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禍

那時，我還是個沒上學的五歲光屁股娃娃。

那是個悶熱的秋老虎季節。一天午后，母親要去老西坡剝高粱殼兒。現代人不知高粱殼兒的妙用。那時物質匱乏，缺衣少穿，布料金貴，婦女們做鞋底舍不得墊布料，又想把鞋底做得厚點兒穿起來不硌腳，便用高梁殼兒做鞋底的填充料。為得到這些填充料，每當高粱快熟時村里窮家農婦便挎著筐，拿著鋒利的鐮刀，鉆進高粱地中間，放下筐子，左腋窩夾著高粱的半腰，右手用鋒利的鐮刀把高粱殼兒鏇一圈兒，左手一擰把取下的高粱殼兒扔到身旁的竹筐里。如此反復運作，直至把竹筐裝滿了，她們才會直起腰來長出一口氣，走出高粱地。

剝高粱殼大都在大片高粱地里，高粱因耐澇，俺村的高粱大都種在村西很遠的低凹地哩，村人稱那兒叫老西坡。老西坡不但離村遠，中間隔條小河。我們周營村有兩條河。一條大一點的河靠村東邊流過，那便是桀騖不訓的老刁河。因刁河水深，過河種地不方便，我村河東沒地，只有村南村北村西三坡有地。也因有刁河之故，西邊這條常年干涸的河不敢言大，很謙虛地叫小河。

我村的大片高粱地都是大戶人家的。剝高粱殼盡管是高粱快收割時的事兒，但畢竟多少影響高粱的產量，為此大多主人是不歡迎別人剝自己地里的高粱殼兒的。然而大片高粱地又在老西坡，正好可躲主人的監視，剝高粱殼兒人便采取迂回戰術，瞅主人中午歇晌時悄悄地去老西坡剝高粱殼兒。

那天午后母親與幾位鄰居去老西坡剝高粱殼，作為尾巴墜子的我很想跟母親一起去二里外的老西坡見識見識老西坡的世界，然而午后大熱天我去受曬不說，尾巴墜子又拖累母親。為此母親是不讓我去的。可我任性淘氣，母親勸說恐嚇全無用，她前腳走，我后腳跟，她要打我，我不讓她抓住，母親一雙小腳是逮不住我的。如此一來好似老鼠逗貓玩耍，生氣的只有母親，我倒沒傷一根毫毛。這么做，我有我的理由——我有胳膊有腿，不用抱不用背又不怕曬，為什么不讓我去。為此我才這么頑皮地跟母親玩耗子逗貓的游戲。母親前邊走，我拉開一定距離在后邊跟著。我的小九九算盤母親當然心如明鏡，她突然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娃子，你要去，回家戴頂草帽，別曬著了。”對母親的話我信以為真，便高高興興回家戴頂草帽追趕母親去了。那時與母親一塊下地的幾位鄰居已走遠了。母親卻在等我，我一走近母親，母親趁我不防備，一把抓住我，用她原打算捆高粱殼的繩子，把我的胳膊背到一棵彎腰棗樹上綁個實實在在。也不管我哭也好，嚎也好，趕緊追那幾位鄰居去了。

母親把我綁到樹上， 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還正好為我的任性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表現舞臺。我便可著嗓子嚎叫，在外人聽來雖然不會是悅耳動聽，但與豬被殺前的尖叫相比一點也不遜色。

村民中不乏軟心腸的人。我家房后有個老光身漢周克晉，雖說他已是半百之人，但按輩分他還問我叫爺哩。說起周克晉，俺倆還有一段趣事。據說，我小時候生得很討人愛，誰見了都想逗一逗。一天，周克晉把我舉過頭頂，喳喳地叫著，抬頭忽然發現我紅肚兜下的小雞雞像個壺嘴，觸物生情，便產生了喝酒的欲望，于是張大嘴，對著我的小雞雞說：“小爺爺來壺酒吧！小爺爺來壺酒吧！”他這么唱歌一樣叨念著，像久旱無雨時求雨人一樣心誠。不知是我聽懂了他的話，還是剛好趕上我有尿要撒，我當時呲一下，似噴泉一樣尿他一臉。我媽見了，忙接過我，一邊打著我的屁股，一邊罵我淘氣。那克晉倒阻止我媽說：“四奶。別打小爺，我要酒，小爺就給，說明俺爺孫有緣法，將來小爺也當個一官半職，說不定我享小爺的福哩！”我媽見他這么說，也笑了，把我又塞到他懷里說：“那好，叫你小爺多給你倒幾杯酒！”

