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古開天地,造物生萬象。千里聞雞鳴,狼奔又豕突。
華夏人這位馭手,用一根牛皮韁繩穿住滴血的牛鼻環,牽著東方牛從蟲鳴蝶舞的大草原上走出來;沉重的軛頭壓低昂揚的牛頭,在那個叫作“春秋”的年代。于是,自由囿于柵欄,“耕夫”便成了東方憨牛沉重的名字。從此,九洲曠野處處留下耕牛斑駁的足跡和犁痕,連綴成拓荒者懇遍荒原禿嶺的悲壯宣言書。
黃牛、水牛、牦牛都在雞啼三遍后的黎明前,拖著載有犁、耙、耬的木橇,沉重而堅定地走向荊棘叢生的處女地。銳利的犁鏵扎入干涸的旱田、泥濘的水田、層疊的梯田。叮鐺的牛鈴響徹谷地、盆地、平原、高原、丘陵。倔強的牛犁,嘎嘎吱吱,跌跌撞撞,越阡度陌——犁起多少黑色的泥浪、黃色的泥浪、紅色的泥浪,又耙平多少黑色的泥浪、黃色的泥浪、紅色的泥浪。耬播五谷,一行又一行,一頃又一頃。播出松花江畔的火紅高梁,世界屋脊的青稞酒香;播出黃土高坡谷穗如鐮彎,大江南北稻波麥浪涌天邊。大發牛脾氣——磨損多少犁鏵,再換新多少犁鏵;耙掉多少耙齒,再換新多少耙齒;搖落多少耬腳,再換新多少耬腳;拉斷多少韁繩,再換新多少韁繩。拉彎自己,牛脊背如弓;拉彎木犁,曲轅犁背如弓。長鞭脆響,牛身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牛虻叮吸牛血,如蒼蠅逐臭,牛尾攆之不去。播出沙漠綠洲,天涯椰林;播出北國之春,錦繡江南;播出星羅棋布的村落,熙熙攘攘的集市,車水馬龍的都城;播出天府之國的富庶,塞上江南的祥和;播出北方遒勁的獅舞,南方如梭的龍舟;播出東都洛陽的酒池肉林,秦淮河的漿聲燈影;播出春秋的百家爭鳴四書五經,戰國的七雄逐鹿金戈鐵馬;播出“蘇湖熟、天下足”的美好諺語;播出“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田園風光;播出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飄逸;柳永“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婉約;蘇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放;陸游“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的雄壯……
耕牛呵,你蹣跚馱行的身后緊跟著饑腸轆轆、氣虛喘喘的牛犢。哞哞的悲鳴,如巫峽兩岸的猿啼,在歷史的天空經久不息。
華夏人這位馭手,揮舞著牛皮長鞭,將東方牛從泉水叮咚的大草原上趕出來;沉重的軛頭壓低昂揚的牛頭,在那個叫作“春秋”的年代。于是,狂放束于羈絆,“車夫”便成了東方健牛滄桑的名字。從此,任重道遠的跋涉始于足下,深深淺淺的轍印連綿成華夏民族蜿蜒的綿長軌跡。
