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亮

（一）

麥收時節，北方的白天很長。已經七點半鐘了，太陽才依依不舍地告別守望了一天的田野。田野里，割下來，還沒有來得及拉走的麥個子，相互簇擁著，深情地向夕陽行注目禮。天邊嫣紅的晚霞，妖嬈地向人們展示著黃昏的多彩多姿。

從早上三點鐘就開始下地割麥子的公社社員們，終于收工了。人們三三兩兩，散漫地向村里走去。秀巖拖著沉重的步子落在后面。

已經三個月了，妊娠反應弄得她痛苦不堪，暈眩，惡心……心里好像著了一把火，嘴，終是不停地吐酸水。她怕別人問：你怎么啦？她害怕那些帶著問號的眼睛，只好遠離人群，獨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就這樣，還是沒躲過于隊長的眼睛。于隊長說：身子不舒服？還是有心事？秀巖苦笑著對他搖搖頭。

自從她發現自己懷孕之后，她嚇壞了。她是萬萬不能到公社醫院去做人工流產的，她聽別人講，做流產是要到大隊開證明的。如果不是怕男人大旺發現，如果不是離縣醫院太遠，事情就不會一直拖到今天。

世上的事情很奇怪，想留的留不住，不想要的，想方設法也除不掉。村里于德安的媳婦結婚五年了，總是坐不住胎，懷了孕就小產，懷了孕就小產。五年來，她流產七次，小臉蠟黃蠟黃的。前些天，聽說她又懷孕了，家里人嚇得什么都不敢讓她干，全家人的眼睛，畢恭畢敬地盯著她的肚子，異口同聲地說：小姑奶奶，你啥也別干了，于是，她就像功臣一樣在床上躺著。不料，那天她打了一個噴嚏，就又流產了。

秀巖為肚子里的孽債傷透了腦筋，她為此作過種種嘗試；她爬上大堤從兩丈多高的大堤上一躍而下，她用力將自己的肚子頂在缸沿兒上……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

那年，秀巖的男人大旺背著獵槍去打野兔。開槍時，槍藥在槍筒里炸了膛。這一槍，炸瞎了大旺的右眼，炸掉了大旺右手的四個手指，右手只剩下了孤零零地的拇指。從此，大旺整日耷拉著眼皮，沒有了靈氣。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村里的半大小子，常常跟在他的身后喊：獨眼龍，一只虎，二分之一，零點五……開始，大旺還會跟在他們的身后，氣急敗壞地追打，后來，聽多了，習以為常了干脆由著他們喊去了。

從那以后，大旺在床上的事更勤了，似乎只有這樣，才找回一些往日的感覺。

年初，巡回醫療隊來村里搞計劃生育。公社大張旗鼓地號召育齡婦女做絕育。（那時計劃生育剛剛開始）秀巖在大隊干部地動員下，給大旺報了名。秀巖以為大旺一定會對她發火，一定會跳著腳罵，誰料，大旺竟會十分配合。他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劁了嗎？沒什么了不起的。

大旺的手術做得很成功。術后不到一星期，大旺就迫不及待地接二連三地和秀巖作那事兒。邊做，邊喜滋滋地說：結扎后的感覺，咋比以前好了呢？

秀巖知道為什么，只是，她不說，她怕傷了大旺的自尊心，一個連自己都養不起的男人，已經有了兩個孩子，還能怕啥？他是害怕秀巖再懷孕！他實在是養不起了呀。現在，終于沒有這個顧慮了。

前幾天，大旺對秀巖說：這倆月，怎么沒見你來身上？秀巖臉紅了，她心虛嘴硬地搶白道：一個大男人，不想著怎樣過日子，沒用的事倒會瞎操心。當時是搪塞過去了。現在是紙就要包不住火了，它開始冒煙了，說不定哪一會兒，就會騰地一下子，著了起來。

不能再等了，秀巖決定今天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老天爺實在不幫她，她就死定了。就徹底地絕望了。就無路可逃了。

