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在走之前決定再去看看麥小延,因為他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是不可能再遇上麥小延這樣的姑娘的。他和麥小延之間的約會最初是通過電話完成的,但今晚她家的電話卻一直沒人接。陳開曾問過麥小延,你家那么多人,怎么我每次來電話都是你接個準?直覺唄,麥小延嫣然一笑,接之前我會把電話機檢查好幾遍,想著它該響了,果然你就乖乖地來了。可今晚是怎么回事呢,陳開出了門往樓下走,步履有些遲疑,看來心有靈犀一點通之類終究也屬虛妄,他此刻的心境與黃昏時的樓道一樣曲折而灰暗。
其實,陳開灰暗的心緒已持續了許久,只不過內向的性格和這幾年的修煉已使他在單位里被公認是一個隱藏得最深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下午,陳開到經理室辦移交手續。進去的時候,經理正在打一個私人電話,他想退出,但經理擺擺手止住了他。經理的這個電話冗長而駁雜,隨著他坐椅的四面轉悠,充斥了他與對話者(女的)之間心照不宣的黑話、啞語和意味深長的喘息。陳開以在這種場合下固有的冷漠打量著越來越目中無人的經理那毛發無存的禿頂,一邊又暗自慶幸,這已是最后的一次。猶如大功告成一般,經理終于滿心歡喜地放了電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單位里就你陳開不鳴則己一鳴驚人,說走就走,沒那么多娘娘腔。經理說著就拿起筆來,在陳開遞過來的單子上簽字。陳開原以為會遇上麻煩,沒想到竟這樣地順暢。臨走時出于禮貌說了聲,經理,再見了。但經理神色莫辯地接口道,誰知道呢,世界已成地球村了,說不定繞兩個彎子你我又相遇了,只是出去后別再做小。
經理在還沒成為經理之前,和陳開是夠得著的朋友,常在一起喝酒,彼此間雄心勃勃,大言不慚,后來他的競選綱領和施政演說都是由陳開一手起草的,但成為經理之后他就一直讓陳開耗著。有一次經理召陳開個別談話,談著談著就又露出了過去喝酒吃肉時的面目,說陳開按你的性情,只能永遠是個幕僚,不過你的年紀還輕,也說不定的。對此,陳開沒說什么,他的臉上仍是一如既往又若有似無的那種淡淡的笑意。看起來陳開似乎也安于現狀,尤其工作很是干練,這一點經理也承認,整個單位無人能出其右。但一個月前陳開從深圳出差回來,報銷的時候,經理拿著一迭票據看了又看,你的住宿超標了,他說。那地方你又不是沒去過,如果真按標準,我連睡地鋪都不夠。陳開回敬道。經理就沉吟了一下,不行,他說,不能開這個先例,超出的部分你自己負擔。陳開有些難以置信,你這是在開玩笑吧?他問道。經理一臉嚴肅,不開玩笑,他說。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還留戀什么,快出來吧。那個在深圳的陳開出差時接上頭的大學同學知道了陳開的窩囊遭際后,在電話里對他說。見陳開一時無語,他又鼓動道,你還沒有娶妻生子,正好來去無牽掛。陳開握著話筒欲說還休,那同學就又鼓動說,像你的才干,怎能會在哪樣的人手下謀事,來吧,我給你找個合適的工作。昨天,深圳的同學說已替他物色到了一個工作,讓他速去,因為謀求這一職位的人很多,多得像他們在大學時看過的那部意大利電影,把用以招聘的那幢房子都踩蹋了,但第二天在這傷亡慘痛的所在,又爭先恐后地排滿了人……所以,陳開一定要在三天之內趕到深圳。
