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在頭上盤旋。目光灼灼。突然它急速俯沖而下,尖利的喙像一把彎刀刺來……
“怎么了?”皮根推推他,問,“你嚷什么?怪嚇人的。”
蟈蟈睜了眼,東瞧西瞅一番,又驚恐地將目光往天上望。
“看你滿頭大汗,做的是噩夢吧?”皮根曬笑,“這大白天的,做點兒美夢多好。娶個媳婦發個洋財,夢里過把癮也痛快喲!”
天是鉛灰色。偶有幾團灰白的云一動不動地滯在那兒,太陽白晃晃,卻正精神著呢。此刻,也只有知了是它的知音,躲在濃郁的樹叢間聒噪著單一刺耳的聲音向太陽賣弄風情。
蟈蟈閉上眼睛,氣喘吁吁的心有余悸。近來,他常做這樣的夢,醒后大汗淋漓,夢境很清晰。這才剛迷瞪一會兒,那夢就毫無征兆地跳出來了。他真的嚷了么?嚷的什么?他偷窺一下,見皮根又靠著樹歪頭睡了。或許他沒聽清,要不他會不依不饒地詰問他。
蟈蟈與皮根一個村光腚長大,一起念的小學初中,高中沒念完又一起輟學,一起來城里打工。剛來城那陣子,他們打短工,油漆工、水暖工、送水送氣計時計件的小工都做。錢大多現結,可得吃飯,得租房子住。錢就所剩無幾。蟈蟈跟皮根合計,眼下自食其力不成問題,可存不下錢,不能接濟家里。莫非要打一輩子工?皮根沒主見,呆呆瞅著他拿主意。
沒錢,翻蓋新房就無從談起,藹秀就娶不進門。想到藹秀,蟈蟈黝黑圓潤的臉膛就長出兩朵花,兩朵黑牡丹。是藹秀說的。她說他笑的模樣特好看。藹秀念完了高中,大學沒考上。她爹娘叫她復讀再考。藹秀不。她爹說我供得起你。藹秀還是不。藹秀有想法,要真考上學,她與蟈蟈的事一準黃了。進城打工的前一夜,蟈蟈在村邊的淺河畔說,藹秀,等著我,過兩年我掙足錢,回來娶你。
進城倆月,他們沒存下錢,蟈蟈當然急。他就說,皮根,咱光打散工不是法子。皮根點點頭。他又說,前些天我看見個招聘啟事,招的是泥瓦工學徒。學成后包錄用,上工地蓋大樓管吃管住,工程竣工即可結賬哩。他們去咨詢,學費很貴,每人要600塊。兩人家里都很窮。蟈蟈咬咬牙說,我去借。
第二天,蟈蟈獨自上路。到車站,他猶豫了。他原本打算回去找藹秀借錢。藹秀的爹開著小百貨商店,生意不錯。可這行么?她爹正想拆散他們,能借錢給他么?即使借給他,她和她爹會怎樣看他?噢,進城打工,錢沒掙反倒回來借。她們還能看得起他?這條路行不通。蟈蟈落魄游魂地在街上走。路過一巷子口,他見一年輕婦人在與同樣民工打扮的幾人交談。近了才知道,婦人家要粉刷客廳,價錢談不妥,蟈蟈上前去沒還價就跟婦人走了。
一上午就完工了。婦人很滿意,額外獎他十元。他本該道過謝就走。卻趕上內急,紅了臉問“大姐,衛生間在哪兒?”婦人在廚房正忙,頭也不回說兩臥室之間就是。