坎坷、泥濘充滿古道,步履維艱。踏破四蹄,釘上蹄鐵;踏破蹄鐵,再換新蹄鐵。如塹的江河,如鐵的雄關,如簇的峰巒,擋不住沖天的牛氣!牛車滾動的木輪、鐵輪、膠輪勇往直前,穿越春夏秋冬輪回的四季,雨雪風霜肆虐的歲月,碾平坎坷化作如粉如面的滾滾紅塵;沖開泥路,軋出如九曲黃河的滄桑歷史古道。四蹄踐飛霜花,車輪沾滿雪泥。跑壞多少車輪,再換新多少車輪。長鞭脆響,牛身鞭痕累累,血跡斑斑。把土糞從村莊拉向田野施肥禾苗,把成熟的莊稼拉回村邊谷場脫粒。火辣辣的午陽下,碾磙嚶嚶歌吟,此起彼伏,如同南海漁歌互答;碾磙下源源流淌豆子谷粒,燦燦如金。倉滿屯流,人牛相對而眠。荷重牛車,搖搖晃晃,吱吱咿咿,起起伏伏,承載華夏民族走出刀耕火種的夏、商、西周奴隸國度;走過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遼、宋、夏、金、元、明、清這些接踵而至的歷史驛站。牛車拉出文景之治、光武中興、貞觀之治、康乾盛世;拉出——四大發明的燦爛文化,五族共和的泱泱大中華。
“車夫”若纖夫,韁繩如纖繩,牛車猶旱船。踏破“鐵鞋”奮力“拉纖”啊——拉纖,“纖繩”勒入肩肉,老繭層生;哞哞的長吟如蒼涼的川江號子響徹在長河之畔,在歷史的回音壁上回響不絕。
牛車呵,走完兩千年農耕文明艱辛又漫長的歷程,終于來到了現代工業文明新驛站的前沿。鐵“牛”代替耕牛耕耘,播種機代位牛耬播種,汽車、火車代替牛車,正運載著華夏民族奔向小康走進新時代。
而此刻,耕牛被更名為“菜牛”、“奶牛”而囚于斗室,被迫吞食拌有催長素的合成飼料。養牛“大王”貪婪的欲望瘋狂滋長。腥風血雨的屠場上,屠夫磨刀霍霍,殺牛如麻,血流成河。哞哞的慘叫不絕于耳,毛骨悚然。當代“庖丁”極熟練地肢解命歸黃泉的牛尸,出色地烹調出膾炙人口的“系列牛菜”——牛奶、牛血、牛舌、牛尾、牛筋、牛蹄、牛犍、牛肚子、牛外腰、炒牛肉、悶牛肉、蒸牛肉、烤牛肉、涼拌牛肉……喜氣洋洋的豪席大宴上,胃口大開的“美食家”們交杯換盞、蠶食鯨吞……
牛車、牛犁、牛耙、牛耬……被遺棄在鄉村的院角檐下,無人問津。杳如黃雀的命運正靜靜等待著。曾經火爆的“黃牛精神”,如今早已被人遺忘……
“卸磨殺驢”的后傳——“卸犁宰牛”的悲劇正到處上演,票房價看漲,行情看好。
我仿佛看見屈原又躑躅于汩羅江畔,長嘆后叩問蒼天撕心裂肺——
在這歷史古道的嶄新驛站入口處,誰能放歸耕牛這位華夏人最忠實的奴仆苦役,讓它們再回到分別了數千載的大草原上,重新與鹿為伍?讓它們溫潤的舌尖親吻撒歡身邊的可愛幼犢,盡抒舔犢之情?讓它們重擺踐塵踏霧、排山倒海的壯觀牛陣,在原野縱橫馳騁?
安慰耕牛吧,請多愁善感的樂師用羌笛吹出“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恬靜;用竹笙吹出“在希望的田野上”豐收的歡樂;用琵琶彈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喟嘆;用長簫傾訴“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憂傷;用嗩吶訴說“蘭花花”的哀怨;用二胡吟出“二泉映月”的凄楚;用古箏奏出“蘇武牧羊“的悲涼……
表彰耕牛吧,請巧奪天工的雕塑家用純金鑄造一枚五百噸重的“五一勞動獎章”,佩掛在秦嶺之子——八百里“伏牛”的胸前;再雕一幅三十里長的碧玉綬帶,鏤刻上“華夏功臣”四個溢彩鎏金的大字,斜披在這尊雄偉的“伏牛”身上。
紀念耕牛吧,請受惠百代的華夏人在蜚聲中外的伏牛山世界地質大公園里,辟建一座“華夏耕牛博物館”,將即將散失民間的牛車、牛橇、牛犁、牛耙、牛耬、牛鈴、牛韁繩、牛皮鞭、牛蹄鐵、牛碾磙……珍若文物,連同祖先留下來的漢代牛耕畫像石、魏晉農耕畫像磚、西夏鎏金銅牛尊……悉數收藏,四季開館讓華夏民族的后代子孫們千秋瞻仰!讓牛的形象牛的功勛在華夏青史上萬古烙印!讓老黃牛精神與日月同輝!
