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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西門(之二)

2007-12-31 00:00:00白水真人
躬耕 2007年11期

光光嫂我的至愛

讀中學之后我才有機會看到《金瓶梅》,是一個語文老師借給我看的。蘭陵笑笑生是把西門慶作為一個荒淫無度的壞蛋來塑造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壞蛋也有可愛的地方。西門慶的欲望一往無前。妖艷的潘金蓮李瓶兒還有春梅,她們爭風吃醋,鬧出好多樂趣來。他們倒是生活得轟轟烈烈。我不再從潘金蓮身上聯想到陳小玉,她已經是一個遙遠的回憶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我會把潘金蓮與林黛玉崔鶯鶯之類做一番比較。顯然,潘金蓮是一個更加開放的女人。有時候我會在夢里把她們串起來,她們排列成一個陣勢向我走來,我被她們的形象所吸引,甚至在醒后還縈繞在腦際遲遲不能退去。

我讀的十九中離我家有一段距離,我每天步行上學都不會忘記順便觀察一下街道兩旁的風景。這一天我鬼使神差似地拐入一條偏僻的巷子,我看見一個女人坐在一家商店柜臺外面,翹著二郎腿,她喊了我一聲:“盛西門!”我走過去,認出了她,是光光嫂,我小時候的鄰居。她有點兒老了,大概有四十歲了吧。我記得她比我母親大兩歲。不過她仍然是我記憶中的形象,臉色仍然鮮艷,眼睛也亮閃閃的。“還真是你呀西門,七八年沒看見過你了吧,長高了不少,都成大人了。”我點頭說:“你也當老板了。”“改革開放了么,政策允許。”她站起來,用熱烈的目光望著我,然后走近我,摸我的頭,在我腦門上親了一口。“分明是女孩子的臉么。”她給我幾塊點心讓我吃。“學習成績咋樣?”我說可以。“不要累著了身體。記住我這句話,身體是最最要緊的。”我想跟她開玩笑,便說:“你說的不對,革命理想是最重要的。”“革命理想靠啥去實現?靠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撫摸我的雙臂和胸脯,還摸了摸我的肚皮,我腦子一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光光嫂,你老不正經。”說過后我眨著眼跟她笑。“你個免崽子,你也問我喊光光嫂?你敢跟我開玩笑,說老娘不正經!真是個孬種。”她打了我一巴掌,“還記得不,你還是個小屁孩子時候哩就要跟我約會。不過你在我跟前永遠是個屁小孩,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她用兩只手繼續撫摸著我的肩膀。一雙大眼睛多漂亮,都長成個美男子了。來,再讓我抱抱。”她真地抱了我一下,沒有抱得起來。我抗拒著她,說她老不正經。她裝作生氣的樣子,責問我什么叫老不正經。“人們都說你風流。”“那是誣陷!你個小屁孩子懂什么?你要給我說清楚!”她搬凳子進了屋,順手半掩了一扇門,拉我過去一點兒,就勢坐在凳子上,我被她拉入懷中。我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三五歲時候的我。“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小時候我就看你是個小壞蛋。你說我老不正經,你給我說清楚!”我只得說:“我是跟你鬧著玩的。”“這還差不多。”我知道我應該檢舉揭發這個資產階級的壞女人。起碼應該逃走,遠離階級敵人的腐蝕,保持自己的革命氣節。可我沒有逃走。她問我:“你爸媽都好吧?”我點頭稱是。她笑著交待道:“學孝順一點,關心他們。”我點了一下頭,扭頭走了。我心里又酸又甜。出了這條名之為同樂巷的巷口,爬上河堤,望著西天的落日,我手舞足蹈著罵老不正經的光光嫂。我張開臂膀,要把半個天空擁入胸懷。小巷叫同樂巷,光光嫂在這條同樂巷里開商店,讓我與她同樂,有意思。

第二天放學走到同樂巷巷口的時候我猶豫了。我本來是要直奔她的小店的。想了想,我越過了這個巷口。我知道那是一個深淵。但我折了回來。我折回到這個深淵里。我不能讓光光嫂覺得我怯弱。我是一個男子漢了。我用較為沉重的腳步走到她的小商店,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正在買東西,我笑嘻嘻地看著光光嫂。光光嫂問我:“你買啥?”我吭吭噥噥地說不清楚。她讓我先坐下來。那人買了一毛錢酒滋溜一口喝了下去,光光嫂又扔給他一盒香煙,他拆開煙盒,抽出來兩支,自己噙了一支,給了光光嫂一支,光光嫂用火柴幫助他點燃了他口中的香煙,然后點燃了自己的,滋滋地吸了一口。

光光嫂來到柜臺外面,將她口中的煙放進我嘴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到底還不是個男子漢呢。”她說,我們一輪一口地抽。“站起來,讓我看看。”我站起來,望著她。她把我當作她的兒子了,當光光嫂的兒子也不錯。她沒有兒子,我當然可以做她的兒子。從光光嫂身上我理解了我的父親母親。大人們大概都是如此。我一點兒也不該厭惡他們。只不過他們比光光嫂虛偽。

光光嫂又把我拉進門里。我面對著她,索性觀察著她。我不能不說,光光嫂年紀大了一點兒,但一點也不丑,簡直可以稱得上美。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美。她的臉色不算很白,但很明亮,眼角有細密的皺紋,嘴唇倒很厚,像是男人的嘴,牙齒也不太整齊,穿著一身藍色小白花土布衣服,頭上插了一支紅色的發卡,看上去很動人。我不得不說,她的美是內在的,是從她身體里面向外溢出來的,是可以將男人們淹沒的美。這種美也淹沒了她的年齡。她的美很年輕。我應該了解并享受這樣的美。畢加索不是靠好多個這樣的女人才成就了他的藝術嗎。

