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讀書齋雜談之十八

家教詩舉隅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人際關系極重，視五倫(亦稱五常)為維系社會的鏈條。五倫者，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也。五倫中，家庭占其三。而君臣之義常喻為父子，朋友之誼常比作兄弟，仍與家庭脫不了干系。因此，家庭成了個體生存、種族綿延、子女扶育、人格發展、道德維系、文化傳承以至國家的建立、社會秩序的維護的基礎。為了穩固這個基礎，家教誠不可少，就中國古代教育而言，道德教育，基本上是由家庭來完成的。

從現存文獻資料看，華夏家教源遠流長，可以上溯三代，如周文王的《詔太子發》，懼后世之無保，詔戒太子(即后來的武王)敬重人民，謹慎從事。又如姬發的《戒書》，記載了周武王繼承王位后，在師尚父(姜子牙)的引導下，勒銘于身邊器物，克己修身，垂范后世子孫的言論。該戒書被推為后世家訓之祖。

古人重家教，現代人也重家教。不過，古人重家教重在修身即做人，亦即實現儒家講的“內圣”要求，一言以蔽之，是個“德”字。修身的目的則欲達到“外王”，齊家、治國、平天下。服務家庭，服務國家，服務社會。今人重家教重在成材以謀生，意欲學得一技之長向國家、向社會索取回報，補償家庭。當然，這都是相對而言，跟“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一樣，很難說是非此即彼，做人也要謀生，謀生也要做人，否則不僅生謀不好，還會敗身，身敗名裂。

家教有言教、身教、書教等多種形式。言教身教不須多所辭費大家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唯書教要復雜一些，它包括詩、賦、贊、箴、訓、誡、誥、銘、書、論等多種文體樣式。本文主要談詩教，連帶而及其他。

一說到家教，就會使人想起諸多美談來。什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呀，什么“寄魚封鲊”呀，可以說舉不勝舉。孟母三遷的故事，已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了；寄魚封鲊(音眨，經過加工的魚類食品)的事，有的讀者或許有點生疏，故不妨再往事重提。據《晉書》卷九六《列女傳·陶侃母湛氏》記載：侃少為尋陽縣吏，嘗監魚梁(水中筑堰像橋梁一樣的捕魚設置)，侃本來就是個孝子，特以一坩鲊遺母。湛氏封鲊及書，責侃日：“爾為吏，以官物遺我，非為不能益吾，乃以增吾憂矣。”有如此之母，難怪能培養出有大用而為官清正廉潔的人才來!陶母對“官物”甚是敬畏，不像今日之某些“公仆”家屬，視公物為己物，不拿白不拿也，結果肥了自己也害了自己，敗壞了風氣。觸犯了法紀，“公仆”自然也難逃之夭夭。與“寄魚封鲊”相仿佛的，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五上還記述了兩件事：劉球之弟毗，令蒲田，寄球一夏布。球即日封還，貽書戒之日：“守清白以光前人，他非所望于弟者。”又新城耿華平(庭柏)之母徐氏寄予詩云：“家內平安報汝知。田園歲入有余資。絲毫不用南中物，好做清官答圣時。”家教之正，古人不得專美于前矣。

劉球(1392-1433)事，《明史》卷一六二本傳載之。球，字廷振，安福(今江西縣名)人。永樂十九年(1421)進士。家居讀書十年，從學者甚眾。授禮部主事。胡!(音營)薦侍經筵(為皇帝講解經史的官員，明朝每月初二、十二、廿二開經筵)，與修《宣宗實錄》，改翰林侍講。砒是他的堂弟。耿華平行事不詳，但有如此家風，亦足以風世矣。