楝 樹 禮 贊
我迄今沒有看到過贊美楝樹的文章,沒有聽說楝樹被譽為某個城市或地方的“形象”,也沒有見過以楝樹為體裁的盆景。然而,我卻偏愛楝樹。自童年起,我就對楝樹情有獨鐘,確信她是不平凡的樹。
楝樹質地清澀而堅實,俗稱“苦楝”。楝樹自生自長,無需貴族式栽培和調養,旱澇不怕,風雪不懼,只要有“立足”之地,便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便能長大成材。楝樹的生命力可謂強矣!她不生蟲,令人討厭的蚊蠅也因怕“苦”而都不愿近其身,所以,楝樹是名符其實的環保型樹木。炎炎夏日里,人們可舒心地在她亭亭如蓋的綠蔭下納涼避暑。楝樹的木材可制作家具、舟車、農具;其種子、花、葉、樹皮均可入藥。楝樹的用途可謂廣矣!
楝樹是位于我的故鄉南陽盆地的土著落葉喬木,是氣候南北過渡帶上的特產植物,在江南和塞北難以尋覓。她們像我故鄉的百姓一樣樸實無華、安分守已,生于斯,長于斯,成材于斯。她不擇土壤,不選地形,不出探春花先知的風頭,不慕臘梅斗嚴寒的美名,腳踏實地,固守本土。在我孩提時的記憶里,每逢深春時節,在故鄉綠島似的村莊上,在起起伏伏的崗坡上,在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旁,楝樹靜靜地佇立著,自由舒展著枝葉,濃化著春意。在清瘦的楝葉叢中,文雅地系掛著一團一簇紫色的楝花,是那樣的文靜淡雅,那樣的柔美細碎,那樣的嫵媚羞澀,猶如一群情竇初開的少女;而不像風塵女子騷首弄姿,招蜂引蝶。一年一度,楝花就這樣悄然開放著,從陽歷四月中旬到五月中旬,持續一個多月,直到麥田呈現出成熟的黃色時才悄無聲息地隱去;盛夏,楝樹又結出串串翡翠般的小楝果,埋下秋的種子,秋的伏筆。
“楝花開,吃燒麥”,這是一句我孩提時最熟悉的一句農諺。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故鄉的村莊里代代相傳,人人會誦。在春末夏初青黃不接的饑荒日子里,這句農諺給我,也給與我同樣饑餓的孩子們多大的期盼啊!楝花,是麥子成熟的信號,是快要收獲和趕走饑餓的信號。孩子們深情地望著她,大人們也深情地望著她。這是多么誘人的信號,多么珍貴的信號啊!真是“望花止餓”呀!這個時節,我們一群小孩就會偷偷地采摘幾束剛剛泛黃的麥穗,跑到到偏僻的角落,用野火將麥穗烤得焦黃,放在手心一搓一吹,麥殼飄去,剩青中透黃的麥粒,放進嘴里咀嚼,清香可口,余味綿長。
秋末冬初時節,冷風瑟瑟,楝樹鞠躬盡瘁迎風而立。我和伙伴們在光禿禿的楝樹下,一把一把地撿拾楝格棒,燃起一堆堆柴火,燒烤螞蚱吃——現在似乎已成時尚的燒烤食物烹調法,在我孩提時代已有,不足為奇。吃罷“燒烤”,我們又拾起果熟自落的麥黃色楝籽作彈子,玩起楝子槍,一群小伙伴互相追打,盡情嬉戲……
楝花,你曾給孩提時饑餓的我多少渴望啊!
楝樹,你曾給貧困的鄉村少年多少樂趣啊!
斗轉星移,那個饑餓的年代,那些農人受煎熬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今天的人們豐衣足食,安居樂業,再也沒有缺吃少穿的困苦,處處盡見田家樂。那句“楝花開,吃燒麥”的諺語,如今在鄉間已很少聽見。而我,一個進入不惑之年的人,卻依然那樣銘心刻骨地牢記著這句諺語,難以忘懷。在優選樹種、綠化中原的活動中,楊柳、洋槐、松柏……被選中而廣泛種植,成排成行成林;楝樹卻被日益冷落,零星生長于窮鄉僻壤中,煢煢孑立,形只影單。此情此景,我感極而悲,總想為楝樹鳴不平,為楝樹吶喊……
萬紫千紅今又是。在今年的春夏之交,每當我在田野上、村莊里看到零星生長著的楝樹開著紫色的花朵時,那句“楝花開,吃燒麥”的古老農諺,又如詩如歌地在我心中反復吟唱。我仿佛又回到難忘的孩提時代,又看到故鄉漫山遍野亭亭如蓋的楝樹,又看到散發著幽香的神秘地微笑著的晚霞般的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