我不知道第二天的課是怎么聽的。我時不時偷偷地看我頭天晚上的新作《女人》,我把她畫成了《希臘的神話和傳說》里面的裸體女人。她十分豐碩。只是我畫不出來她的大方和淫蕩。那是十分自然毫不做作的淫蕩。我又隨意加上兩筆,又涂上了一層又一層顏料,把她弄成了一個小丑。我應該檢舉她,揭發她,批判她,和她劃清界限。這是不可以的。我愿意冒一次險,我愿意接受糖衣炮彈的進攻,哪怕接受之后再與她劃清界限,把這個炮彈扔還給她。

光光嫂有巨大的吸引力。我每天都愿意見她一面。說到底是光光嫂那神秘的身體吸引著我。我想把光光嫂當作我的母親,母親一輩的親人,我是與我的另一位母親會面去了,很正常地會面去了。我們母子倆親密無間。但這個謊言騙不了我。她畢竟不是我的母親。父親有一天小聲問我:“你星期天幫助光光嫂進貨了?”我嚇了一跳,辯解說自己是出去寫生碰見光光嫂,幫了她一點兒忙。我的臉肯定有點紅了,粗心的父親沒有發現這一點兒。弄不清是他見到了光光嫂,還是有人告密。也許父親恢復了與光光嫂的關系?他并不老實。“不要與那種女人打交道。”父親竟然如此說。“哪種女人?”我問他。他哎了一聲,不再說了。這是我特別看不起他的地方。他不敢承擔。他誣蔑他之所愛。但我不能與他理論。“我學雷鋒做好事呢。”我說,“應該得到表揚。”父親只好接著說:“近墨者黑。”“她不是墨者。”我反駁他。“但你還是不要跟她糾纏的好。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約束自己,將來考個好大學。”我不耐煩道:“好了好了,你就會教訓人。這些革命道理我都知道。”父親皺著眉命令我:“你給我聽好了,不許再接近她。”我哼了一聲。然后我說:“我又不干壞事。你才不應該接近她呢。”我的父親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沒有說出來。

第二天我又去了。光光嫂今天有點兒不高興,問她為什么,她不說。但她還是接待了我。這時候店門被咣嗵一聲推開了,一個男人站在我們面前。他用威嚴的目光掃視著我們。光光嫂問他需要什么東西。“我是在執行公務。”這個男人冷冷地說。光光嫂示意我逃跑。但這個人制止了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你們在干什么好事?”“沒干什么事。”“沒干什么事?大白天為什么關門?你叫什么名字?”他問我。我像一只老鼠一樣想找個地洞鉆進去。我結結巴巴地試圖回答他,但光光嫂截住了我:“這不管他的事。我胸口長了個瘡,想讓我小侄兒幫忙貼貼膏藥,正好你來了,就麻煩你幫我這個忙吧。”她真的拿出來一小片膏藥,拉住了來人的一只手,臉上堆著笑。這人臉上頓時松懈了一些:“看你小小年紀,就曉得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長大了還了得?應該讓你跟我走一趟受受教育。看在大嫂的面子上,我饒你這一次。你要保證以后再也不做這種事了。懂嗎?”我點點頭,表示接受他的教導,然后灰溜溜地走了。走到家門口我還在喘氣。太危險了。我相信這家伙是公安局的,要么是派出所的,他們有很高的警惕性,他們無孔不入。

足有兩個多星期,我沒有再見光光嫂。

這天下午考試,兩道數學題難倒了我。放學的路上,我想,應該有所補償,抽一支煙或者喝一杯酒。我忍不住又拐進了這條名為同樂巷的小巷子。光光嫂的商店變成了一家理發店。店主人也不知道光光嫂的去處。我把周圍的大街小巷走了個遍。心里空空如也,又在那家小店打了兩毛錢酒灌下去。

我懷疑我的父親促成了光光嫂的消失。或許是母親做了手腳。那么一段時間,我不怎么搭理他們。特別是父親,我冷眼看他。我畫了好多個光光嫂,這仍然不能抵消我的內疚。我把她肢解開來,把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獨立出來,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是一個完整的藝術品,一幅完整的畫。我把這些畫擺放成一個碩大的光光嫂。為了畫出更為理想的光光嫂,我到書店里買了一些西方大師的畫冊,還有《中國藝術精神》之類的書,囫圇吞棗地看了。我逼著父親從買電視機的錢里面抽出二百塊錢報了文化宮一個高檔次的暑期油畫班。我將我的心思用在油畫學習上。

光光嫂,我的至愛。她教我明白,一個男人應該是一個男人。男人可以愛很多東西,但首先應該愛的是一個女人。女人是男人的地基。她把我的人生引向一個充滿魔力的黑暗的王國。我的生命的內在質地從此偏離了正常的生長軌道,向著一個人跡罕至的地帶游弋。從精神上說,我更愿意讓光光嫂做我的母親。光光嫂,我的親娘。

李麗女士

我的美術作品參加了本市最重要的美術展覽,獲得了三等獎,令許多同學對我刮目相看。我動員一位女同學一塊兒參加市文化宮的一個美術高考班,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學習。這是我研究了本年級所有女生之后選取的目標。這個女人生得十分清秀,得體的衣服和略微矜持的舉止托舉出她高雅的氣質,簡直就是一個維納斯。我是突然對她有所感覺的,那是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走廊里,手扶欄桿,眼睛望向遠處的眉河,那里有一大片樹林,有小船在河水里游動。她收回她的目光,看操場一旁的花圃。她手里拿一本書,緩緩地抬起手臂,放在欄桿上,另一只手臂同樣放在欄桿上,那書本便由兩只手輕握著,正在她眼下,那些文字自然進入了她的眼睛。我走過去掠了一眼,那是一本小說,大概是《巴黎圣母院》吧。許是我驚擾了她,她抬頭看了我一下,那目光是純凈而甜美的。我看見了她的目光,但我懷疑她真的看見了我。她很快就又把她的目光放在書本上了。我突然覺得我心里有點疼,是憐惜似的疼。我決定拋棄我那些潛在的戀愛對象,把心思專用到她身上。我挑選了我的兩三幅油畫和水彩讓她欣賞。對我的才華她不贊一詞,但她淡淡地同意了我的建議,讓我興奮了半個晚上。我幫助她畫素描,給她講吳道子、米克朗基羅和倫勃朗,與她討論海子的詩和官僚們的貪污腐化問題,她表示出某種程度的興趣。后來我才知道她的父親剛從縣委書記提升為副市長,是一位官宦子弟。