徐氏教子，采用的是詩的形式。詩，言簡意賅，義深旨遠，故常在家教中使用。下面，不妨再舉一二以欣賞之。

五代北宋之際。有一位叫范質的人，此公九歲能屬文，十三歲治《尚書》，教授生徒。此后他四朝為官：后唐長興四年(933)舉進士，忠武軍節度推官，遷封丘令。后晉天福中(936-944)，為監察御使，后遷主客員外郎、直史館，不久又召入為翰林學士，加比部郎中、知制誥。后漢初，加中書舍人、戶部侍郎。后周廣順初，加拜中書侍郎、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兼參知樞密院事。后又累進位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平章事、監修國吏，又加司徒、弘文館大學士。恭帝時，加開府儀同三司，封蕭國公。僅入宋前，此公的官銜就已一大堆，如今日之印名片，非采用折疊式不可。宋初，加兼侍中，罷參知樞密。乾德初進封魯國公。二年(964)正月，罷為太子太傅。九月，卒，年五十四。將終，戒其子曼勿請謚，勿刻墓碑。太祖聞之，為悲惋罷朝。贈中書令，贈絹五百匹、粟米各百石。

《宋史·范質傳》稱：“質性卞急(急躁)，好面折人。以廉介自持，未嘗受四方饋遺，前后所得祿賜多給孤遺。閨門之中，食不異品。身沒，家無余貲。太祖因論輔相，謂侍臣日：‘朕聞范質止有居弟，不事生產，真宰相也。’太宗亦嘗稱之日：‘宰輔中能循規矩、慎名器、持廉節，無出質右者，但欠世宗一死(指后周滅國時未能為之死節)，為可惜爾。’從子校書郎呆求奏遷秩，質作詩曉之，時人傳誦以為勸戒。”這樣的宰輔，雖事數朝(五代之君，本是匆匆過客，總十一帝，一起一滅，才五十三年，其間尚有僭號之國十一處，稱王稱帝，魚龍混雜，賢愚不同，如果要殉國殉主，不知要殉幾國幾主也)，但的確人才難得，特別是“不事生產”，不像今日某些當官的，熱衷于置房產，辦公司，官商勾結，送子女出國，等等，忙不迭的私事，何暇顧及“公仆”分內事!特別是所傳《誡兒侄八百字》，更值得后人回味。

范質的侄兒范杲少孤，質視如己子。果字師回，父正，青州從事。此小子刻志于學，以蔭補太廟齋郎(職掌祭祀事，執俎豆及灑掃等雜事，為五、六品以上官蔭補官，為入仕途徑之一)，再遷國子四門博士。及秋試，有上書言閩閱之家不當與寒門爭秋第，杲遂不應舉。太平興國初。遷著作郎，直史館，歷右拾遺、左補闕。雍熙二年同知貢舉。俄上書，言其才比東方朔，求顯用，以觀其效。太宗壯之，擢知制誥。后又多次上書求官，“太宗惡其躁競，改為右諫議大夫、知濠州，復召為史館修撰。”果這個人十分熱衷仕進，太宗曾以太祖朝典策未備，乃議召果。果聞命喜甚，以為將加優擢，晨夜趨進。后得知乃是重修《太宗實錄》，大失所望，以致郁郁成疾，“至京師，旬月卒，年五十六。”因為躁競，連老命都搭上了。“杲性虛誕，與人交。好面譽背非”，又“不善治生，家益貧，呆端坐終日，不知計所出，人皆笑之”。范杲就是這么個人!他為了進爵加秩，不僅上疏直接要官，還想借助當大官的叔父“曲線救子”，為其活動活動。范質抓住機會，吟長詩一首，狠狠地將范杲教訓了一頓。詩前有小序云：“昨得謝課書，希于京秩之中，更與遷轉。余以諸兒侄輩，生長以來，未諳外事，艱難損益，懵然莫因，抒古詩一章曉之。”