這天，我媽把我往棗樹上拴時，克晉正在他家門外老皂角樹下乘涼，親眼看到我母親綁我的每一個細節。我母親走后，他見我殺豬一樣地嚎叫，走到我面前，不無同情地說：“看這是為啥的，讓我這小爺哭成淚人了呀！還綁這么緊哩。這四奶，心也真狠！”他嘴里這么說著，便走到我跟前幫我把拴我的繩子解下來。我那時好似修養還不到家，人家幫了我，我也不說聲謝謝。當時連鼻涕淚水也顧不上擦，就向村外飛跑而去，克晉見我又要往西坡去，便一把抓住我，想把我送回家。這反而惹惱了我，我回頭照他胳膊上咬一口，他手一放松，我兔躍般跑了。克晉肯定生氣了，他不再追我，只是抱怨著：“這小爺！這小爺！”

我從克晉手里掙脫后去追趕我母親時，與母親保持更遠的距離，沒敢再讓母親發現我。我遠遠尾隨母親，見母親過了小河浦口，我快步趕到小河邊，在小河邊見母親鉆進西坡那片沒人頭頂的高粱地后，我才過小河迅速靠近那片高粱地，而且悄悄也鉆了進去，只是始終沒靠近我母親及那些剝高粱殼兒的大人們，很有點偵察兵的味道。

然而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母親與幾位鄰居剝高粱殼兒很專注，太陽快落山了她們也沒留意。后來刮來一陣涼風，才發覺高粱地里暗了起來，抬頭一看，透過疏疏落落的高粱干兒，見天上有大團大團烏云由南向北涌動。母親驚叫一聲說：“不好!大雨要來了！”母親這一驚叫，使正聚精會神剝高粱殼兒的幾位鄰居一下由夢中驚醒。大家說一聲快走，便一起慌慌張張往家急急走去。母親雖是小腳卻走在最前邊，這時她忽然想起那個綁在彎腰棗樹上的兒子，當時，她原本打算路上碰見熟人交待一聲把我放了，沒想到路上沒碰見個人影兒，反而把我忘了。這一陣兒她怕我還綁在那彎腰棗樹上呢！不過等她她進村看見那棵棗樹上沒人時，母親吊到半空中的心才落地，心一落，腿一軟，一蹲坐在地上。

這時，傾盆大雨下了起來，趕上來的幾位鄰居要拉我母親起來，我母親擺擺手說：“不用，讓我歇歇，淋淋雨倒涼快點，反正到家也是個淋濕。”母親的話不無道理，幾位鄰居也不勉強她，一個個趔趔趄趄往各自的家走去。

母親以為我當時已在自己家里，她做夢也沒想到，那時我正在老西坡那片高粱地里的泥水中掙扎哩！

當母親與幾位鄰居剝高粱殼兒時，我也很專注地浸沉在捕捉蟈蟈兒的妙不可言的童話世界里。

蟈蟈兒唱歌兒太別好聽。我一直想有一只屬于自己的蟈蟈兒，把它裝在一只高粱篾子編制的籠子里，平時拎在手里，夜里掛在床頭，我要把生活浸泡在它的歌聲里，夢中也是。

那天我原本想在高粱地里捉一只蟈蟈兒，可找來尋去就是不見蟈蟈兒的影兒。后來是蟈蟈兒的叫聲竟把我引出高粱地，引到一塊黑豆地，蟈蟈兒們正在那兒舉辦一場明星大賽演唱會。歌聲此起彼伏，它們興致正高，無視我的到來。

盡管蟈蟈兒們很機靈，可是遇著比蟈蟈兒更狡猾的我，蟈蟈兒自然逃不出我的手心。

我捉到一只武士般的蟈蟈兒。

它身穿綠色戰袍，披著銀甲，戴著有利角的頭盔，兩條牛梭似彎曲的有力的長腿，顯得很威武雄壯，我想它唱起歌來，嗓門一定跟縣城戲班子里那位大花臉的嗓門還高。

捉到蟈蟈兒后，我很想為它建造一座宮殿，然而又怕我一松手它會逃之夭夭。于是我在黑豆地里拔一棵野麻，用一只手和嘴配合，撕下一匹麻絲，要先把它綁起來，原本要綁蟈蟈兒腿哩，又知道蟈蟈兒性烈，它會掙斷腿也要逃跑的。為了牢靠，我干脆把它翅膀與腿一起捆了。

把蟈蟈兒捆牢后，我把它帶到高粱地中間，先在地上為它挖個土窩兒，用細草為它鋪個舒適的床，讓它先在床上躺著。爾后折斷一棵高粱，剝皮留瓤。最后用皮，瓤搭配扎制成一只裝蟈蟈的籠子。