是第二個星期六晚上,上完了課,走在黑暗的樓道上,我拉住她的手,她掙脫了,下樓梯的時候,我又拉起她的手,但她又一次掙脫了。她停下了腳步,右手扶住欄桿。我轉過身,跨越兩級臺階,站在她身體一側,張開雙臂摟起她。樓下走廊里的燈光溜進來在她眼睛里閃爍,我一手托起她的腦袋,稍稍低下頭,將我的嘴唇伸向她的嘴唇。她躲過我的嘴唇,“干什么你?流氓你?”她用力推開我,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是誰?”她快步下了樓梯,向大門口走去。媽的,原來是個不開化的東西,不識好歹。我悻悻然走到門口,看見她站在燈光下,手里拿著一張紙。這是我為她畫的肖像。我準備了一句很溫暖的話,走上去,試圖讓她原諒我的魯莽。我想約她明天到田野里寫生。她將它還給了我。“我對美術不感興趣。請自重一點兒。”她冷冷地說了這么一句,甩開我走了。這個女人叫李麗。

他媽的,你以為你是誰?一個平常的女人而已。市長的女兒怎么啦,又不比別人多生一個鼻子。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我拐進一個小酒館把自己灌醉。如果光光嫂還在,我會讓她和我一塊兒喝,我會向她傾訴的。這沒有什么,我想,作為一個女人,李麗對我是沒有意義的。我應該將她從我的意識里清除出去。她年輕而美貌的肉體沒有意義。對于男人來說,一個不懂得享受愛情的女人是沒有意義的。

我來到妹妹房間。她在為中考而奮筆疾書。妹妹已經大了。我第一次把她作為大人──我的一個朋友──訴說我想說出來的話。但她把我趕了出來。“別影響我學習。別煩我。”她說。“嘿,我的妹妹,你今晚上吃辣椒了?誰欺負你了?”“別理我。”“不理就不理,誰希罕呢。”我離開了她的房間。妹妹是一個冷漠的人。她對我尤其冷漠。我不理解她為什么這樣。

回到家里,我在思考失敗的原因不在李麗在我自己。我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對象,一個毫無情趣的人。她對她一個朋友說我是流氓。她這個朋友說給了我的朋友。我對他說:“她說得對。我是一個流氓,而且是一個低劣的流氓。”好在她沒有告訴老師和我的家長。告訴家長我倒不怕,頂多挨一頓吵,我怕的是校方。一個人總會對某些事有所畏懼。

我是一個流氓嗎?也許我真的是一個流氓。但流氓是什么?我選擇一個晚上跟蹤李麗,試圖與她辯論一番,當一回真正的流氓。起碼教訓她一把。正要下手的時候,另外一個女同學走了出來。我終止了自己的瘋狂行為。正像父母親經常教導我的:你已經長大了。我已經是一個高中生了。我高中已經快要畢業了。我應該規范我自己,走人生之正道。人間正道是滄桑。

我是一個人。我是一個高中生。我是一個男性高中生,因此我是一個男人。我是一個青春期中的男人。男人與女人不同。女人不是男人。男人與女人是一對矛盾。但他們終究會走到一起來的。因為男人是為女人而生的。不知道哪位哲學家說過,男人的使命是征服女人。我又找出那本《畢加索和他的女人們》如饑似渴地讀了一遍。他老人家告訴我:作為一位男性藝術家,你前面的路還長著呢。我當時還不能理解,作為人的生命力和自由意志的一種表達方式,性愛需要機緣,需要雙方達成某種一致,它是交流而非占有。它不可強求。

高考之后,腦子里松懈下來,又想起了光光嫂。她失蹤了?這個不算大的城市淹沒了她,不給我一絲信息。是我丟失了她。她那張充滿欲望的臉!她那挑釁般的目光!坦蕩無私的胸懷!魚一樣光滑的身體!她高于一切女人。她比所有的女人都要偉大。

作為紀念,我設計了一個有點像女人的魚的圖案,到一家美容店里,讓人刺在我脊背的中心。為了忘卻的一個小小的紀念。

母親之死

我過早經歷了死亡。母親是在辦公桌前突然去世的。人們把她弄進醫院,她已經斷氣了,但醫生們仍然給予虛偽的搶救。父親默默地守在床頭,沒有多余的話。看得出來母親是安詳的,時間終究讓她成熟起來,這兩年我家的日子過得相當安寧就是證明。

一個人就這樣死去了。我流出了眼淚。但母親的死并沒有讓我過分地悲傷。我知道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早晚而已。母親的尸體被移至醫院里的太平間。親戚朋友們差不多都來吊唁了,我沒有看到光光嫂。她是應該來的,卻沒有來。夜晚我與妹妹守靈。妹妹不說話。我們不說一句話。妹妹瞌睡了,不停地打盹。我趕走了她。只我一個人與母親的尸體為伴。燭光搖曳,我望著她蒼白而凄涼的面孔,回想起種種往事,心中一陣酸楚。她的身體已經轉化為尸體,那個有思想有欲望有愛有恨吵鬧不休的身體不存在了。生命離她而去。而這尸體也將化為灰塵。光光嫂說得對,重要的是身體,活蹦亂跳的身體,沒有了身體就沒有了一切。人需要用各種手段使用自己的身體,父親和母親也是。我應該原諒他們的爭吵。他們保衛屬于自己而為對方所禁止的東西,這沒有錯。保衛屬于自己的東西,禁止對方同樣的東西,這兩者都沒有錯。他們在禁止與反禁止、保衛與反保衛的拉鋸戰中兩敗俱傷,他們的生命因此而跳脫出來,具有了某種激情某種勇敢的品質,不那么平庸那么無聲無息了。他們都是勝利者。我理解他們。

