩家,而且是儒道互補。當然,印度佛教傳人后,對中國社會和文化也發生著重要影響。現在我想討論一下儒道思想理論能否對“文明的共存”提供有意義的資源。
儒家的“仁學”為“文明的共存”提供了有積極意義的資源
《郭店竹簡·性自命出》中說:“道始于情。”這里的“道”說的是“人道”,即人與人的關系的原則,或者說社會關系的原則,它和“天道”不同,“天道”是指自然界的運行規律或宇宙的運行法則。人與人的關系是從感情開始建立的,這正是孔子“仁學”的基本出發點。“仁愛”的精神是人自身所具有的,而愛自己的親人最根本。但是“仁”的精神不止于此;愛自己的親人,這只是愛,愛自己的父親,再擴大到愛別人,這才叫作“仁”。對父母的孝順要放大到愛天下的老百姓。“仁學”是要由“親親”擴大到“仁民”,也就是說要“推己及人”。做到“推己及人”并不容易,必須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忠恕之道”作為“為仁”的準則。如果要把“仁”推廣到整個社會,這就是孔子說的:“克己復禮日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自古以來把“克己”和“復禮”解釋為兩個平行的方面,我認為這不是對“克己復禮”好的解釋。所謂“克己復禮日仁是說”,只有在“克己”基礎上的“復禮”才叫作“仁”。費孝通先生對此也有一解釋:“克己才能復禮,復禮是取得進入社會、成為一個社會人的必要條件。揚己和克己也許正是東西方文化的差別的一個關鍵。”這是很有道理的。“仁”是人自身內在的品德,“禮”是規范人的行為的外在禮儀制度,調節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使之和諧相處。要人們遵守禮儀制度必須是自覺的,出乎內在的“愛人”之心,才符合“仁”的要求。所以孔子認為,有了追求“仁”的自覺要求,并把這種“仁愛之心”按照一定規范實現于日常社會之中,社會就會和諧安寧了。孔子和儒家的這套思想,對于一個國家的“治國”者,對于現在世界上那些發達國家的統治集團,不能說是沒有意義的。如果把孔子的“仁學”理論用于處理不同文明之間的關系,那么在不同文明之間就不會引起沖突以至于戰爭,從而實現“文明的共存”。
孔子的“仁學”理論雖然不能解決當今人類社會存在的“文化的共存”的全部問題,但它作為一種建立在以“仁”為本之上的“律己”的道德要求,作為調節不同文化之間關系的一條準則,使不同文化得以和諧相處,無疑仍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要使不同文化之間和諧相處并不容易,孔子提倡的“和而不同”可以提供極有意義的資源。孔子認為,以“和為貴”而行“忠恕之道”的有道德有學問的君子應該做到在不同中求得和諧相處;而不講道德沒有學問的人往往強迫別人接受他的主張而不能和諧相處。如果把“和而不同”用作處理不同文化之間關系的原則,對于解決當今不同國家與民族之間的紛爭應有非常積極的意義。
現在西方國家的有識之士都認識到不同文明之間應能共存。不同民族和國家應該通過文化的交往與對話,在對話和討論中取得某種“共識”,這是由“不同”到某種意義上的相互“認同”的過程。這種相互“認同”不是一方消滅一方,也不是一方“同化”一方,而是在兩種不同文化中尋找交匯點,并在此基礎上推動雙方文化的發展,這正是“和”的作用。其中,德國思想家哈貝馬斯提出了“正義”和“團結”的觀念;我認為,把它們作為處理不同民族文化之間關系的原則,是有意義的。哈貝馬斯的“正義原則”可理解為,要保障每一種民族文化獨立自主、按照其民族的意愿發展的權利;“團結原則”可理解為,要求對其他民族文化有同情理解和尊重的義務。不斷通過對話和交往等途徑,總可以在不同民族文化間形成互動中的良性循環。不久前去世的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提出,應把“理解”擴展到“廣義對話”層面,主體與對象(主觀與客觀或主與賓)才得以從不平等地位過渡到平等地位;反過來說,只有對話雙方處于平等地位,對話才可能真正進行并順利完成。可以說,伽達默爾所持的主體——對象平等意識和文化對話論,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重要理念。這種理念,對我們正確深入地理解中外文化、民族關系等,具有重要啟示。但是,無論是“正義”和“團結”原則,還是“廣義對話論”,都要以承認“和而不同”原則為前提,這樣,不同文化傳統的民族與國家才能獲得平等權利和義務。儒家“和而不同”原則應成為處理不同文化之間的一條基本原則。羅素說:“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過去已經多次證明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里程碑。”當今人類社會,需要的正是不同文化在相互吸收和融合中發展不同的文化傳統的特色,以期達到在新的基礎上的“文化的共存”。