看看四周，沒人注意，秀巖閃身進了機井房。她抱起一塊前幾天放在這里的一塊一尺多長、橢圓形的石頭，對準了小腹向機井房的墻壁撞去，她拼出全身的力氣，死命地撞，狠勁地頂……秀巖在心中叫了一聲：老天爺！可憐可憐我吧！媽耶！救救我吧！

小腹有點疼，隱隱地，一股熱乎乎地東西，順著大腿流了下來……秀巖喘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退后幾步，又拼命向著墻壁撞了上去。

熱乎乎的，肯定是血！不，不只是血，還有個肉乎乎的東西也隨著鮮血落了下來，秀巖低頭看去，一個三寸多長的死嬰赫然在目。

秀巖長長呼出一口氣，她的心，忽然變得輕松起來。

她定了定神，將死嬰捏了起來，走到外面，四下無人，蹲下身，低下頭，飛快地在地上用手挖了一個坑，埋掉了。

后來，她每當回憶起這個情節時，就會想起剝蠶豆。把泡得發了芽的蠶豆，捏在手上，拇指與二指用力一壓，一擠，蠶豆就光溜溜地被剝出來了。

（二）

還沒進門，就聽到自己家的兩只豬在拼命地嚎叫，此起彼伏地像是二重唱。八歲的兒子小寶，坐在桌子前，正在紙上胡亂地涂抹著。五歲的石頭坐在門檻上，他伸長了脖子張望著。那顆大腦袋對于石頭，有些過于沉重。石頭哭哭咧咧地說：媽，我都接了您兩趟了，您怎么剛回來呀？秀巖說：媽去割麥子了，等分了新麥子，媽就給你蒸雪白雪白的大饅頭吃。石頭聽說要有白饅頭吃，便停止了哭聲。

過了年，家里就沒有白面了。上頓，下頓，除了粥，還是粥。麥秋活累，才狠狠心貼了鍋餅子。只有這樣，才能湊和著接上新糧。

大旺致殘后，于隊長將他安排在生產隊的養豬場喂豬。為此，秀巖十分感謝于隊長。若不是于隊長在村委會上提出來，他一個只剩一只手的殘疾人，還能夠做些什么呢？

生產隊的豬場離家很近，大概六七百米的樣子。每天，大旺喂豬時，石頭就在附近跑著玩。

生產隊實行工分制，男女同工同酬。年輕力壯的大旺每天掙七分，秀巖下地干一天活，掙九分。大旺常常憤憤不平地說:這是啥年月呀？一個大老爺們還不如一個娘們兒！秀巖說：你的活不累，還能帶孩子，還能抽空回家做飯，還想掙高分？好事全是你的了，別人還活不？其實，秀巖想，你缺胳膊少腿的，還不知足，都不知自己是吃幾碗干飯的了。秀巖沒說，她不想傷大旺的心。

圈里的豬，還在堅持不懈地嚎叫著。秀巖手腳麻利地喂了豬。看著兩只豬爭先恐后地搶食吃，秀巖想，哪只都有一百五十斤開外了。得抓時間，讓大旺將它們交到收購站去，馬上就入伏了，入了伏，豬膘就上得慢了。

大旺搖搖晃晃地進了家門。秀巖說：別拖著了，趕緊找個車，將豬賣了吧。大旺說：急啥？秀巖說：萬一有個閃失，蓋房時借信用社的錢就別指望還啦。大旺說：還剩下八十塊了。秀巖說：八十塊還少嗎？都欠人家三年了。大旺說：虱子多了不咬，賬多了不愁。秀巖說：放屁！

剛剛放下飯碗，于隊長扯著嗓子在院門外喊道：秀巖，今天晚上打麥子，算你一個啦！吃完飯，馬上去大場！就等著你了！

秀巖不忍駁于隊長的面子，只能大聲地應道：我這就去！

肚子，還有些隱隱作痛。不過，心病沒了，其他的就不在話下了。秀巖對大旺說：今天我來身上了，割了一天的麥子，真累呀！真想躺下來，好好地睡上一大覺。大旺說：我找于隊長給你請假。秀巖說:算啦，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嘴上說著，腳已經邁出了門檻。在門口，秀巖對大旺說：別忘了半夜叫小寶起夜。小寶有尿床的毛病，一天不叫，保證尿床。