母親沒有遺囑。她沒有想到她會死去。她來不及交待什么。如果來得及,關于我,她會說些什么?十有八九她會交待我照顧好妹妹。讓我有理想有志氣,讓我走正路,而這樣的交待毫無意義。人不能指望別人的照顧。我的妹妹與我形同路人。她拒不接受我。也沒有見到那個胡浩。他是應該來的。如果他得到了這個消息而沒有來,我會詛咒他的。說到底,媽媽的臉還不算衰老。哪怕他偷偷地來望她一眼也好。我找來了幾頁稿紙,用鋼筆畫下了太平間里的母親。母親像是睡著了。我畫不出已經成為尸體的母親的無生命的面容。憑著印象,我也畫了一張胡浩。我讓他躺在母親身邊。我曾經對父親的膽怯深惡痛絕。現在想來母親也是膽怯的。她不敢愛她一直愛著的胡浩。她不敢說出來她的愛。其實這種愛只是一個幻像,僅僅是母親的一個想念,胡浩過早地終止了她這個想念。如果我是胡浩的話,在這個晚上,我愿意躺在母親身邊,撫摸她,吻遍她全身,作最后一夜的陪伴,給她以最后的安慰。如果這樣,母親就值了。 我把胡浩的幾封情書放在媽媽的胸口里。讓它們永遠陪伴著她吧。也許,除了胡浩和母親,我是惟一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作為母親的兒子,我找不出多少與母親相同的地方。我出自母親,卻是我自己。我站起來,向母親深深鞠了一躬。我以胡浩的名義吻了母親。愿母親的魂靈能感受到這一點兒溫暖。

母親是解脫了。我不知道母親的死對父親來說是不是一種解脫。能感覺出他內心里深刻的悲傷。這一對冤家,一紙婚約把他們拴在一塊兒,他們在這紙婚約的限度之內爭吵不休,他們向往著婚姻之外的風景,同時頑強地捍衛著自己對對方獨自占有的權利,耗盡了心力之后終歸平靜。想來如果母親好好活著,他們會如此安靜地生活下去。不過世事難料,誰知道會不會還有新的東西加入進來改變他們的生活軌跡呢。

外面的花圈被陰風吹得嘩嘩地響,有點兒磣人。死亡的氣息讓我心里顫抖了一下。我意識到它的存在,人人都會遭遇到它,但我沒有想到自己的死。我走至門口,抬頭看沒有星星的天空。這是1989年春夏之交,我在籌辦母親的葬禮,我的同學們沖破學校的圍追堵截,為國家大事靜坐去了,隱隱可以聽到他們呼喊口號的聲音。母親的死亡讓我逃脫了這場火熱的群眾運動。我熱血沸騰,但我不喜歡湊熱鬧。我為母親的死亡而悲傷。我只能是我自己。我只能按我自己的邏輯運行。我要聽從自己內心的指令。

一個小小的報復

是金子總要發光。我接到了美院油畫系的錄取通知書。我知道父親并不是太高興。他只想讓我把美術作為業余愛好,他想讓我學習正經一點兒的學科,將來能做一個公務人員。我的藝術專業考試資費還是問同學借的。但父親接受了既成事實,表示全力供給我學習。李麗捎信向我表示祝賀。她連本地的一所師范學校也沒有考上。她還捎給我一個電話號碼。我要通了她,說:“你應該向我祝賀。不是嗎?我們在文化宮美術班還同學了兩個星期。我們是雙料同學。”“當然。”她說。“那么,你怎么祝賀?”“我請你吃飯。”“這樣吧,晚上七點,咱們在文化宮西側的小酒館一聚。”她爽快地答應了。

我要了一瓶白酒,我將第一杯酒敬給了媽媽,第二杯敬給了爸爸,第三杯敬給了光光嫂。光光嫂比這位李麗要重要得多。然后我與李麗碰了三杯。第四杯她不干了,我問她:“藝術家有兩大法寶,你猜是什么?”她搖搖頭,呆呆地看著我。“醇酒與女人。今天晚上我是幸福的,既有酒又有女人,我需要我面前的女人同我一樣,與酒發生關系。”她笑道:“我已經與酒發生三次關系了。”“我要你與酒發生頻繁的關系。現在我們共同與酒發生關系。”我端起酒盅,喝下大半杯,遞給她。她只得把它干了。這樣又一連干了三杯,李麗的臉上艷如桃花,我也有點兒暈乎乎的了。為什么要與這個美麗的女人叫勁呢?應該愛她才是。她美麗嗎?現在看來她未必多么漂亮,有幾分姿色而已,稱她為維納斯肯定是過譽了。但我又斟滿了兩只杯子:“來,為我們的過去干杯。”李麗點點頭:“為我們三年同窗。”她爽快地與我碰了杯,但待我喝干之后勻給我了一半。“我喝的太多了。”她說。“快,與酒發生關系。”我逼她干了。我又斟上了酒:“為今晚如此美好的時光干杯。”李麗沒有理由拒絕,又端起了杯,將它干了。她說她突然對美術發生了興趣,她父親正在想辦法讓她進師范學院美術系。“上什么美術系,你沒有繪畫天賦。”我打擊她。“只要能理解你的繪畫天賦就行。”她討好我。我不愿意讓她說下去,又斟滿了酒:“來,為你的未來,還有我的未來干杯。”“西門,我醉了,不要讓我喝了。你講講我們的未來。”“我們的未來?你以為你是誰?我們的未來?是你和我的未來,不是我們的未來。”這句話讓她不快。但她沒有表達出來。我知道她醉了。我決定達成我今晚的惟一目的。

