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記述與小說敘事之悖謬

當上帝以公正者的姿態出現的時候，那么每個人都將會有一份職業供其循規蹈矩地平庸地生存著。但是上帝的公正歷來是絕無僅有的。在一個人已經擁有了一份職業之后，上帝象一個嫌貧愛富的偏心老母親，將一份殷實的差事交給了本已生活得不錯的極富智慧的寵兒子。這兒子更是策馬揚鞭，春風得意。

——郝樹聲就是這上帝的偏心寵兒。他原初的老師本已做得不錯，上帝這位偏心的老母親覺得它的恩施還有些不夠，于是就繼續施恩，后縣委秘書、副主任（《怪味蒼桑》是他這一時期生活反映），鎮委書記（《鎮委書記》是他對任這職位時的酸甜苦辣的體驗），中專副校長，一路飆升，而今已扶正，做了相當于七品縣令的正校長，（相當？似乎不甚貼切。可唯有使用這個詞語。因為二者雖是品級相同，但在利益上，校長無論如何是不能與實在的七品縣令相比的），正在官路亨通，仕途無量之時，卻迷戀上了寫小說，寫則寫矣，但一寫，就被出版社相中，不僅免費出書，還使起版稅，網上一吵，盜版書也隨之泛濫。于是《鎮委書記》、《側身官場》、《怪味滄桑》如孿生兄弟般地制作了出來。

——嗚呼。這就不免讓時下的諸多作家眼紅。在市場這個魔鬼的操作下，我們有多少職志于文學的作家卻面臨著失職的尷尬，在他們的作品劃上最后一個句號的時候，便也就杳然地鎖進抽屜，不見天日。自是也有不甘者，自費出書，套號出書，盜號出書，藉此以求流布于市場，聊得自慰。自然還有一些文學的癡迷者，苦苦覓求霜發染，竟無半字化墨香。這便使我生出了要探討郝樹聲寫作現象的欲望。

探討？笑話。探討能是我說的。我想起了趙四老爺曾有過類似的話。便有些羞煞。

嚴格說，郝樹聲的寫作是算不了小說的范疇，就我的感覺而論，或曰有著工作總結的遺痕，或曰是沒有編年的個人年史，或曰是沒有編年的現實社會生活史。

——是乎？茲錄三段話語，以佐證。

其一：“三月二十二日，人代會如期召開。我作為第一責任人，選舉委員會主任，首先組織與會黨員代表開了一次黨內吹風會，很簡短地講了幾點：一是我鎮召開八屆人代會的時機和條件已經成熟，黨委決心召開好這次會議，絕對不能出現任何紕露。凡有任何非法組織活動的，堅決一查到底，決不心慈手軟。二是要通過這次人代會，做到‘兩個體現’，實現‘兩個確保’，對本屆人大代表實施‘兩個教育’：即體現灌河鎮各級黨組織的戰斗力、號召力和凝聚力；確保鎮黨委對本次人代會周密安排和工作意圖的實現，確保縣委人事安排意圖的滿票當選；要通過這次人代會，對我鎮人大代表進行一次民主法制教育，進行一次參政議政意識的教育。三是考慮到工作實際，整個會議堅持的原則是：于法周嚴，于事簡便。我要求四個管理區書記把這三點意見記下來，按照管理區分組，原原本本地傳達到每一個代表。”（《鎮委書記》48頁，中國文聯出版社）

其二：“在縣委大院內，縣委辦公室處在中樞部位，是為縣委領導們服務的機構。但是說穿了，縣委辦公室并不是為所有縣委領導提供全方位服務的機構，它其實只是‘縣委書記辦公室’，一切圍繞縣委書記轉。縣委書記處在統攬全局的位置上，決定了縣委辦公室也處于統攬全局的位置。”（《側身官場》90頁，河南文藝出版社）

其三：“賣戶口這個舉措，是縣里領導們一次重大而又神秘的決策，但不是他們的發明創造。在加快發展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的形勢下，舉國上下，到處都在日新月異地前進。最能夠體現領導政績的，是解決縣城‘臟亂差’的局面。而縣城要發展，最欠缺的就是建設資金。靠上級劃撥、靠銀行貸款，都是不現實的，各地都在改革的大潮中，敢闖敢冒，想盡了千方百計籌措資金。我們縣的主要領導密切注意各地的動向，當外地傳來賣戶口的消息以后，立即作出了快速反應，急事急辦，特事特辦，縣委書記半夜里把幾個主要領導叫起來開會，，研究學習外地的這一先進經驗。”（《怪味滄桑》270頁，河南文藝出版社）

這便有些昭然。讀這些文字，我們確實有著似曾相識的在政府工作總結或報告中時常見到的政治意識形態的話語。然而，誰又能說這不是小說？寫慣了小說的人自有了一份寫小說的聰明和自負，當俗了批評家的人自設了閱讀的羈絆和虛望。那么真正的小說語言是什么樣的？我也便陷入了苦悶。于是再錄三段，復以為證。