他進去痛快地解決了,末了還愉快地打幾個寒噤。這衛生間很干凈,裝修也很上檔次。他嗅嗅鼻子,吸進絲清冽的芳香。一條紫紅色的女士內褲掛在衣架上,很耀眼,很漂亮。正是香味出處。蟈蟈湊近又聞了聞,肺都是香的了。價格一定不菲,蟈蟈想。他即刻想到藹秀,他和她是有過一回的,那夜話別,他們情不自禁吻在一起。藹秀的內褲是他褪的,又肥又大像條口帶,哪像這般精致。蟈蟈笑笑,仿佛這條內褲已穿在藹秀身上,更襯出她秀麗苗條的身姿。于是,他做出個自己都沒想到的舉動,順手將內褲摘下塞入懷里。與此同時,他看見洗漱臺上有個錢包,鼓鼓的。心一動,打開,沒有錢,里面是一沓彩票。他躊躇片刻,抓起彩票放進口袋逃也似的奔出門。
令蟈蟈沒想到的是那沓彩票中有一張中了個四等獎一千多塊錢哪,欣喜之余他忐忑不安,心里說我是迫不得已啊。大姐,我真沒辦法,也許這些錢對你無足輕重,可事關我的幸福。大姐,一看你就是善人,原諒我,等掙到錢我就還,算我借的。他心里這些話,說得很真誠。至于那條內褲,他還真有些后悔的,他只想把太好的東西給藹秀。藹秀把太好的東西給了他。
蟈蟈和皮根的泥瓦匠學徒做得很辛苦。他們直接被帶上工地,包工頭為省錢,招了不少他們這樣的民工。邊學邊干,交了學費,沒有工資,白干。干的是最臟最累的活:卸鋼筋抬水泥、磨碎石打夯、灌水架模。一天下來,腰酸腿疼渾身要散架。吃的大鍋飯沒油水,勉強填飽肚子;住的工棚通鋪,十幾人一屋,汗餿體臭空氣渾濁窒息。好歹吃住是免費的。蟈蟈和皮根不是矯情之人,這些苦還受得住。
躺在工棚的第一夜,疲憊不堪的蟈蟈很快睡去。半夜,他身子歇了,腦子卻勞動開了。他想藹秀,藹秀就來了,穿著那條紅內褲,朝他笑。笑容很淺很模糊,一眨眼就不見了。緊接著,就出現了那只鷹,犀利地瞪著他,然后俯沖下來……
一連多日。蟈蟈都做同樣的夢。他身心俱疲,苦不堪言。他拿人錢物就叫偷竊,良心不安的懲罰,他受不了。解決辦法只有一個,馬上還錢。但哪里有錢呢?左尋思右尋思,不得要領。蟈蟈寢食不安精神恍惚。于是,夜里的噩夢白天又增加一次。
蟈蟈撐不住了,偷偷買安眠藥吃。倒是能睡安穩,噩夢暫時也不纏他了。蟈蟈干活不惜力,腦子又靈光,深得他那個段小工頭的賞識。不足一個月,他就被提前轉正,上樓干上了正經八百砌磚的活。白天一門心思干活,晚上他怕胡思亂想,早早悄悄吃幾粒藥睡覺。在藥的麻痹中,又捱過一個月。安眠藥是有副作用的,不能多吃常吃。最直接的反應是醒來身體沒勁發飄。蟈蟈感到體力越來越不濟,臉色蠟黃,兩腮也塌了,常出虛汗打蔫,出活兒較前慢很多。他又不敢怠慢,硬挺著。身體不頂勁,事故就難免。一次,蟈蟈拎磚,腿發軟,一腳踩空失足滾下樓梯,左側大腿骨骨折,住進了醫院。
蟈蟈悔恨交加。他咋就鬼使神差地干了那糊涂事呢?真不該呀。他爹娘是多么本分的人。他蟈蟈也從沒干過雞扒狗盜之事。他真渾啊。唉,躲是躲不掉的,報應終究會找來。
包工頭是非法用工,沒給蟈蟈他們上勞動保險。為了息事寧人,甩下了幾千塊錢。
藹秀哭哭啼啼來了,說:“都是我不好,為了娶我你賣苦力掙錢險些把命搭上。”
蟈蟈雖痛苦難過,但還得勸她,“不怨你,是我不小心。沒事,骨頭接上站起來還是堂堂漢子。”
藹秀很傷心,氣氛很壓抑。蟈蟈腦子一閃,那條紅內褲被他從提包的最底層翻出來,還用工地上發的一條簇新的白毛巾裹著呢。
“給。”蟈蟈說。
藹秀一愣,問:“什么?”