麥場上的脫粒機在轟鳴，十幾個上夜班的人分別站在不同的崗位上。秀巖站在機器上，負責向脫粒機里投放麥子。她伸手夠著一捆賣個子，用最快的速度將捆麥子的麥腰打開，然后，全部投到脫粒機里，經過脫粒機的抽打，麥粒紛紛地落到脫粒機前。

秀巖站在脫粒機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工作著。當她再一次向前探著身子拿麥賣個子時，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涌出下身，秀巖明白，流出的是血。過了一會兒，又有東西流出來了，流得很急，持續的時間也很長。秀巖想，看樣子，今晚的活是干不成了。她停下手，用眼睛尋找麥場上的于隊長，她不干了，她想請假……

于隊長不解地看著秀巖說：一定是累壞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身體里又有很多鮮血流了出來，秀巖開始感到了恐慌，她想，看樣子，這回是惹下大禍了。

麥場離秀巖家有三百多米。秀巖艱難地行走著，血還在流著。家真遠呀，似乎，永遠也走不到家。下身的血，加快了流速，像憋久了的尿液，洶涌地向體外涌來……

天很黑，不知誰家的狗叫了起來，雙腿漸漸地不聽使喚。秀巖沒有回頭看，她似乎看到在她的身后，留下了長長的一溜血跡。村里的水渠，小河，都被她的血染紅了。漸漸地，秀巖的意識模糊起來……

劇烈的顛簸，秀巖睜開了眼睛，她覺得很冷。我在哪兒？她看看四周，怎么這么黑呀？影影綽綽，身邊坐著一個人。她想起來了！她想起了麥場，死嬰，血……還有進門時，大旺那雙驚恐的眼睛……所有的記憶都凝固在推開家門的那一刻中。

手扶拖拉機像瘋子一樣在夜色里狂奔，天空的星星一閃一閃的，一輪明月追著手扶拖拉機在跑著。月亮是紅色的！月亮怎么會是紅色的呢？在秀巖的記憶中，月亮是淡藍色的，有時像鐮刀，有時像玉盤。

哦，一定是我的血將月亮染紅了。我的血，一定很臟……

血還在流著。身子下面涼涼的，一定是血把墊在身體下的東西弄濕了，又有鮮血流出來了。

朦朧中，秀巖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很輕，輕得好像飄了起來。依稀地，她看見月亮里的嫦娥對自己笑著點頭，還頻頻地向她招手。我要飛到月亮上去了！那里有玉兔，有桂花樹，那里的生活一定很幸福，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借錢，也不用打胎…….她拚了氣力對嫦娥說：我來了。不！不！等等，等一下！我要先回家，抱上石頭，再拉上小寶，小寶，醒醒，醒醒！該撒尿了！

拖拉機瘋了似地在原野里奔跑，秀巖再次陷入昏迷中……

（三）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位戴著口罩的女醫生。女醫生的眼睛很大，她穿著白大褂，正關切地看著她。村里的赤腳醫生袁平，站在一旁露著白牙說：醒過來啦！她醒了!

女醫生輕輕地說：別怕，你在醫院里，只要你配合治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秀巖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女醫生說：過去發生過這種情況嗎？秀巖輕輕地搖搖頭。他聽你丈夫說，女醫生指了指袁平，你來月經后，割了十幾個小時的麥子，夜里打麥子時開始了大出血，對嗎？秀巖遲疑地點點頭。

女醫生為秀巖做了婦科檢查。當女醫生的手，通過秀巖的產道觸摸到秀巖的宮體時，她的眉頭緊緊擰成個川字。女醫生盯著秀巖的眼睛說：告訴我真實的情況，否則，我無法做出正確的診斷。