其一：“企業辦馬主任他們一行走后，我一直放心不下。按說這個馮根就是賣血，也不至于暈倒啊？帶著一肚子疑慮，進城開會。路上，已經沒有了開始赴任時的好心情，忽然覺得塵土飛揚，顛顛簸簸，汽車和我都感到難以忍受。我對司機沈小勇說，‘桑塔納轎車托生到咱灌河的這號路上，簡直是害性命。’”（《鎮委書記》61頁，河南文藝出版社）

其二：“項明春到位的那天，鄔慶云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她看他，竟然就是自己想象中的那個樣子，剪成短發的小平頭，發跡明晰。飽滿發亮的額頭下，兩道劍眉并沒有被近視鏡遮掩著。透過鏡片，是兩只睿智的會說話的眼睛，看上一眼，魂兒就會被他勾去。”（《側身官場》121頁，河南文藝出版社）

其三：“我們山里人表達感情喜歡直接。有一次，許翠翠見到杜思磊，聲音甜甜地虛虛地對他說：‘思磊哥，那點錢暫時還不上你了。’杜思磊說：‘永不要提那件事兒，就算我幫你了。’許翠翠說：‘那怎行，我這個人最怕欠人家的情。’杜思磊說：‘我對你有情，你也應對我有情啊！’許翠翠看著自己的腳尖，臉紅得像飛揚的彩霞，半天沒有說話，良久才說：‘終歸要還你的。’話中的意思也不知是還錢，還是還情。杜思磊看看周圍沒有人，涎著臉說：‘要不，你讓我日一回就得了，我會喜歡你一輩子的！’許翠翠‘啐’了他一口，轉身跑了。就這么一跑，杜思磊越發感到，真和自己死去的老婆一個樣兒。”（《怪味滄桑》257頁，河南文藝出版社）

——然哉。這是兩種不同形態的小說敘述語言范式。前者確是一種缺乏虛構和想象的屬于歷史和現實的敘述話語，是一種不加修飾的來自于日常政治生活的特定的政治話語。這種話語沒有詩性，沒有個性，不含張力。它帶著一種金屬物質的硬邦，顯示出話語的棱角。后者與前者有著截然的不同，后者顯出敘述的溫柔，敘述的肌膚。顯出人物的個性，透出生命的氣息和生命的熱望。有細節，有情節，有故事；有描寫，有人物，有性格。有著藝術的感染美。這就是郝樹聲的語言范式——在日常政治話語和藝術話語的交錯中，構織起屬于自己的話語范式。他的整個寫作充滿了這種范式，甚或可以說，郝樹聲的寫作就是在彌漫著這樣的語言范式的氛圍里完成的。他有意在營造這“一軟一硬”的敘述話語范式，有意在用這種范式傳遞出復雜的生活信息。

這就是小說。一篇小說是一個生活的世界。一篇小說是一段歷史時期的展現。作家的責任就是要用他的智慧寫出這一生活的復雜性，立體性，多面性。作家要根據作品故事記敘的需要適時地調整自己的語言范式，真實地記敘出符合當時情態的話語。可以說在這方面，郝樹聲的藝術把握是準確的，到位的。當然，郝樹聲小說中的“軟”也不是真軟。它在軟中也潛藏了一種來自于鄉民們的狡黠和實在，透出了作家的幽默和機智。在這里，他的語言是實的，是密集的，語言與語言之間不僅不留空白，在有些地方，簡直如舊時農家所蓋的瓦房，那瓦片一片壓一片地向前推進，有著密不透風的嚴謹。這樣說，我的話雖然不免有些輕率，可并非有否定的意思，如果我們的每個作者在寫作時都要留下空間，那么遭難的就是讀者了。郝樹聲用這種彌漫了政治氣息的稠密的語言范式，敘述他所經歷、參與的生活情態，其實是一種要給讀者以真切生活體驗的心理沖擊。他的目的不在于闡釋這歷史，闡釋這生活，是在于復制，是在于臨摹。有時你會有一種被這語言擠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也許還會有著被這話語的棱角觸碰得生疼的切膚。但郝樹聲就是郝樹聲，這在一定的方面，即說明了他藝術的不老練，也說明了他的寫作充滿了硬實的生活質地。

對于郝樹聲的寫作起因，他在三部書的總序、后記中都曾有著看似坦誠的陳述，然在我認真地閱讀了三部書之后，在我的意識里首先閃現的是后現代哲學家德勒茲的話語：“作家寫作是在欲望受阻，渴求受到壓抑的狀態下進行的，寫作就是一種感覺。”“作品是作家本人，作品就是生活本身”。因為，一者正如作者所說，他的寫作是在其晚上睡不好覺，到網上看新聞、看文學，久之生悟，就把過去的生活追憶一下，敷衍出來的帶有自傳性的文字。這睡不著覺是什么意思？我想大概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吧？是生活的挫折？是生活的擠壓？是作家自己對于工作的那份虔敬、責任？是作家面對復雜的社會現實所激蕩出的激動情緒？總之，我們的作家睡不著覺了。他要思考，他要傾訴，他要用自己的筆記敘出自己所經歷的這段生活了。二者呢，作品所表現和描寫的生活要么是作者自己的事，要么是他所見的生活中的人和事。可以說這些都是具有著生活原生態的本真現實。那么對于這樣的一種寫作，為什么會在閱讀市場蕭條的今天，竟會引起讀者的關注，我想這也正應了英國湖畔詩人柯勒律治的一句話：“任何人的生平，無論它如何沒有意義，只要如實地記述出來，都將是有益或引人入勝的”。