范質以其親身經歷，對侄子的立身行事進行了全面勸戒。范杲以蔭補官，爵祿來之甚易。又自視甚高，不諳世事，不懂官場規矩，不懂做人道理，凸現出性格中諸多弱點，沾染上一些不好習氣。范質對癥下藥，特就“學立身”、“學干祿”、“遠恥辱”、“勿曠放”、“勿嗜酒”、“勿多言”等幾個方面不厭其煩，言之諄諄。其辭雖然淺顯，其意卻是拳拳。若后世官宦之家，成能如此教子，恐家必齊(治)、國必治矣!如再聯系到今日某些干部子弟，仰仗父母，胡作非為，敗家辱國，誠不肖之子也!當然，有的其責任多在父母，如有范質教子之心之萬一，自己既不會置身囹圄，子女也不致墮落毀棄。就范杲而言，積習一旦養成，要改也難，他大概把范質的告誡當成了耳邊風，所謂聽者藐藐是也，故人生的終點實不盡如人意，枉費了其叔的一番苦心。

詩中的“馬援書”，謂馬援戒二侄兒書也。馬援(?-1126)，字文淵，后漢扶風茂陵(今陜西興平東北)人。其先趙奢為趙將，號日馬服君，子孫因為氏。援年十二而孤，少有大志，諸兄奇之。新莽末，為新成大尹(漢中太守)。繼歸劉秀，建武十一年(35)，任隴西太守，安定西羌。建武十七年，任伏波將軍，封新息侯。“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就是他常對賓客說的一句話。更有豪言壯語者，謂人應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而這，他老先生是真做到了的，在進擊武陵五溪蠻時，病死軍中，時年已八十余。他曾在西北養馬，發展了相馬法，并以銅鑄為“馬式”。其二兄余(字圣卿)，有子嚴、敦，并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在交阯時，還書誡之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謂譏刺時政也)，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愿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衤離)(音離。古時女子出嫁時，母親為女兒結上帶子，系上佩巾，申戒至男家后須盡力家務)，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謂輕重合宜也)，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獨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騖(鴨也)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訖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愿子孫效也。”(《后漢書》卷二四《馬援傳》)

關于季良、伯高，據《后漢書》：季良名保，京兆人，時為越騎司馬(秩千石)。保仇人上書，訟保“為行浮薄，亂群惑眾，伏波將軍萬里還書以誡兄子，而梁松、竇固以之交結，將扇其輕偽，敗亂諸夏”。書奏，帝召責松、固，以訟書及援誡書示之，松、固叩頭流血，而得不罪。詔免保官。伯高名述，亦京兆人，為山都(古縣名，治今湖北襄陽西北)長，由此擢拜零陵(今湖南永州市)太守。

范質的誡兒侄詩，可謂是全方位的戒勉。歷史上的誡子詩，也有就某個側面入手的。譬如北宋真宗成平五年(1002)進士的陳亞，官至太常少卿。此公好為藥名詩，有“風月前湖夜，軒窗半夏涼”之名句。此公又好畜書，家藏數千卷，名畫數十軸，均系平生寶者。晚年退居，有華亭雙鶴，怪石一株，異花數十本，列植于所居。慮及百年之后，所藏書散失，特作《絕句》一首，以戒子孫云：

滿室圖書雜典墳(三墳、五典，指代稀世古籍)，華亭仙客岱云根。他年若不和花賣，便是吾家好子孫。

把其他之物賣了尚可，若將藏書賣了。絕對是不肖子孫!惜書亦是惜人。欲子孫多讀書，以陶冶情性。學會做人，更可學而優則仕也。

像如此珍愛藏書而戒子者，有清朝汪繼培的《訓子四箴》，其《藏書》箴云：

貽孫有谷，書為良田。稽古有獲，是謂豐年。可以永世，可以樂天。儲藏匪易，賣文之錢。來無不義，書難求全。勿散勿褻，庶永吾傳。

汪公字厚叔，蕭山(今浙江蕭山市)人。嘉慶乙丑(1805)進士，官吏部主事，事跡不詳，《明清進士錄》(中華書局2006年3月版)不載，詩見《耐冷續譚》。汪公以賣文之錢買書，來之非不義，來之實不易，對藏書的寶愛之情不難想見!書是良田，可供子孫精耕細作，不貽以谷，書中自有千鐘粟也。