我關上房間的門,走到她身邊,親吻了她。她沒有反抗,臉上是一種幸福的表情。我把我的兩只手放在她胸前,撫摸著她。但我迅速地收回了我的手。因為這是神圣的地點,容不得褻瀆。我相信還沒有被別的男人褻瀆過。但這一點并不重要。因為我不認為它們屬于我。這一刻,我沒有任何欲望。我相信如果有的話,什么欲望都有可能實現。當然我的欲望已經被發動起來,酒力也讓我沒有了任何的顧忌,我發動起自己的欲望,我問她男女交往的目的是什么,她說:“愛情。”“那么愛的目的又是什么?”“愛就是愛,沒有別的目的。”“不,”我說,“愛的目的是肉體交歡。其實愛與肉體交歡可以畫等號。這樣說來,男女交往的直接目的便是肉體交歡。人們總是虛偽地否定這一點。我去年追你的目的就是這個。我承認這一點。你罵我流氓罵對了。我現在仍然堅持這個目的。”我伸手摟抱住她。她稍稍掙扎了一下,歪在我懷里。我解開她的第一個扣子。但我抽回我的手,讓自己冷靜下來。說:“李麗同學,一個男人如此地非禮,你沒有反抗,甚至連虛偽的拒絕都沒有,這不太好吧?”李麗用仇恨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和紐扣。我冷眼看著她。我不得不說,李麗已經發育成熟的女性的美是撩人的,但我以為,我自己比她要更加可愛一些。我更愛我自己。我不能隨便向一個女人獻身。我付了帳,又微笑著教導她:“李麗你記住,你有一個美麗的身體,這值得驕傲。因為人的身體是最重要的。你要愛護自己的身體,還要學會恰當地使用自己的身體。否則你將是一個無趣的人。”她咬緊了嘴唇,沒有吭聲,噔噔噔跑了。我沖她說了一句后會有期,離開了那個地方。

我想象著李麗的不快和失望。我為此而嘿嘿傻笑。我為我的決絕感到不快。回到家,我推開妹妹的門,說:“我剛與李麗喝了酒。告別酒。我不會再與她發生聯系了。”“隨便。”妹妹頭也不抬,繼續做作業。我抓起她的作業本,扔在一邊,質問她:“為什么不理我?我考上了大學你知道不知道?”妹妹站了起來,一臉的憤怒和厭惡:“出去!耍什么酒瘋!”“樣子!”我又抓起她的作業本,用力摔下去,然后用力關上了她的門,回到我的房間。

他媽的這個盛紅,有什么了不起!不愿意搭理我,那咱們就劃清界限。我愿意成為妹妹最好的朋友,我們無話不談,我們能感受到對方同一條神經的搏動。可惜我做不到。與妹妹比較起來,李麗不是個壞女孩。我應該承認李麗是個不錯的姑娘。我不能因為她對我的一次拒絕而改變這個基本判斷。李麗拒絕了我,她有她的道理,那個時候的我有什么值得一個少女青睞的?她沒有任何理由輕率地接受我的輕狂。而我拒絕了李麗的善意,更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輕狂。簡單的報復是人類最為輕率的行為。我應該向她道歉。

但一個人應該善于接受,也應該善于拒絕。一個人應該在拒絕中接受那拒絕惠贈給人的東西。現在想來,如果我當時接受了李麗,就接受了李麗賦予我的庸常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其結果只能是一個小小的悲劇。我是對的。我后來再也沒有見到過李麗。

那么,我的光光嫂哪里去了?這兩天我又打聽過一番,這個光光嫂如黃鶴遠去,邈然不可聞。

尋找

我在京城開始了新的生活。

在北京西郊這個藝術王國里,我的自負不斷受到打擊。學油畫的似乎都是龍,我卻是一條蟲。我的習作不比周圍的同學差,但真的并不出色。沒有人重視我。沒有人愿意與我談幾句藝術什么的話,除非我主動與他們交流。我幾乎不存在。同寢室的鄭新重曾拜當地一位名師學畫多年自視甚高,不怎么與我搭話,老關考了四年才考上美院,說話還有點兒結巴,他有點兒崇拜鄭新重,愛聽鄭新重高談闊論,也不怎么理我。同學們尤其看不慣我對鏡自憐的樣子。他們不認為我是一個美男子。他們模仿我的習慣性動作──我總是右手伸向腦后抿一把頭發,顯然,這是我不自信的表現──然后哄堂大笑。這笑聲幾乎要把我淹沒了。更多的時候他們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感到孤獨。但我喜歡這種孤獨。面對著諸多野心勃勃的男同學,特別是那些資質不凡的女同學,我必須孤獨,我必須積累自己,然后成就自己。咱們走著瞧吧。我瘋狂地學習和創作,聽我愿意聽的老師的課,參觀各種展覽,臨摹大師的畫,我愿意坐兩個小時的車到另外一所大學聽一場有關尼采、弗洛伊德或者拉康的講座。老教授們用他們呆板的現實主義戒律規范我們,這是蘇聯美術教育體系留下的遺產。我主動地接受這種規范,同時閱讀了馬蒂斯、康定斯基、杜尚、阿恩海姆等一大批西方的美術思想名著。

畫了很多習作之后,私下里,我虔誠地向一位姓馬的老教授求教,他是我們敬重的權威。看了我畫的東西,點上一支煙,他慢悠悠地問:“你叫什么?”“盛西門。”“好奇怪的一個名字。盛西門同學,這句話有點兒殘酷,但我不得不說,你的基本功不行。最基本的東西你都不具備。而基本功問題也是一個天賦問題。”“什么最基本的東西?”我問他。“比如,明暗,透視,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對物體的表現能力。比如這一幅肖像,畫的是一位農民,是學羅中立的吧,給人以灰暗壓抑的感覺,原因就在于用光不準確,透視關系也不對。”我明白了但又不明白。我明白了他的看法,但不明白我為何不具備這方面的基本能力。我已經對這些基本的東西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認為我沒有繪畫天賦。我很失落。我看到了我的愚蠢。純粹是一個愚蠢的行為。我沒有謙虛地表示接受教授的批評,感謝他的指導,喝醉酒般從他家走出來。