秀巖的頭扭到了一邊，全身篩糠似地抖了起來，淚水順著眼角流到了枕頭上。袁平在一旁急得一個勁兒地說:秀巖嫂，你倒是說話呀！你倒是說話呀！

秀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是恐懼，后悔，羞愧？就連秀巖自己也說不清。在精神經遭受了四個月的煎熬后，她還是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人們地追問了。她害怕人們眼中的問號，女醫生，袁平，大旺，所有人眼睛里都有一個問號。那問號，像一條繩索，緊緊地勒在她的脖子上，勒得她喘不過氣來。袁平近乎哀求地說：秀巖嫂，說吧，說吧！這都是為你好呀！

秀巖想，躲過了初一，沒躲過十五。她再一次被人逼到了墻角，她已經無路可逃了。此刻，她真想死了，可是，家里還有兩個孩子！沒有了自己，孩子們能活下去嗎？孩子該有多苦？秀巖想。沒地方躲了。躲不過去了！

秀巖閉上雙眼，艱難地講了起來：我懷孕了，不是我男人的。半年前，我男人做了絕育手術，一個多月后，我發現自己懷上了孩子。我不敢來醫院做手術，狠著心，用石頭往墻上撞肚子，打了胎。

女醫生聽得一個勁地搖頭，袁平只聽得目瞪口呆，他不錯眼珠地盯著秀巖的眼睛，秀巖再次扭過頭去。

女醫生又一次將手伸進了秀巖的產道，過了一會兒，從里面拿出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接著，又拿起了寒光閃閃的器械，為秀巖的子宮做著清除。冰涼的器械，在秀巖的宮體里來回攪動著。秀巖咬著牙，豆大的汗珠密布在秀巖的額頭上。女醫生說：真勇敢！再堅持一下，馬上做完了。好了，馬上就好了，好了。

手術終于做完了。護士趕來為秀巖打上了吊瓶。秀巖想，總算完了。

女醫生摘下口罩對秀巖說：你把胎兒打掉后，胎盤留在了宮體里，就是它，引起了大出血。多危險呀，再晚來一會兒，等血流干了，你就沒命了。你太野蠻了，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秀巖忍住眼淚，拼命地忍著，淚水還是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袁平在一邊看傻了，呆了，他實在忍不住了。他說：那個男人是誰？秀巖說：回家問問你叔叔袁福來就全明白了。袁平疑惑地看著秀巖說:哦，是這樣？秀巖嫂子，你咋這么糊涂呢？

辦好住院手續，袁平帶著滿腹疑慮回村了。秀巖陷入往日的回憶中……

一天，吃過晚飯，秀巖去村西頭二嬸家替鞋樣子。回家時，當她路過村西頭那棵老柳樹時，一個人猛地從暗中閃了出來。天很黑，她看不清那人的臉。那人一身酒氣，呼吸急促，一聲不吭，他一手摟過秀巖，另一只手在秀巖身上一陣亂摸。秀巖扭動著身體，用力地，無聲地反抗著。秀巖沒有喊叫，只是奮力地撕打著……當那人的手伸向秀巖的褲帶時，秀巖瘋了，她像個兇猛的母獅，拼出全身的力氣，向那人撞了過去。那人倒下時，忍不住喊了一聲：哎呀！男人沒得逞，站起身，飛快地消失在夜色中。秀巖聽出來，這人是村里的信貸員袁福來。是他！就是他！

袁福來個子不高，微黑的面孔，眼睛不大。一天到晚笑瞇瞇的。平時，每當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秀巖看時，秀巖就會感到如芒在背，渾身不自在。這種感覺久久揮之不去。

三年前，秀巖家翻蓋房子。房子蓋到一半時，家里的錢接不上了。秀巖對大旺說：到信用社碰碰運氣吧。于是，大旺找到了袁福來。大旺吞吞吐吐，半天沒好意思開口。袁福來說：找我不就是借錢嗎？說吧，借多少？大旺沒費吹灰之力，順順當當地在信用社借到了一百五十元。大旺很意外，他只是來信用社碰碰運氣，沒想到，成功了。回家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對秀巖說：袁福來這個人真不錯！真不錯！秀巖拉著長聲說：是嗎？