又因藏書而勸誡子孫學以致用的，有清朝金娃(音身)先生的《家誠》詩：

讀書期致用，一言可終身。博學轉多助，壓架非空陳。何物益神智，破暗資傳薪。精心窺古鏇?經濟行紛綸。

《家誡》詩數量甚夥，《清詩鐸》選錄三十二首，此其中一首也。金娃，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字雨叔，號海住。乾隆壬戌(1742)一甲一名進士(狀元)。授修撰，遷侍講學士，入直上書房，為授讀師傅。鯁直嚴教，皇子憚之。進詹事(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備翰林官遷轉之階)，遷禮部侍郎，八十一歲卒。祀鄉賢祠。金公生平以廉儉方正稱，要求兒輩甚嚴，又有《誡子詩》日：“白屋倏朱門，朱門仍白屋。本自霄瑯懸，興替一何速!稔(積也)惡斯取災，樹德乃致福。惴惴保其身，克家勤式谷。”他能夠善終，享祀鄉賢祠，良有以也。

有的家教詩，是儆子孫不孝者。清人金埴(1663-1740)在其所著《不下帶編》(卷一)中講述了這么一件事：有長洲(古縣名，治所與吳縣同，屬今蘇州市)某翁，其子怠于奉養，于是就在墻壁上題了一首詩，以警醒兒孫，亦告示外人。詩云：

人生七十強支持，簾卷西風燭半支。

傳語兒孫好看待，眼前光景不多時。

應該說，詩寫得頗委婉，給兒孫留足了面子。但即使如此，也發揮了輿論的震懾作用。其子看了詩后大懼，請滌去，于是奉養有加。聞知此情，金埴先生不無感慨地評論道：“夫其子見詩能懼而加養，猶未盡喪其天良。彼惡子逆孫，喪心棄養，任其父祖之風燭鑠滅而弗顧者，真犬彘不食其肉也。”

追求住宅豪華，古時大有人在，而為明智之士所不取。清滿洲鑲黃旗人尹繼善(1695-1771)，姓章佳氏，世居遼東，字元長，號望山。他是雍正元年(1723)二甲二十四名進士，選遮吉士，授編修，進侍講，累遷江蘇巡撫。蒞政明敏，禁收漕規費，定米價。此公為官甚是了得，嘗于一月兼攝將軍、提督、巡撫、河漕、鹽政、上下兩江、學政等官九印，案無留牘，其勤政盡職，可想而知。他一督云貴，三督川陜(與敝四川還有點瓜葛)，四督兩江，而在江尤久，前后三十余年，鮮有敗事。官終上書房(皇太子、諸王讀書處)總師傅。卒謚文端。從為官角度上講，其德能勤績諸方面都無可挑剔。但他的兒輩卻有個毛病。就是喜好修建房舍，所建樓宇，真堪稱美輪美奐。尹公看在眼里，急在心頭，特作詩以訓之。詩題為《兒輩慣葺屋宇作此戒之》：

到處可安居，容膝不厭小。人苦不知足，營營何時了。桂柱與杏梁，結構窮精巧。大樹蔭亭臺，新花環池沼。壘石為奇峰。呼春鳴翠鳥。室多無雷同，徑曲復深窈。絲竹日喧闐，紛(粉)黛夜環繞。古來富豪家，似此知多少。自謂享厚福，可以千年保。詎意金谷園，轉眼成荒草。每誦傷宅詩，字字堪傾倒。惟有儉樸風，守之以終老。小子既讀書，此理宜參考。百凡可類推，何須過求好。毋忽老人言，聽之復藐藐。

雖然是戒子詩，但卻寫得很美，淺顯明白，入情入理；循循善誘，舉一三反。尹公可謂善為人臣亦善為人父者矣!

家教詩歷代多有，若稍加編次，即可裒集一巨冊，其煌煌如也。今僅舉其于萬一，以窺一斑也。當今世道業已大變，家教要求自也大不一樣，但修身形式則一，其內容也或許有某些承傳之處。后生晚輩如能從中有所領悟，想必于做人成才也不無裨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