大功告成后，我先把三棵臨近的高粱搬彎腰，用麻皮把三棵高粱的上半節綁在一起，爾后把裝有蟈蟈兒的籠子掛在高粱組成的三角架上，我開始在一旁等蟈蟈兒為我唱歌，可蟈蟈兒光撲愣就是不開口，不知它是生我的氣還是有點羞口。我不能光站著陪它，于是我踩平一片地，薅些野草扎個枕頭，躺在地上，一邊用草帽當扇子扇風消暑，一邊仰臉瞅著蟈蟈兒籠子，悠閑自在等著蟈蟈兒為我唱歌，心想就是我睡著了為我歌唱也不錯呀！

我的美夢變成了一場災難。正在酣睡中的我被劈頭蓋臉的猛雨打醒。我知道不好了，起來第一聲呼叫是“媽！”然而大雨吞沒了我的聲音，那呼聲連我自己也聽不見。于是拔腿便往高粱地外跑，跑了一會兒見沒跑出高粱地，我認定是跑錯了方向，便扭頭往回跑。就這么來來往往，反復跑過來跑過去總跑不出那片高粱地。時間一長，地里積了雨水，地也被水泡軟了，我的跑步成了一腳更比一腳深地跋涉。我平素自以為有用不完的力氣，這陣兒才對疲勞有了刻苦銘心地認識。當然，我也名副其實地認識了恐懼的滋味。天黑下來了，雨卻越下越大，這時連高粱干也看不見了，我走不出去的不再是那片高粱地，而是一個伸受不見五指的黑夜。后來當我累倒在水中時，接踵而來的是饑餓與寒冷狼狽為奸，一塊兒折磨我，大約是我在掙扎時已在拼命地呼叫，到此時我已經聲啞力盡了。我倒在水中，心想我要死了，也是我第一次想到死這一很深奧的哲學問題。

母親在雨中緩過氣兒后，才冒雨趟水回到家，初時見家中沒我，她倒不在意，以為我在鄰居家玩被雨阻隔到人家那兒了。待她換了身干衣服從里房出來，見天黑了，雨停了還不見我回家，才問我爹，我哥，我姐（我弟弟太小，母親百分之百不會去打擾我弟弟）：“者仔哩？”當她見一家人全說不知道時，這才多少有點感到異常。但我母親還沒把問題想得那么嚴重，她立馬走到樓門外，站到我家門前的大坑邊，亮開她的金嗓子：“者仔——者仔——”地喊起來。

母親的金嗓門穿透力很強，平時喊我家的人，只要人在本村，母親只用喊三聲，保準能把在外的人喊回來。然而這晚母親足足喊了十聲，仍不見我的動靜。母親立即回到家中，對全家人宣布一條預感不祥的消息。說：“者仔可能出事了！”不容其它人插話，便布置全家人一起出動——安排我爹我哥先去河邊井邊池塘邊村里幾個大茅池子找我，她與我姐去鄰居家求人幫助找，囑托人家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尋找。顯然，母親預感到我遭到溺水之災。母親為尋找我在我們周營村發動了一場人民戰爭，幾乎全村沒一家不知道周成理（我父親的大名）家的二娃仔丟了。這件事當然也驚動了我家房后那位叫周克晉的老鄰居。這位鄰居找到我母親講了把我由彎腰棗樹上松綁的經過，我母親并沒抱怨他多事，果斷地說：“去老西坡找。”我母親一聲令下，在場的人嘩一下往西坡擁去。

尋找我的人群來到村西的小河邊戛然而止。原來，一場暴雨引來了西崗上的滾崗水，使原本的一條干涸小河，頓時波濤滾滾，截斷了人們去老西坡的路。在河那邊是一片白花花的雨水。站在河邊的人，雖不能說是在望洋興嘆，望水興嘆卻是千真萬確。

“四奶，咋辦？”同來的周克晉在無耐時問我母親，然而沒有回答。這時人們才發覺我母親不在現場。

“四奶哩？”提問的還是周克晉。但沒人能回答他的提問。

我的母親當時的確沒在現場。她在大家向西坡涌來時去找王半仙。王半仙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大夫，也是村里唯一的一位大夫。我母親對我的不測作了周密安排，她在事前跟那老先生打個招呼，說她家二娃仔可能遭水災了，讓老先生準備個方兒，先去我家等著。我母親是村里有名的賢慧人，黑夜踩泥趟水去請那王半仙，那王半仙自然答應。