“打開看看。”蟈蟈催促她。
“哎呀!”藹秀叫,“什么呀?”
“比你那條格子的好看多了,是不?瞧,多精致。”蟈蟈神采飛揚。
藹秀剎時羞得臉龐一團酡紅,像醉了酒,歪歪扭扭蹭到蟈蟈床上,頭抵了他的胸,嬌嗔道:“你、你真是,腿都折了,還窮開心。”蟈蟈聽出的是疼愛,嘿嘿一笑。“還笑呢。”藹秀摩挲著內褲,說,“多好的料子,這得多少錢啊?”這難不住蟈蟈。他曾經到大商場的名牌專賣柜去過,相同品牌規格的內褲要六十多呢。不是為藹秀報價討巧,是想折抵成錢屆時一并還于失主。藹秀嚇了一跳,“哎呀媽呀,那么貴,夠俺爹賣三四天小百貨賺的。治你腿的花銷還不夠呢。”
“促銷小姐說,這是美國高棉,還含那個什么萊卡哩,高彈力,柔順滑軟。很舒服呢。”蟈蟈又笑了,嘎嘎的。他猛然覺得這話怎么像說藹秀的身子呢。好不容易讓笑歇下來,他說:“你穿,值!”藹秀聽得熨帖,滿心喜悅。看著打著石膏受罪的蟈蟈,她眼睛潮潮地說:“往后咱不亂花錢了啊!”
蟈蟈躺在病床上,睡著了那噩夢沒來找他。他沒吃安眠藥。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包工頭把錢直接給了蟈蟈。蟈蟈抽掉一千多塊揣進懷里的那刻,聽見他多日懸浮的心“撲通”落回原位,跳得很塌實。這是還債的錢。不是他腿折著,他會即刻把錢還去。
住院花錢如流水。醫院催了幾次賬,再不繳費藥就取不出來,治療就要停下來。蟈蟈摸摸內衣口袋,下意識地想去掏。手剛觸到胸口,心猛然一股絞痛。他戛然住手。那錢掏不得,他的心會被一起掏空的。藹秀正熬粥,金黃的小米粥,咕嘟咕嘟響。藹秀急,蟈蟈急,急成一鍋粥,心也在腔里咕嘟咕嘟響,騰騰冒熱氣。皮根來了,還有幾個工友,提著水果,各個同情地唉聲嘆氣。藹秀的汗嘩嘩流,她說:“皮根,你帶我去找工頭,我們沒錢了。”
藹秀淚眼汪汪。包工頭一臉冷漠,說:“該給的都給了,我們已仁至義盡。”
藹秀哭,求,最后跪在了地上。
包工頭不耐煩了,陰下臉,說:“大妹子,你別鬧了。這樣吧,錢我是肯定再拿不出。鬧也沒用。你們呢,也別耽誤診治,趕緊回家湊錢。等他腿好了回來我還用他。錢還有得掙。反正工程還要三年兩載的。”
醫院是不能再住下去。回家養著吧。鄉下的水土好養人。谷子黃的時候,蟈蟈腿上的石膏拆了。傷筋動骨一百天,調養這么久,蟈蟈胖了,也虛了。爹娘攙他下地。傷腿試探著落下,不疼,可沒勁兒。蟈蟈一腳深一腳淺地在場院里走,他要練回從前的力氣快快回工地。
爹雇下幾個人幫著收秋。幾畝谷子豆子還有山芋花生,得收些日子。蟈蟈不干,這得多少工錢?
“那咋著?一人咋忙得轉?”爹說。
“有我呢。”蟈蟈說。
“哎喲,乖乖,你沒好利索,腿還吃不上勁,一拐一瘸的。不能累著。”娘嗔怪。
蟈蟈不言語,愣將那幾個幫工散了。
皮根也回來收秋。包工頭放他們幾天假,他家勞力多,早早收完過來幫襯蟈蟈。蟈蟈問他工地的事。皮根說:“蓋七八層了,還有十幾層呢。你小子好了沒?”
