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濟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溶解了我兒子十幾年寒窗的焦灼,也了結了我作為父親望子成龍的期盼。
可是,隨著去大學報到之日的日益迫近,我們父子間難舍難分的離情別緒日益滋長著。在以往一浪接一浪的升學壓力下,我兒子多年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日常生活中頗顯“愚訥”——不會自理生活,也不善待人接物。而在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后的日子里,他好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勤快和多情。他常常學著幫母親洗菜、做飯、擦地板、洗衣服……無怨無悔;還把家里的所有房間都拍成照片存在手機上,以備離家后翻看回味;又“厚著”臉皮將早已送給親友家孩子的、他年幼時玩過的小汽車、收音機、復讀機之類的舊玩具討回來,重新放回他那一向“門檻”難進的小屋里,美其名曰“收藏,紀念”。他多次用凄涼的語調對我講:“爸,我今后的生活就漂泊起來了,我很留戀家里”;仿佛他離別的時刻馬上來臨似的,我也找不出合適的話去安慰他。
九月十五日清晨,我和愛人一起乘汽車從鎮平出發,送兒子去濟南大學報到。橘紅的太陽用絢麗的陽光靜靜地涂抹著無垠的曠野,彰顯著秋天之靜美。汽車順著南(陽)——蘭(考)高速公路疾駛,路兩旁的速生楊側著身子向我背井離鄉的兒子依依惜別。兩條平行的鋼質護欄無限地延伸著,象兩道堅固的河堤有力地護衛著長河一樣的公路。城市的招牌紛至沓來,應接不暇——方城、葉縣、許昌、尉氏、蘭考。由于天旱或蟲災之故,不少的楊樹落葉紛紛,樹冠的下部葉子稀疏,只有梢部依舊濃密如蓋,有如過早脫發的中年人。公路旁邊的田野里一派繁忙,手扶拖拉機將滿載的苞谷從地里運回村莊,又用銳利的犁鏵翻起行行泥浪。四海無閑田,處處收種忙。苞谷桿不再成為農家燒飯的柴禾,毀滅的命運馬上降臨——成堆的苞谷桿燃成熊熊篝火,田野猶如狼煙四起的古戰場。附近的村莊象航空母艦一樣,朝我駛來又離去。村莊上香甜的棗果已被人從樹上一掃而空,棗樹頗顯頹廢;楝子由于清苦仍在枝頭簇簇吊掛,猶如串串翠珠,與同樣吊掛在樹杈上的成捆的金黃色玉米棒相映成趣。堆滿金色玉米棒的座座平房,猶如一個個相連的干凈谷場。一條條河流被一座座公路橋所跨越。我看見河水中的蘆葦已枯萎,但是河邊的芭芼正抽出錦繡般鮮艷又柔軟的長穗。長穗不是花朵,卻是獵獵招展的彩色秋旗。
走下“南——蘭”高速公路,又駛入“菏(澤)——濟(南)”高速。遼闊的中原剛剛拋在身后,又踏上齊魯大地這片熱土。路旁的護欄依然如堅固的堤岸捍衛著長河一樣的公路,但“夾岸”之林木已由楊樹換成了柳樹。初秋的柳樹依然茂盛,遠看去朦朦朧朧。我明白了古文人“煙柳”一詞的妙處了。濟寧、曲阜、泰安……這些極富煽情性的地名相繼款款走來,我的眼前依次浮現出微山湖上招展的紅旗、孔圣人博學的尊容、泰山頂上壯觀的日出……盼望著,盼望著,濟南大學之所在——濟南古城已睜開惺松的睡眼,眉清目秀地展現在我們面前。走下高速公路,汽車駛入華燈初放、車水馬龍的泉城。我們按圖索驥,順利找到濟南大學這個充滿生機的校園。洋溢著友愛之情的歡迎新生的條幅不斷映入眼簾,舉目無親的感覺煙消云散。本以為我們是捷足先登者,不料到處是報到的新生及送行的家人,校園如同熙熙攘攘的街市,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借助學生會干部的引導和幫助,我們很快把兒子的行李放進了大學宿舍里;一個新“家”誕生了。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首先幫兒子辦完了入學手續,而后陪兒子游歷趵突泉公園、大明湖公園和黃河之畔,借以緩解兒子的離別之苦。