我真的灌醉了自己。權威說的就正確嗎?權威已死。這個時代不需要權威。我要殺死權威。把所有的權威全都踩在腳下,在他們身上跑馬。我只有一個老師,那就是自己。他在我內心里潛伏著,我要把他召喚出來。我突然意識到,我應該拋棄什么明暗、透視、色彩這些教條,就像西方那些大師們一樣,就像我小時候用蠟筆涂抹出來的東西一樣,隨心所欲,看能畫出什么樣的東西。

馬教授又親自給我們上大課了。他又講起了馬克西莫夫。我舉手要求發言。寬宏大量的教授點頭同意。我站起來,說了句謝謝:“尊敬的教授,能不能換個話題,馬克西莫夫只是蘇聯一個二流畫家,我已經聽膩了。”有幾個同學鼓掌。老教授的臉憋得通紅,他問我:“你叫什么名字?”“盛西門。”我回答他。“我想起來了,盛西門,你曾經拿幾張你的畫讓我看,我否定了你。現在我愿意負責任地告訴你:你不是一個畫畫的料。你沒有藝術細胞。你不具備畫畫的基本功。”我說:“是的,你說得十分正確。關鍵是對基本功的理解。”同學們嘩嘩鼓起掌來。課堂里沉默下來。老教授又開始講馬克西莫夫,同學們又熱烈地鼓起掌來。有同學喊:“講一講夏加爾!”“克拉姆斯科依《無名女郎》!”離下課還有一段時間,老教授不失風度地宣布下課,灰溜溜地走了。

我這個嘩眾取寵行為贏得了廣泛的共鳴。晚上拉燈之后,同宿舍的老關和鄭新重與我討論了大半夜,我們之間長期的冷漠與戒備一掃而空。

過,西方的各種流派都被試過了,大街上的游行令人熱血沸騰,接著是悲傷和沉寂。情勢迫使人們轉入內心和自我。日益強大的市場力量開始擠壓著人們,一些成功者趾高氣揚,頗有貴族派頭。自己的路該如何走,我很迷茫。二年級下學期,我在美院附近租了一間房子,給自己一個自由的空間。我買來一面大穿衣鏡掛在墻壁上,讓它照耀著我的生活起居。蝸居在這個小小的天地里,我拿起畫筆,揮灑著我的郁悶和想象。有時候什么也不干,讓腦子在煙霧和酒精的刺激下天馬行空。

我畫了好多好多習作,畫山村,畫農民,畫街頭小景,畫公園里晨練的人,還有好多裸體女人,這些東西堆滿了我的房間。下意識里,我模仿某些全國美展金獎作品或者某些名家的畫風,當然加上了自己的改造,感覺頗為良好。我偶然結識了版畫系一位女同學,她叫徐子靜,短暫的交談甚為投機。我請她看我的作品。“不錯。”她說。我高興地問她:“真的?我喜歡聽真話。”“真的不錯。”她說,“當然也有問題。你的基本功沒問題,但畫意一般。”

徐子靜走了。她的話像錘子一樣敲打著我。她說得對,它們太一般了。為什么一般?似乎是別人畫的,不是我盛西門畫的。是我盛西門畫的別人的東西。任何人都可以畫出來這樣的東西。我是用別人的眼睛去看,用別人的觀念去畫,畫出來別人的東西。根本原因在于我腦子里塞滿了別人的東西,這些東西束縛著我。我忽然明白它們毫無價值。我應該清空我的腦子,讓屬于我自己的東西生長出來。我一幅一幅地審視,真的,這些耗費了我大量心血的東西竟一錢不值。這些東西只能說明你的模仿能力。它們與我關系不大。它們把我拋棄了。它們不姓盛。我應該與它們決裂。我應該重新開始。我應該畫只有我才能畫出來的東西。我應該畫我眼中的東西,我身上那些根深蒂固的本有的東西。什么精神、理想、內容、形式,把那些屬于他人的東西,把那些不屬于我的東西清除出去,退回到我的本有,正像一位哲人說的,直面事情本身。我相信我是一個優秀的人。一個個人。我想起克爾凱郭爾的話。我必須造就這個個人,并崇拜這個個人。我是我自己的神。我是我自己的崇拜者。我必須殺死這些教授們,還有什么黃賓虹齊白石凡高畢加索,殺死他們,讓我,讓我的我顯現出來,放射出萬丈光芒。說到底,我的我就是我的身體。排除了種種觀念和意識的純粹的身體,純粹的我。

我拿起一支畫筆,蘸上一些油彩,在我左手掌心抹出一個色塊。這支筆,可以構造出一個物象,一個物的影子,如同造物主創造的某物,但它是在我手里握著的。我將畫筆交給左手,伸開右手手掌。手指和手掌有正常的形狀和紋路,正是它操縱著這支筆,讓它從點到線到面,構造出某種物象。我又用左手里的筆在右手手掌里抹出一個色塊。丟下畫筆,我將兩只手掌并列于眼前。兩只手掌上臥著兩個東西,兩個不太一樣的東西,兩個有意味的東西,它們眨著眼,看著對方。我敢說,它們比我這一大堆畫作還有意思。這兩只手是屬于我的,屬于我的身體,說到底是我的身體揮運著畫筆,去構造什么東西,如同上帝造物一樣。而我的身體,我再熟悉不過的身體,總是給人以陌生感,鏡子里的這個人似乎是另外一個人,與我沒有關系。他是我的影像。我拍拍我的胸脯。生命,那活潑潑的生命在其中流動著,它需要出口,一個又一個的出口。它需要電閃雷鳴,轟轟烈烈。可它太平庸了。它顯得老成持重。社會用長期的訓練馴服了它,生命的能量因而被封閉起來,一個又一個相似之物在大地上蠕動。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這是可怕的自殺行為。藝術要用藝術家的生命來證明。應該讓自己的身體飛揚起來,肆無忌憚。也就是說,藝術家的整個身體,他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應該豐沛而生動,狂熱而野蠻。對,正是野蠻。應該讓自己執筆的手與眾不同,讓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有與眾不同的力量、彈性、敏感性和感知能力。藝術應該是生命釀就的一杯酒,哪怕是苦的或者酸的。