道家的“道論”能為防止“文明的沖突”提供有意義的資源
如果說孔子是一位“仁者”,那么老子則是一位“智者”。《道德經》中,“道”是基本概念,而“自然無為”(順應自然規律,不做違背自然規律的事)是“道”的基本特性。今日人類社會之所以存在種種紛爭,無疑是由于貪婪追求權力和金錢引起的。那些強國為了私利,擴張勢力,掠奪弱國的資源,實行強權政治,正是世界混亂無序的根源。帝國霸權正是“文明沖突”的根源。老子說:古代圣人曾經說過:“我無為而民白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意思是說:掌握權力的統治者不應該對老百姓作過多的干涉(無為),不要擾亂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好靜),不要做違背老百姓意愿的事(無事),不要貪得無厭地盤剝老百姓(無欲),這樣老百姓就會自己教化自己(白化),自己走上正軌(白正),自己富足起來(自富),自己生活樸素。如果對這段話給以現代詮釋,那就不僅可以使一個國家內部安寧,而且對消除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無疑有重要意義。為什么今日世界人類社會處在一種十分混亂不安定的狀態?這完全是由人自身造成的,特別是那些“新帝國”的領導者造成的,他們違背了“天道”,失去了“人心”,奉行的是“損不足以奉有余”;“文明的沖突”論與其背后的“新帝國”論有著密切聯系。
為了社會的和平和安寧,老子強烈地反對戰爭。《道德經》第三十一章說:“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打仗用兵是不吉祥的東西,大家都厭惡它,所以有道德的人不使用它。)戰爭總要死人,總要破壞生產,使社會秩序混亂。老子又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我們應該用道德來告誡領導者,不要用兵力逞強于天下。用兵這件事一定會得到報應。軍隊所到的地方,就會破壞一切,使荊棘叢生。大戰之后,一定會是荒年。)反觀各國歷史,無不如此。從歷史上看,發動戰爭的人雖然一時可以得逞,但最終總要失敗。世界各國應從《道德經》中吸取智慧,認識到強權政治、霸權主義從長期的世界歷史發展看是沒有前途的。老子思想對消解“文明的沖突”論、新“帝國論”是十分有價值的。當然,兩千多年前的老產思想不可能全然解決當今人類社會的問題(包括各民族之間的矛盾、沖突等問題),但是他的智慧之光對我們應有重要啟示。我們應該做的,是如何發掘和發揮他的思想精華并給以現代詮釋,使之有利于人們得到某些寶貴啟示。
在不同民族和國家之間,由于宗教信仰的不同、價值觀念的不同、思維方式的不同可能引起沖突,甚至可能由沖突導致戰爭。但是,是否必然要引起沖突,能不能化解沖突、使之不因文化的不同而導致戰爭,這就需要我們從各個不同民族的文化中找出文明共存的資源。如上所述,中國文化中的儒道兩家可以為化解“文明的沖突”、實現“文明的共存”提供有意義的資源。我相信,在各民族、各國家的文化中同樣有可以化解“文明的沖突”并實現“文明的共存”的有價值的資源。是用“文明沖突論”來處理各民族、國家間的問題,還是用“文明共存論”來引導人類社會走向和平共處,這是當前必須認真考慮和慎重選擇的問題。反對“文明沖突”論,倡導“文明共存”論,無疑是人類社會的福祉。《尚書·堯典》說:“協和萬邦”。中華民族和其他許多民族一樣是偉大的民族,有很長的燦爛光輝的歷史文化傳統,對人類社會是極為寶貴的財富。我們對這筆財富應善加利用,使之為實現不同文化之間的協調共存,推進世界各種文化之間的交流,作出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