在“家家種柳,戶戶觀泉”的泉城,我們父、母、子三人留下了許多鏡頭,相信它們的珍貴會與日俱增。在趵突泉公園,我們目睹了“天下第一泉”的風采,無窮的源泉給我們以無窮的啟迪——“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吐故納新才會青春常在,孜孜不倦方能才思奔涌。我借“泉”發揮,勉勵兒子勤奮讀書,學而不厭,鍥而不舍。在大明湖公園里,我們雖沒有欣賞到四面荷花,十里荷香的盛況,卻領略了碧水秋波、水鳥翱翔、蓮子碩碩的旖旎風光。由于濟南城距大海不遠之故,大明湖公園的商鋪里陳列著形形色色的貝殼、海螺和珊瑚等水產,這勾起我久居內陸的兒子強列的購物欲望。我也慷慨解囊,對兒子有求必應。他買一串珍珠項鏈掛在脖子上,猶如他童年時的一個項圈;又買一只大螺號吹在嘴上,猶如他童年時的一只柳笛;還買一個紅珊瑚裝進塑料袋子,小心翼翼地拎在手里如獲至寶。唉!這半大不小的孩子!懷著崇敬的心情,我們來到濟南之北的黃河之畔,與黃河母親肌膚相親。渾黃的河水順著曲折的河道,裹挾著枯枝敗葉洶涌而來,滔滔不絕。我們明白了什么叫“磅礴”和“不屈”。河坡上一米深的野草已被秋風染黃,無人收割。兒子指著萋萋衰草,興奮地對我說:“爸,等今年春節前大學放假,你來濟南接我時,咱倆在這里燒野草!肯定比我們在老家的地溝里燒著過隱。”我欣然答道:“行啊!那你可要把這片草給我看好,別讓別人先燒了。”童心未泯的兒子,開心地笑了。
十八日上午八點半鐘,是入校新生軍訓的開始。已經八點鐘了,我想與兒子告別,兒子卻用他顫抖的手拉住我,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爸!離集合還有半小時哩,咱們在校園里隨便走走。”我們漫無目的地在小路上亂走,竟沒有話題可談;勉強拼湊幾句話,也是語無倫次。八點二十分了,成群的新生涌向操場。在我催促下,兒子才低沉地對我們說:“爸、媽,你們回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生活,也會安排好學習的。你倆在家里也要互相照顧好,有事給我來電話。把我買的貝殼、螺號和珊瑚帶回去,放到我的房間里。春節我放假回家再玩。”我點頭答應,兒子轉身匆匆離去。我用模糊的雙眼,望著他模糊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混沌的人流里。
汽車馱著我和愛人踏上歸程,依舊是平坦的高速公路,唯一的缺憾是把兒子留在了濟南古城——而此前我們和兒子一直是朝夕相處,不曾有過一日的分離。車內的CD機正播放著《送別》名曲。在如泣如訴的二胡伴奏下,歌唱家蔣大為正用渾厚而蒼涼的聲調,一句一句吟唱那催人淚下的歌詞。我一邊又一邊地反復播聽,塵封幾日的淚水如泉水般汩汩涌出,任戀兒的感情潮水般放縱奔流。天忽然陰晦起來,天幕像一塊鐵鍋形的毛玻璃遮住了燦爛的秋陽。泉城猶如一位神女,悄悄蒙上了迷離的面紗。遠山起起伏伏,混混沌沌,只有些大意罷了;村莊蒼蒼茫茫,分不清瓦房與平房。路邊的垂柳猶如低眉垂眼的離人,正揮動著多情的長袖,向我們依依惜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公路極像一條黑色的傳送帶,把我們乘坐的汽車無情而迅速地逆向甩回故鄉。車窗外田野里農人依舊奔忙著,篝火依舊燃燒著,濃煙與秋風依舊纏綿著、升騰著、迷茫著……
我默默地在心底,對離我愈來愈遠的兒子寄語:男兒當自強,好兒女志在四方。從你邁進大學門的第一天起,“幫你學說話,扶你學走路”的時代就已結束。你不要掛念父母,也不要想家鄉,你一切的一切都成天在父母的心中裝。離別不是舍棄,“斷奶”是為你成長。你當如一只離巢的雛鷹,在風雨中去豐滿自己騰飛的羽翼;當如一只離母的虎仔,在搏擊中去增強自己生存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