星期天,我將我的畫卷成兩個圓桶,捆在自行車衣架上,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本想挑出幾幅留下的,脫胎換骨的想法讓我狠下心一鍋端了。我向它們鞠躬告別,打著打火機,點燃了它們。火焰由小到大,向上升騰著,向周圍蔓延著,把它們一個個吞噬了。是它們自己把自己吞噬了。只剩下一幅完整的東西,是我臨摹的《蒙娜麗莎》。它的底版是我沒有完成的光光嫂。光光嫂的影子隱藏在畫面里。我把她搶救出來。大火終于熄滅了。地上是一些些灰色的東西,風一吹,它們黑蝴蝶一般飄向天空。這很好。我現在一無所有了。只剩下有一絲光光嫂氣息的偽造的蒙娜麗莎。或者說我什么都有了。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覺。這些畫也是父親的心血。他差不多定期給我寄來他的工資,他為這些低劣的藝術品付出了代價。我一把火把它們揮霍了。畢竟還有一幅《蒙娜麗莎》。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也不能說我什么都有了。

我到飯店里喝了一點酒,回到我的安樂窩里,把《蒙娜麗莎》塞進床底。我感到寂寞。我想起了光光嫂。她會如何看待我這些畫作呢?她不懂藝術。她不知道胡塞爾的回到事情本身。但她會贊成我把它們銷毀的。我需要一個女人的幫助和肯定。我躺床上抽了幾支煙,睡了一覺。醒來時天色已暮,我拉開燈,看到了畫布。何不畫一個新鮮的光光嫂呢?我咕咕咚咚喝下一杯涼開水,調好顏料,拿起畫筆。我看到了鏡中的自己。一個憂郁的王子。就畫他。就畫這個不得志的人。一條彎曲的線。它在游動。我感覺到我的畫筆是神奇的,執筆的手也是神奇的。沒有什么構思,就憑感覺,我胡亂涂抹著顏色,畫出了自己的輪廓。然后是一些細部的刻劃。最后再小心收拾一番。天快亮的時候,一個藍色的憂郁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你好。”我跟他打招呼。他回答了我。“你是我嗎?”它沉默著。我能感知到他的贊賞。不,你是一個獨立的東西。頂多是另外一個我。一個非我的我。一個藍色的生命。

我反復端詳著他。這是一幅真實的我,以藍色為主調,稍稍有點兒夸張,也有點兒歪曲,線條過于光滑,沒有深度。我期待的那種獨特的氣質還沒有出來。但這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他還沒有成熟。他還需要完善。我要多花些時間豐富他,讓他獨立于世。我重新來了一遍,用更加粗礪的筆觸和大膽的色塊攻擊他,迫使他五官的形狀有所改變,迫使一種憂郁而緊張的氣息從畫面中生出來。我反反復復弄了一個月多月才算滿意。我仔細地看,從不同的方向觀察他,就像觀察我的戀人,企圖發現他的缺點。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完美的。這是我對自我的贊美:一個幽暗而憂郁的王子。我得意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把他放在一邊,轉向鏡中的我。其實,他與他的畫像并不是一個人。我傾心的還是他,而不是他的畫像。我脫掉我的衣服,看一個更加真實的我。我后退兩步,嚴肅而莊重地向鏡中的我頂禮膜拜。

是的,如此廣大的世界都有些什么呢?除了自己還是自己,一切都是從自我出發的。自我使世界有了意義。這個自己無非是自己的身體而已,這身體承載著一種美,這種美可以與整個世界相抗衡,它的價值抵得上整個世界。

要更多地關注自己。我指的是自己的身體。我對學校的課程失去了興趣,整日埋頭于斗室之內研究自己的身體。一個年輕畫家對自己和他人的身體產生濃厚的興趣,這是情理之中的事。人體解剖課我的成績最好,但人體解剖并不能提供給我一個活的人體,即使面對模特,一個有生命的人體,她冷漠的生命也不會直接進入我的畫面。這種生命感是需要長期鍛煉和感悟的。是需要畫家本人的生命經驗去生發的。生命與身體不是一回事兒,又是一回事兒。我需要弄清楚我的身體,給出一個科學的結論。面對著鏡子里面的赤子,我用一把卷尺丈量他的身高和四肢的長度,肩膀的寬度,腰圍和臀圍,還有頭顱五官,我依據尺寸計算出我的生命力指數,其公式乃我的發明:在固定的時間里,身體的力量(欲望,亦含智力)減去其力量的釋放除以一百。這需要設定幾個指標以便比對。算下來我的生命力指數還是比較高的。一個畫家,多用的是手,且只是右手,他冷落了他的左手和別的部位,這不公平。他應該用他所有的感官去畫,眼,耳,鼻,舌,身,他所有的感覺都應該潑灑在畫布上。所有的感覺都發生在畫布上或者通過畫布發生。他應該用他整個的身體去畫。想到這里,我伸縮胳膊,雙手合十,搖頭晃腦,瞪圓眼睛,齜牙裂嘴伸舌頭做鬼臉,試圖發現我身體的某一個秘密,或者發現蘊藏秘密的地方。我每天給自己二十分鐘時間研究鏡中裸露的自己,讓自己凝視另一個自己,撫慰另一個自己。我讓他們的兩個器官比如兩只手交流在一起。我相信二者的交流會使對方有所改變同時也會使自己有所改變。