那時，能在信用社借到錢的人，真的是鳳毛麟角。大旺為這事得意了很長時間，他搖頭晃腦地對秀巖說：咋樣？咱的人緣兒不錯吧？秀巖一本正經地看著大旺說：你是上鞋不用錐子，（針）真棒！

那年決算，還了五十，第二年還了二十。如今，在信用社的帳上，還清清楚楚地記著大旺家的欠款，八十元整。這筆在當時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數字，在秀巖的心上壓了整整三年。

今年正月十六，秀巖家的豬生病了。當防疫員開出藥方時，秀巖小心翼翼地問：買藥要花多少錢？防疫員說：十塊錢夠了。秀巖聽后，心里涼了半截。前幾天，小寶生病時，家里就沒錢買藥了。那天，小寶的臉燒得通紅，秀巖急得圍著小寶團團轉，是她苦思冥想，才想起家里還有幾個雞蛋，于是，賣掉了家里的五個雞蛋，給小寶買回了藥。其中一個還是守在雞窩前，眼巴巴地，等著母雞生出來的。過秤時，供銷社的營業員說：呦！這個雞蛋還是熱乎的呢。

如今真是雪上加霜，豬又病了。大旺愁眉苦臉地看著秀巖，秀巖也木呆呆地看著大旺。兩人就這樣，張飛拿耗子，大眼瞪小眼，一時全沒了主意。

剛好，袁福來到他家借手推車，將一切看到了眼里。袁福來對大旺說：叫秀巖到我家去拿吧，我手里還有幾個富裕錢，不用走信用社的賬。

大旺聽后，眼圈紅了。千萬句感謝的活，一時堵在喉嚨，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在去袁福來家的路上，秀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她預感到，將要有事情發生了。

袁福來把秀巖擠在了墻角，他對她一個勁兒討好地笑著。秀巖沒躲，秀巖豁出去了，她死死地閉上了眼睛，任憑袁福來的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任他解下了自己的褲帶。

事后，秀巖不知罵了自己多少次，真不要臉！真不要臉！她除了罵自己不要臉外，還一次次地問自己，你是喜歡袁福來，還是報答他?她思來想去，找不到答案。

只此一次，秀巖就懷孕了。她想過去找袁福來，可是，這個念頭一閃，就被她壓了下去，她不敢去。她有些怕那個人，她怕再次被粘上。整個事件，從開始就沒得到控制，就這樣，眼睜睜地任憑它發展到現在。

四天后，秀巖出院了。臨走時，女醫生交給她一份診斷書。診斷書上寫的是；子宮功能性出血。秀巖感激地一遍又一遍地對女醫生說：謝謝，謝謝。女醫生叮囑道：你的血色素只剩五克了，回家后吃點好的，補一補，對自己好一點！千萬別再糟蹋自己。說完，女醫生不無同情地拍拍秀巖的肩膀。

大旺帶著兩個孩子來接她回家，一家人破天荒地走進了飯館。大旺說：不過了，好好地吃一頓，反正也是窮。石頭小寶歡天喜地的大嚼起來，吃著飯，小寶一個勁地說:又過年嘍，又過年嘍！石頭說：你說得不對！過年也沒有這么多好東西吃呀！

吃過飯，一家人走在大街上。石頭，小寶，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他們看哪兒都新鮮。石頭抬起他的大腦袋問：媽，哪天再來吃一回呀? 秀巖摸摸石頭的腦袋沒有做聲。

秀巖說：兩只豬賣了多少錢？大旺說：賣了一百二十塊，還袁福來十塊，交住院費用了八十。吃飯用了十一塊，余下的給你吧，進趟城不容易，想買什么就買點吧。大旺看秀巖的眼神有些奇怪，便說：沒花完，還剩下十九塊呢。

秀巖記起，結婚前有個瞎子給自己算過命。他說：你是土命。是房柁上的土，一年一光。秀巖想，算得真準。

生產隊分新麥子了。秀巖蒸了雪白的大饅頭。兩個孩子香甜地吃著。大旺的眼皮耷拉得更厲害了。秀巖看看破破爛爛的家，又看看空了的豬圈說：再買個豬仔兒吧。大旺說:錢還夠嗎?