母親見王半仙答應了，便回馬向老西坡趕去。

母親的確有先見之明。在高粱地里的我掙扎無望后，我想到一旦我昏迷過去，地里的水馬上會把我淹死，生的欲望，使我用最后一絲力氣，扳倒身邊的高粱干兒，把它們堆積在我身后，往后仰天躺著，等待死神的召喚。到后來真的昏迷過去了，我便擺出一副無所畏懼泰然自若的優雅姿態。

母親在去老西坡的路上已聽到前邊一片哭嚎聲。母親雖想到那最壞的結果，但她腿沒發軟，反而加快了腳步。待她趕到小河邊，見我伯母面對著滾滾的河水哭著，她一定以為我被河水沖走了。所以才唱戲般拉著長腔：“我的娃啊！你泡的白嗤嗤的！我的娃呀，你泡的白嗤嗤！”我姐哭喊著“者仔——者仔——你在哪里？”也有嗚嗚干嚎的。我母親見那么多人亂哭，卻沒見我的影兒（包括我的尸體），心里已明白個八九不離十，就生氣地呵斥：“哭啥哩？沒見尸體哭啥哩？”這一呵斥，所有的哭聲戛然而止。我母親對我爹說：“他爹，我想咱娃一定是貪玩，還被雨困在高粱地里，你帶幾個水性好的，浮水過河去那兒找，找不到活的，把尸體找回來!”

母親的話很有號召力，好多人都嚷著：“我去!我去！”于是，在一片爭著要過河的雜亂聲中，我父親選定五位小伙子，他們分別是我的三位堂兄明山明海明江和我的村東邊兩個侄子。當他們正要下水時，五十來歲的周克晉提出也要過河，我爹說你年歲大了別凍著了。可周克晉執意要過河，我母親知道他是因為為我松綁而感到內疚，便說：“老大（克晉在他們族兄弟中排行老大），你小心點。”我父親見我母親這么說，只好同意了。

母親的猜測很準。當我爹帶著一群人找著我時，我已昏迷在泥水中，不過草帽不知讓水漂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爹那時顧不得找我的草帽，他二話不說，把我背到背上就往回走。

“找著了，找著了！”高粱地里的人相互打著招呼，這聲音很大，那些不會浮水過河，還等在河這岸的人都聽見了。后來當父親與我三個堂兄一起把我托舉到河這邊時，等著的人一下擁上去。當母親看到昏迷不醒的我時說：“快背回去，半仙在家里。”這話一說完，母親腿一軟，坐到泥地上。

我的小命被王半仙搶救回來了，一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兒，有人忽然發現周克晉不見了。而且有人說好似回來的路上就沒見周克晉。這一下，全家人又慌了，趕忙去他家找，家里沒人，我爹又組織人去老西坡找，仍然落了空。于是，有人推測周克晉很可能是回來過小河時因水涼抽筋溺水淹死了。

第二天，人們在小河下游一個河套的芭茅棵里驗證了那人的猜測百分百準確——那兒發現了周克晉的尸體。他擠卡在芭茅棵里，像在藏迷貓。

周克晉是自己主動過河被淹死的，他又是孤寡老人，族中也沒人站出來說什么。但我父母是通情達理的人，不但欠債借錢厚葬了死者，而且在出殯時我母親讓我給周克晉送靈扛幡。送靈扛幡是死者晚輩的差事，我是周克晉的小爺，讓我扮演這個角色有點大材小用，當然不合適。為此，連周克晉的族人也提出不要我扛幡送靈了，說那樣會讓周克晉的靈魂不安生的，不如把迎悲幡放到棺材頂上就是了。我母親當然知道大家的好意，但她堅持要我扛幡送靈，說人死為大，老大又是為救我而死的，扛幡送靈又有什么不合適的？在我母親的堅持下我這個當小爺的五歲時便辦了一樁有迥異于常情的事——為我的孫娃子送靈扛幡。不過，我只是象征性送靈扛幡。我是坐在周克晉的棺材頂上被人抬到墓地，那幡也放在棺材頂上。途中，我忽然想到周克晉喝酒一事，我又撒了一泡熱尿，算是我對他的真誠祭奠。

周克晉的喪事辦畢，我母親病到了。而且好似是這次種下了病根，此后二十年來一直病魔纏身。為此我一直很愧疚。那年我母親病倒后，好多人為擔心我母親的病，勸我母親專找好話說：“老大的事兒過去了，就別想它了。你家二小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是個明白人，娃們的福也是你們的積德啊！”我母親聽了這樣的開導話，卻高興不起來。搖著頭說：“還什么福哩！這么小小年紀，就給大人惹這么大的禍，把老大一條老命也搭上了，罪孽呀！叫我看呀這娃一生不會安生哩！”

我的不幸終于應驗了母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