看來只能坐飛機了,陳開想。這樣一來,三天的時間就不過于緊迫。然而也就在打點行囊的過程中,陳開忽然悟出一種很實在的悲感,工作幾年,除了那一份似對自己并無多大益處的閱歷與滄桑,幾乎沒有任何收獲,還像是一個大學剛畢業混進城里的流浪者。只有麥小延,是他的一個意外。然而對于現在的麥小延來說,尚不知有一個什么樣的意外在等待著她。
陳開走到樓下,手伸進褲兜里,才想起他的自行車已送了人。樓外有三輪車,也可以打出租,但他望著無邊的晚霞,時間還早,走著去也許是最好的選擇,而此時的心境也只適合走路。
大街上仍是紛紛攘攘的車來人往,但此時他們急著要趕去的大都是家的方向,如倦鳥投林。陳開茫然四顧,發現像他這樣無為在歧路的年輕人似乎就他一個。他想起鄉下的家中,自己那一對年邁而堅韌的父母,他們從他考上大學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巴望著他衣錦還鄉和光宗耀祖。今年春天他曾回過一次家,隔壁的陳龍也正好在家。陳龍和他同年生,在學習上因出奇地愚蠢而小學也沒有畢業,因此,在村里人們都不叫他陳龍,而取了個諧音外號:陳蟲,十幾年過去,陳蟲不蟲,他現在是水泥廠的推銷員,手機一直耀武揚威地舉在手上,小轎車也就停在門口。而自己大學畢業,不要說小轎車,就連一個固定的工作也沒有,還在這別人的城市里,像一個孓然的過客,去見一位名叫麥小延的姑娘,陳開突然間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
陳開是在朋友家里打牌的時候遇上麥小延的。麥小延是女主人的小姐妹。朋友忽然有事,麥小延就被叫來頂替。起先的時候她還很謙虛,連說不會,但一旦摸牌在手,她的綿里藏針又后發制人的打法和對一副牌了如指掌的能耐,頃刻之間就令對方肅目以對。陳開原本和朋友聯手,一直處于劣勢,但和麥小延相對而坐之后,比分扶搖直上且久居不下。而更使他驚詫與嘆服的,是關鍵時刻他要出的每一張牌或他的某一個似是回天無力的企圖,十之八九麥小延都會讓他如愿。這使陳開不由得暗暗地去打量麥小延的臉。麥小延的臉俊秀而嫵媚,嫵媚之中又有著一種顯見的冷艷,已有過幾次出乎意料地給對方剃了光頭,她都沒有放聲大笑,而僅僅在臉上呈現出含蓄而矜持的笑意。麥小延不看他,她只注意手中和牌桌上的牌。莫名地,陳開有一種行走在春天的原野上的舒暢與快慰,出牌也就更為得心應手。朋友完事后站在麥小延的身后看他們打牌,不久就發現新大陸似地驚叫起來,嘿,簡直就是絕代雙驕嘛,配合默契。兩個對家也心悅誠服地連連稱是。陳開和麥小延便相視一笑,這一笑雖然羞澀而短暫,但似乎又有一種很難說清楚的東西把他們粘連在一起。
從此陳開和麥小延就經常以聯手的形式出現在朋友的牌桌上,而且幾乎總是無往而不勝。朋友顯然也有意借牌為媒,成全他們的好事。于是,在打牌的過程中他們開始有了較多的言語并進而向縱深發展。麥小延說她是在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的那一個沉寂的夏天玩上牌的,關起門來自己玩,玩得昏天黑地,一人獨戰莫須有的三人,把一副副牌直玩得心底透亮。她還聲稱早己能用紙牌算命,朋友也在一旁證實。陳開就說那你給我算算,我正茫然得很。我早給你算過了,麥小延詭秘地一笑,不過還不能對你講。陳開對紙牌魅力的獨到體會以及借題發揮,也同樣使麥小延在驚喜之中一再首肯。所以到后來,彼此間臉上一種倏忽而過的神情或是某個微妙的動作,都能在牌上體現出來。但他們只在朋友家里打牌,也就那么較固定的四個人,以自娛自樂的方式消遣這漫漫長夜。
那一晚陳開和麥小延很快就贏了一輪,那兩個屢戰屢敗的輸家還想接著再干,可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笑著說,不玩了不玩了,就告辭出來,一路無言地到了陳開的宿舍,隨后的一切也都在默然之中進行。