“好了。”蟈蟈說,“收了秋我就和你回工地。”說著,他鏗鏗走幾步讓皮根瞧。
皮根說:“我咋看你走路拐呢。”
“胡說,”蟈蟈嚷,“再亂說我跟你急。”
收過秋,蟈蟈收拾東西。娘勸他多養幾日,他不聽。藹秀聞聲也來勸他。她說:“工地活重,你腿沒養利索,緩走些天不遲。”蟈蟈甩開臂膀大步走,反反復復。終于看出別扭。他擰緊眉頭問:“真拐?”大家齊點頭。蟈蟈坐在炕頭直慪氣。
爹娘和藹秀拗不過他。蟈蟈和皮根上路了。
包工頭也發現蟈蟈腿有問題,說:“我可不敢用你,你腿不方便,再整出事咋辦?”
“沒關系,再恢復恢復就就好了。”
能恢復好么?蟈蟈心里凄苦得很。他到醫院問過大夫,答復說他就這樣了。“怎樣了?”蟈蟈追問。大夫說:“骨頭錯位,大腿骨短一截,你治療不徹底,沒定期做檢查,沒做牽引,愈合了,就這樣了。”就這樣了,好好一大小伙子,不出幾個月,就這樣了,一輩子,一瘸一拐。蟈蟈恨呀。
“你答應過還用我。”蟈蟈說。
“是啊,誰知你這樣子了呢。”包工頭無奈地聳聳肩。
“不礙事,我啥都能干。”蟈蟈吹口氣鼓起腮幫提起水桶向水泥攪拌池走去。水桶隨他搖晃顛簸,水濺出不少,在地上蜿蜿蜒蜒,像條水蛇尾隨著他。
眾工友哧哧哈哈笑。
包工頭眼要瞪出眼眶,理直氣壯地說:“大家都看見了,不是我刁難他吧?”
蟈蟈求援似的望向工友。眾人目光躲躲閃閃,竊竊私語地散去。
蟈蟈火了:“我今天就不走了,死也死在這兒。”
包工頭張大嘴,兇得要吃人:“你當我是福利院?”他見蟈蟈決然賴在那兒,沉吟片刻,鄙視著他說:“看在你同鄉求情的份上,你就管庫吧。”
皮根喜出望外,趕緊抻蟈蟈,說:“謝謝老板。好哇好哇。”蟈蟈嘀咕:“好什么好?”這管庫是清閑,但工錢也清湯寡水少得可憐,上工地懸殊許多。
“嗨,你還不領情。”包工頭一甩袖子要走,“就這活兒我還怕你拐楞拐楞摔壞點什么值錢的物件呢。”
皮根忙說:“老板,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謝謝啊謝謝。”
蟈蟈住在庫房里,鐵板、吊墜、鐵鏟、玻璃、墻轉、標尺、安全帽……躺著的堆著的吊著的掛著的,各得其所。剩下的空間很逼仄,勉強擠張床。晚上,蟈蟈躺下,滿屋生冷的家伙一下子渾身長滿眼睛,他們發出各色各樣的光逼視他。蟈蟈棲棲不安,那視線像有千鈞力,如軋路機般轟隆隆碾壓過來。容不得他躲閃,他的骨肉越擠越扁,終了,蟈蟈仿佛貼在床上,像張薄薄的床單沒了厚度,心跳也失去幅度,似將窒息。蟈蟈猛地從床上掙扎彈起,呼吸窘迫。他預感到什么,驚恐未定地拉出提包,一眼就看出包讓人動過,拉鏈敞開,衣物亂七八糟。他伸手去摸,頓時驚慌失措。錢沒了,他壓在衣物底下的錢沒了,他打算今天夜里用來還債的錢沒了。他手腳冰涼,失神地瞪著隆隆的黑夜。他看見那可怕的噩夢又朝他奔來。