我手持一片白色羽毛舉至胸前,讓自己定格,眼睛看著這個僵化的人手中這片靜止的羽毛,看這個輕能被他把握多長時間。我堅持了一個多小時,胳膊由酸痛到麻木。我已經達到了極限,但我又加添了三分鐘。這艱難的三分鐘,我完成了。咬咬牙,我又加上了兩分鐘。其艱難程度我想可與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相比。這是超越自己極限的五分鐘。休息過來之后,當天晚上,我坐在書桌前閱讀一本枯燥的書,直到睡意襲來。我咬破嘴唇,用疼痛驅趕睡意,堅持閱讀下去。我將手表埋在枕下,不理會時間的運行。不行,我打了個盹,接著又打了個盹。我竟做了個短暫的夢。我用塑料繩縛在自己脖子上,將脖子吊在窗框上,以保持正確的閱讀姿勢。這一招果然有效,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六點多鐘太陽光射進來,我勝利般地結束了這個實驗。我美美睡一覺,起床后我畫了一幅手持羽毛的自畫像,白色的羽毛像是一個精靈。一朵花開在一個暗褐色的木偶上。

我繼續我的實驗。我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樓頂,低地,操場,大街,用仰視平視和俯視吸收和抓取事物。我的雙眼有特殊的吸收能力,我貪婪地將外界復雜的物象吃進來,就像吞咽美食一樣。我訓練雙眼抓取事物的速度,也訓練其廣度。我看飛鳥入林,看樹葉顫動,其形狀、動態、色彩瞬間即可被我抓取過來,移植在一塊幻想中的畫布上,同時我張開耳朵,用心去收取各種各樣大大小小微妙的聲音,讓它們進入我幻想中的畫布,同時我使用我的嗅覺,我的四肢、我全身的皮膚、皮膚上的毛孔來接受有關的信息。這叫做感官統攝。這片顫動的樹葉,這只已經消失了的小鳥,它周圍顫動著的空氣,這棵樹,它的每一片葉子的色澤,以及別的東西,一瞬間被我把握了,化為我之所有,這讓我很得意。我所感覺到的,都屬于我。這感覺充實并膨脹著我。我就是我的感覺,我感覺的邊界才是我身體的邊界。我在腦子里重構它們的形狀和色彩,打破之后再行重構,體會著它們給予我不同的意象和感覺。我用不同的手法在空中或者在紙上畫出它們不同的構圖:由繁到簡,由實到虛。

晚上熄了燈,躺在床上,或者坐在凳子上,蹲在門口,點上一支煙,我在想象中展開一個廣大的世界,鄉村、城市、河流、山嶺、無邊無際的原野或者沙漠,各種各樣的植物、動物和人,我在其中的某一個點上蠕動。我用我的目光、手掌和腳步丈量它們。這個廣大的東西干脆就在我眼前生成,如一只旋轉中的玻璃球。它存在在我燃燒中的煙頭上,我就在其中蝸居。我跳出來,一粒微塵,似有若無,似是而非,幾乎不存在。但我頑強地存在著,孫悟空般擴張、變化,頂天立地。我像鷹一樣在宇宙間飛翔。我想象著我是秦始皇,或者秦始皇宮中一位失寵的嬪妃,我是愷撒大帝或者愷撒大帝隨軍的一位妓女。我意識到,我的想象力,我想象的高度深度和廣度才是我的界限,也是我的囚室。我扔掉又一顆煙蒂。這些無謂的想象是虛偽的,毫不新鮮,還是面對眼前現實的事物為好。我只是一個現實的我。我只有可憐的現實性。

為追蹤一條白色的小狗,我來到一條安靜的小巷,那條狗不見了,對面遠遠地走過來一個女人,她清雅的氣息隨風飄來讓我沉醉,我動員我所有的感官攝取其中的信息,待到她走到近處的時候,我已經可以測量出她的許多秘密了。至于對她外貌個性等方面的感知更是順理成章的事。她慢騰騰地走著,臉上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在她離我大約有五米遠的地方,我適時地向她問了聲好,她不太情愿地回了句你好。我稱贊她漂亮,說她的穿著如何得體。人都愿意聽好聽的話,她停下了腳步,停在三米遠的地方,身子也轉動了一個角度,她的喇叭形的紅裙子也隨之擺動了一個角度。她看著我,目光里有了笑意:“謝謝。”我說我是美術學院的學生,想為她畫一張肖像,她眨了一下眼,用她的目光詢問我的動機。此時我點出了兩個屬于她個人的秘密:“我想你是一個醫務工作者,你還沒有結婚。你心里不大痛快。有一件事讓你煩心。”“什么事?”“事情并不大,我想應該是與男朋友關系方面的事。”她眼睛亮了。顯然我蒙對了。“我并不能幫助你解決這些煩心的事,讓你高興起來。但我的畫也許會讓你暫時地舒緩一下你有些壓抑的心理。我想這不會對你有什么妨礙。愿意嗎?真的,你漂亮得一塌胡涂。你天然地屬于藝術。”她的好奇心被點燃起來了,點頭表示同意。但我卻延遲了我的邀請:“那就十天之后,下下個星期天上午九點,我還在這個地方等你,可以嗎?”這也是我自我訓練的內容:我要反對或者改變我當下的某一些決斷,延緩我某一種欲望,讓它們在時間中變質。她多少有點失望,但她同意了。她走了。噠噠噠,腳步聲漸漸消失,她脫離了我的視線,不見了。這個年輕而又美麗的女人是我感覺的產物。她走了。

這個美麗的姑娘已經留在我幻想中的畫布上,但我不準備把她表現出來。我現在關心的不是她,她只是我感覺訓練中的一個道具而已。我不能讓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中斷了自己眼下的正事。十天之后。我提醒自己不要把她忘了。 回到家,我用畫刀調制了幾種怪異的顏色,畫無道無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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