金色的麥海在田野里消失后，嫩綠的幼苗出土了。人們又開始了新的期待。

沒有人知道，秀巖在麥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那天從醫院回來，袁平問他的叔叔袁福來:秀巖嫂懷的孩子是你的嗎?袁福來信誓旦旦地說：老天爺，就一次呀！小祖宗！你就將這件事兒爛在心里吧，村里人要是知道了，我們家就全亂套啦！

人們紛紛傳說秀巖在麥收期間得了血崩，同情之辭，溢于言表。在人們再三的要求下，大旺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來。他說：進門時，她的臉白得像紙，咕咚，一下就倒下了…… 人們嘖嘖地嘆息著。

（四）

公社成立了一個建筑隊，要到城里去蓋大樓。經公社黨委研究決定；要在幾個貧困的村里挑選一批農民工。喜訊傳來，人們奔走相告，聽說，一個月能掙好幾十塊吶！

村黨委，又為此事研究了幾天，最后決定；每個困難戶，可以考慮照顧一個名額。

大旺，秀巖，整整地研究了三天三夜，最后達成一致的意見；將石頭送到姥姥家。秀巖到大隊報了名。

出發那天，大旺一遍又一遍地說：干不了就回來，反正社會主義不能餓死人。秀巖低著頭說：知道了。

秀巖出門時，順手在門框的對聯上撕下一塊紅紙，涂在發白的嘴唇上。大旺的眼圈又紅了。秀巖看見，在大旺那只沒眼珠的眼睛里，流出了幾滴混濁的淚水。

進了工地，秀巖開始了她的新生活。一百多號人的工地上，有十一個女人。男人們在背后說：秀巖在這十一人里不是最年輕，也不算最好看，可是，她最招人疼，她的眼睛看人時，總是一眨一眨地，像是對人說話。

秀巖的新工作是夾在男人中挖土方。這是個實打實的力氣活。她常常頭暈，兩眼一陣陣地冒金花，腿軟得好像就要倒下去，她咬緊牙關，生生地挺住了。她常常想起媽媽講的一句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白天干完活，整個人累得好像就要散架。晚上，秀巖躺在床上時，感到自己還在一鍬接一鍬地挖著。

這一天，建筑隊的劉隊長把她叫到了辦公室。劉隊長說:聽你們村的人講，你出院才一個多月，這么累的活吃得消嗎？秀巖說：我會努力的，不會拖累大家。劉隊長關切地將手搭在了秀巖的肩上說：坐下吧，別緊張。秀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她覺得，劉隊長看她的眼神有些熟悉。劉隊長說:為了讓工人們喝上開水，隊里決定買一臺茶爐。我看你挖土方太吃力，想照顧你去燒茶爐。你看......秀巖說：我不會燒茶爐。劉隊長說：不會就學，不難，我教你。

劉隊長手把手，耐心地教會了秀巖燒茶爐。

在后來的日子里，秀巖燒完茶爐后，就會到辦公室打掃衛生，她把辦公室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就坐在茶爐房門口發呆。劉隊長說：為了能讓工人們及時地喝上開水，秀巖必須搬到茶爐房去住。他為秀巖在茶爐房里搭了一張臨時床，秀巖就聽話地住到了茶爐房。

生平第一次，秀巖拿到自己掙到的工資，四十二塊錢。她把錢一張張地捋平，藏好，便漫無邊際地想著自己的心事。過幾天，就讓人把錢捎回家去，讓大旺再抓一只小豬崽兒。到了年底，就可以給孩子們添件新衣服了。結婚九年了，秀巖第一次覺得生活有了點盼頭。

工人們在遠處加班，隱隱約約能聽到攪拌機的轟鳴聲。秀巖躺在茶爐房的床上胡思亂想著。門開了，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一個沙啞的聲音說：想死我了，和我好吧，我是不會虧待你的……說完重重地壓了過來……

秀巖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有一輪紅月亮，它一點點地，慢慢地，鉆到了云層里。秀巖想，小寶該撒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