錢啊,那要命的錢,怎么就丟了呢?他真恨自己當時沒借別人兩條腿去把錢還掉。可行么?這是他的隱私他的痛。是誰偷了他的錢?是皮根?他倆同乘一車,他有機會。可車里人很多,就一定是他么?也許錢是在這屋丟的。白天來庫房領料的工友來來往往,會是誰呢?這樣殘酷地拿走了他的錢,拿走了他的安寧。蟈蟈冥思苦想,苦盼天亮。任憑兩眼酸痛頭腦昏沉也不敢閉眼。天公還算通情達理,盡管貪睡,還是長長地伸著懶腰,慵懶緩慢地褪去了黑衣,換上一身銀白素妝。想必它更衣起床了。它要對天下人負責。蟈蟈呢?他也要負責,對那失主,對自己的良心。可偏偏被無情地剝奪了。屋內的輪廓一分分亮了,他的心里卻黑著。
他要負責,一定負責。蟈蟈想,緩幾天吧,等爹把糧賣掉,就有錢了。
可是不行。又一個黑夜降臨。他實在太困太倦了。昨夜熬的通宵,今兒個白天他一直恍恍惚惚,好在領料的工友川流不息,多次在行將睡去時將他吵醒。他也想再借助安眠藥好好睡一覺,藥也買了,但瞧著自己的殘腿,他沒敢碰它。現在,蟈蟈實在困極了,屁股一挨床,頭一耷拉,趴著就睡著了。夢,果然如期而至。這次,那只兇狠的鷹沒再徘徊沒在猶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沖而至,將他撲倒在地,它用尖利如刀的嘴把他刺得血肉模糊、傷痕累累。蟈蟈掙扎、尖叫、抵抗,手抓腳蹬搖頭晃腦上翻下滾。無濟于事。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他汗洽股栗地睜開眼,看到了血,地上一柄鋼釬刺破了他的胸口,血還在淌,汩汩地像從心里流出……
一刻也不能等了。
蟈蟈一個電話打給了藹秀。說:“藹秀,我急需用錢,告訴我爹把賣糧的錢寄給我,要一千,不夠叫他再借點。要快。”蟈蟈白天到郵局打聽過,有一種匯款倆小時就到。
藹秀有些擔心地問蟈蟈怎么了?遇到啥急事了?蟈蟈叫她快去轉告他爹。藹秀似乎有話要說,吭哧半天。她爹在旁邊直嘚嘚,奪下電話吼:“范蟈蟈,你小子聽清楚嘍!你別再纏我女兒。以前我就不同意,如今你腿跛了,更不配。你要有點自知之明。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蟈蟈蒙了。他要藹秀說話。她爹說:“藹秀不想再聽你花言巧語了。你想想,你個小工,腿腳又不方便,在城里能折騰出啥名堂?掙的錢能養活自個兒就不錯。就是回到鄉下,也不是個完整勞力嘍。我們藹秀可不想把幸福毀在你手里。”
蟈蟈歇斯底里,他要藹秀親口對他講。
痛,劇烈的痛,痛徹心扉。夢里的痛在藹秀如泣如訴的歉疚中鉆進他的肌膚他的骨髓。
夜黑黢黢。蟈蟈戛戛而行。他此刻應該是激動的,就在剛才,他用父親寄來的錢,趁著夜色還了債。他敲開門,躲在暗里看那年輕婦人奇怪地東張西望不明就里。在她關門的一剎那,她終于發現地上的那紙包。撿起,蹙緊眉頭,端詳。那年輕婦人緩緩打開包。他看到她異常驚訝的神情。她搖搖頭,笑笑,表情很復雜。繼而,她眼睛里的亮一閃一閃暖暖照向四周,極具穿透力。蟈蟈的心亮了。
蟈蟈多次想象,做完這件事后,他會怎樣的熱淚盈眶。可現在他很平靜,只長舒口氣,如釋重負。