——“都將是有益或引人入勝的。”這是對真實記述的肯定。也許作者會出于某種需要，有意或無意地經過重新整理，做一些虛偽的修飾，但他基本的自傳性卻是無法掩蓋的。這就是我們在他的作品里所發現的，為什么他所記述的生活總是有些瑣碎，平庸，乃至有些日記式的流水帳。《鎮委書記》明說了，應是他干鎮委書記時的工作日記，雖然沒有年月日，但我們從他的記述中，可以發現他的工作的連續性，時間的銜接性。相對而言，《側身官場》表面的日記性有了些減弱，結構呈現出生活的復雜性，但它的故事演進仍然表現出日記的痕跡。《怪味滄桑》是大日記，因為它綿綿延延地記述了一個村莊的長達四十年的歷史。這種感覺是由于作者的敘述總是以其在場性，給讀者交代清楚了故事和生活的來龍去脈。讀者也就在一種不需要推理和思索的閱讀場景里，不僅即走進了郝樹聲的生平里，走進了郝樹聲的作品世界里，也走進了現實生活的真實里。

——平庸。瑣碎。《鎮委書記》、《側身官場》《怪味滄桑》就是由此敷衍出的典型范式。對這一問題，倘是從接受心理學的角度再做深一層地究問，則就顯得十分的有趣了：這是由于，一則我們的讀者對當下的官場，尤其是底層的官場懷著一種好奇，特別是那些深諳官場中明爭暗斗及官場潛規則的處于官級底層的小職員們有著感同身受的遭遇體驗；二則我們的讀者在經歷了長期的人為的高于生活的閱讀之后，開始拒絕崇高，走向瑣碎，走向平庸，走向生活的原汁原味，他們所需要了解認識的不再是為追求某種需要而拔高了的生活，而是要走回生活，見出生活的細節，生活的平凡，生活的平庸，生活的真實。即如是這真實有些庸俗。三則是生活化的敘述范式顛覆了我們熟稔的傳統的小說敘述范式，使讀者在陌生中有著些閱讀的新鮮感。確實如此。我們在閱讀了郝樹聲的這三部作品之后，很難用激動、崇高一類的圣潔的詞語描述我們的閱讀收獲，很難用規范的小說文本范式索解小說的意義。

——然而，我們有什么辦法呢？對于某些作品，只要有閱讀的興趣，也不失為是一種意義吧。它的意義來自于閱讀市場的現實。閱讀市場的繁榮使藝術得以遠播。鎖在深閨里的陽春白雪終沒有走近鄉間里的下里巴人能給人娛樂和歡快。郝樹聲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立足的范式，毫不避諱地真實地記敘了現實的生活情態。我們可能有理由說郝樹聲這是在獻媚于市場，可是，依我之見，郝樹聲的獻媚于閱讀市場，正體現了郝樹聲寫作的機智，體現了郝樹聲寫作的價值。

誠然。郝樹聲曾不止一次地說他是學自然科學的，與此有些門外（在這里，我不會象李健吾那樣刻薄地說巴金說自己“沒有讀過一本關于文學的書”是謙撝，“便含有不少驕傲的成分”來說郝樹聲，而其實歷史上有很多文學大家都不是在讀了文學創作專業后才成為文學家的），但我們在閱讀作品時還是見出他的用心，他并不是在小說的操作中不注意或不講究小說的寫作技法，相反，在有時他是很有些小說技法意識的，所遺憾的是他的用心有時顯得稚嫩、笨拙而至有失生活常理的邏輯性，如《側身官場》，作者在結構上，用倒述的手法，以營造氛圍，構成作品的懸念，起引故事。可是隨著我們對作品的閱讀的深入，卻發現作品開頭所渲染的項明春的尷尬形象并不強烈，而且作為項明春的妻子，從算命先生的口中知道自己的丈夫所從事的職業在舊社會叫“師爺”，也是有悖常理、有違邏輯的。《怪味滄桑》的價值是在于展示傳統的農業文明，在于通過自己的話語，建立起一個能使后人感知的傳統農業文明標本庫。以希圖通過幾個家庭的矛盾糾葛、是非恩冤，寫出我們的時代變化，揭示在這時代的變化中，人性的異化和嬗變。所不足的是作者在處理這些復雜的矛盾關系時，缺乏必要的藝術調控，在一些章節的敘述上沒有掌握好節制，使結構顯得松散紊亂，矛盾線索不夠明了，在人物性格把握上也有些不甚協調。

可是，郝樹聲是成功的。因為出版商和讀者已經接受了他，讀者已經很高興地從口袋里掏出了帶有體溫的人民幣。出版商已經從讀者的口袋里賺得了利潤。盜版者已經將他作為獲取非法收入的資本。對此，一介寒酸的評論者還能說些什么呢？惟有如是妄說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