但他們彼此間還未曾說起過婚嫁之類的事情。
從外表上看,陳開給人的印象是那種遇事冷靜的男人,然而他現在感覺自己的腦海與這街頭的暮色一樣蒼茫。他不再像以往約見麥小延那樣對隨后要進行的事情了如指掌,勝券在握,他開始疑惑見了麥小延之后該說些什么,又將會發生些什么……平日里,他和麥小延曾有過多次真真假假的惺惺相惜,麥小延說他是大地間一個泰山崩坍而不動聲色的偉丈夫,但又提醒道,既是大丈夫,就該懂得能屈能伸;陳開則稱麥小延為善解人意的巾幗英雄。麥小延現是一家商廈的售貨員,但在這樣的一番言說中,卻又總會使他們感奮而又自勵。
陳開忽然因意識到了自己的脆弱而憤慨起來,這使他在經過那個已關了門的公園時想,我為什么不膽大妄為一次,穿過這公園好快點去見麥小延呢。
這個公園名聲不大,可說是四季荒蕪,但占地面積甚廣,一副老大腐朽的樣子,到夜晚就更是鬼氣陰森。大門低矮,旁邊不高的圍墻上又有一個豁門,似乎任何時候都可自由出入。陳開正在跨越豁口的時候,被兩個突然冒出來的巡警抓住了。他媽的,蕩來蕩去,尋尋覓覓,總算抓住了一個。兩個巡警一邊喜滋滋地說著,一邊不由分說地揪住陳開,其中的一個還手法快捷地用銬子銬住了陳開。陳開不得不驚叫起來,為自己的行為辯白。
聽起來這家伙不是本地人,一個巡警說,想必是逃竄作案。
陳開沒帶身份證,工作證也已上繳。他說了他原先工作的單位和經理的名字,他又如數家珍地報出了本市市長、書記以及各位常委的大名,后來又說出了各部的部長,尤其是說出了公安局的正副局長……
兩個巡警一致地朝他笑了笑,現在是信息時代,他們說,試圖犯罪者事先就掌握了各種信息。
發現說了許多卻越來越作繭自縛,陳開已冷靜下來,他朝兩個巡警笑笑,說,直說了,我這不是想快點見到女朋友嗎。
你女朋友在哪邊?
穿過就是。
兩個巡警就將信將疑地審視著陳開,又對望一眼,然后便放了陳開。陳開一邊撫摸著被銬過的手腕,一邊又要跨越那豁口。你怎么還要從這兒過去?巡警們厲聲喝道。
對,還要從這過去。陳開朝他們笑著說,今晚我走定了。
雙方僵持了片刻,一個巡警朝陳開揮了揮手,走吧走吧。
麥小延那天晚上參加了商業大廈的一個以捆扎為主的操作比武,腰酸胳膊疼地回到家里,發現有好幾個陳開打來的電話,就急忙給陳開打了一個回電,但沒人接,又打給打牌的朋友家,朋友家也沒有來。時間已有點晚了,她又覺著累,就坐到床上用紙牌給陳開算命,然而這一晚無論怎么算,都算不出結果,她有種說不出的惶惑。然而,她在第二天聽了電臺播出的一則早間新聞后,匆忙地趕到醫院。
這則同樣是匆忙草就的早間新聞,大致如下:昨晚8時許,在本市的公園里,發生了一起驚心動魄的見義勇為事件。一個青年為救助一對男女,與兩個兇悍的歹徒展開了生死搏斗,最后制服了歹徒,他也受了重傷,被隨后趕到的巡警及時送往醫院。
躺在病床上的陳開朝慌亂進來的麥小延艱難地笑了笑。相隔才一夜,似乎是隔了一個世紀,麥小延看著陳開,兩行熱淚噴然而出。陳開的床頭,還站著一個面目青腫而又神情張皇的男人。那是陳開的經理,亦即昨晚被救的男人。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后,那男人俯下身去對陳開說,陳開,昨晚,我想了一夜,這事一出,我在這里不能再呆了。下午我飛到南邊去,這里的一切,就由你全權負責。他說完就逃似地走開了。陳開痛楚地閉上了眼睛,旋即又睜開,對麥小延說,你快去追那個人,把我預定的那張機票送給他。
麥小延有些茫然,這兩個男人怎么了?她猛然想起昨夜那算不出結果的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