清冷的月光澆透了他,他抖出一陣寒戰。月光不依不饒,攝住他的影子緊追不舍。影子里,他看到了藹秀。藹秀對他說過:她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藹秀怎么就不跟他了呢?唉,蟈蟈盯著他的殘腿,想,不怪她,影子畢竟是影子,是孤零零的自己,只有自己的影子會永遠跟隨自己。
蟈蟈這么悲哀想著的時候,工地就矗立在不遠的拐彎處了。十幾里的路,大半不通車,他走得很累,很困倦。今晚,還有以后,他可以痛快安穩好好睡覺了。他打個哈欠揉揉眼,分明又看到了另一個影子。陰森森的路燈泛著藍幽幽的光,鬼魅一般。一個可疑的影子斜躺著,旁邊幾米遠有輛摩托,也斜躺著。蟈蟈走近前,摩托歪在護欄下,撞得變了形。可疑的影子幻化成人形,遍體鱗傷,頭在冒血,不忍卒看。蟈蟈蹲下,用手觸他的鼻子,還有微弱的呼吸,同時,一股裊裊的酒精的氣息從他鼻孔顫顫悠悠呼出。蟈蟈脫掉自己的襯衣,準備扯開為他包扎止血。就在這時,蟈蟈愣了,那人他認識。是他,他的老板,那個毀了他腿讓他心愛的未婚妻離他而去的包工頭。這小子有別墅,卻三天兩頭往工地躥。傍黑來,說是視察,瞅兩眼就走,半夜再悄悄溜回來。工友都知道他去干啥。他老婆不知道。但也起了疑心。好幾次天沒亮她就摸了來。這女人夠有心計的,將車遠遠停了,躡手躡腳接近工棚。猛推開門,見男人正安然地睡在床上,就一個人。她松口氣,還憐愛地給男人抻抻被角。后來他老婆就不來了。工友們罵:這小子夠賊夠奸。弄了外面的耍了家里的。女人都讓他玩兒到了極致。
現在,蟈蟈站起來,咬牙切齒:他媽的,我為你拼死拼活地賣苦力,腿折了都不肯出夠錢給我治,就這樣眼睜睜殘掉了。不是沒錢么?你泡妞尋開心大把大把花的可都是我們的血汗錢啊。你這個黑心的東西,你坑得我好慘啊!老天有眼。該!活該你遭報應……
夜很深很靜。這個工地在城郊一隅。再沒人經過。蟈蟈離開時再次憤怒地朝那佝僂的身軀瞪兩眼。
路旁是一片未開發的荒地。深秋了,風很涼。泛黃的雜草和衰敗的野花叢間還蟄伏著些負隅頑抗的蟲子,它們偶爾稀稀落落地叫幾聲,凄涼得像是哀鳴。走出幾步,蟈蟈的腿突然變沉,不由自主地剁住步,扭頭,地上的那攤血又大了一圈,還在不斷蔓延。那人似乎開始呻吟,聲音像從地縫中裂出,虛無縹緲,若有若無。
他心里翻江倒海。
終于,他躊躇地踅回,稍一愣怔,迅速將襯衣撕成幾片開始為他包扎。血,像頭桀驁不馴的小獸狂野地鉆出來,洇透了幾層薄薄的棉布。他索性脫掉背心,像卷煎餅一樣卷成厚厚的一條,繞成一圈,緊緊地箍在他頭上。任憑血淋淋的小獸如何掙扎,終沒能擺脫束縛。它暫時垂頭喪氣地偃旗息鼓了。他從他腰間抽出手機,試探地摁下幾個數,幸好沒摔壞。
救護車扯著嗓子尖叫,在寂寥的夜空下由遠及近。
蟈蟈僵僵地立在黑夜里,赤裸的胸膛上亮晃晃掛著幾道血痕,猩紅猩紅。他感覺自己的跟里還有嘴角不斷涌出熱辣辣的液體,是血是淚?已流得一塌糊涂。他全然不顧。他咬緊嘴唇。他想,還好,自己還沒糊涂。不能剛擺脫一個噩夢,又讓另一個噩夢纏上。
責任編輯: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