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比較注意把懷舊與守舊區別開來。我以為前者是一種美好的感情,它容易發生在有相當歲月和閱歷的心靈中;而后者則是——還非要在已經變遷了的現實中兌現這份感情,不能接受舊人舊事的退入歷史。前些日子我看到一個老先生在懷念舊時餐館里的堂倌,以及一整套的“跑堂經”,強調說,以前一家餐館里各工種的重要性是“頭堂二爐三墩子”,跑堂的地位和作用是相當高的,因為“賣錢不賣錢,全看招待員”。
對“跑堂倌”這個已然消失的行業,我們并不陌生,至少在影視作品中見到不少,尤其是有老北京生活的背景的影視中。那肩搭白毛巾站在門口,一見客人就熱情迎著,嘴里親熱地叫“大爺來了”“二爺里邊請”,手里利麻地給客人掃塵除灰、讓座送茶的伙計。確實讓人喜歡。江湖中,市井里,他們迎來送往,什么場面都得應付。所以跑堂倌大都是敲敲頭腳也會響的靈俐之人,一招一式無不透著人情世故,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且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他們簡直是一塊民俗風情的活招牌,我們看到都覺得有趣得緊,難怪老先生懷念。
但是老先生接下來開始呼吁今天的餐館行業恢復跑堂制度,我就不干了,正想發表反對意見了,卻又笑著打住:根本沒必要去當這出頭鳥,跑堂制度就是有人想恢復也不可能實現,就算把它作為一個瀕臨滅絕的劇種、行將消失的非物質文化加以重點扶持,它也不可能再度興起。
堂倌不得不得不消失的理由,容我款款道來。
一是現代餐館有多私密性已不用強調,弄得餐館選址都成了一門學問。這一是保護隱私的需要二是食客追求安靜幽靜的需要。為了這兩個需要,舉凡上檔次的餐館,現在都以包間為主大堂為輔了。舊時跑堂又叫“吼堂”,因為客人一來他就吆喝上了,我們不妨試想一下,如果他現在吆喝——“李局長駕到!”“王處長你又來了!”“張總的客人,秋海棠包間有請……”天,只怕好多客人恨不得穿件隱身衣肥遁而去,下次你想他光顧貴店?做夢吧。
二是以前堂倌的拿手好活是報菜名,這可是一門技藝,客人點了什么菜,他高唱著讓后廚知曉。前后一唱一合,很是熱鬧。殊不知現在報菜名也有礙隱私,這一桌點的鮑魚魚翅海參松茸,被你唱著張揚,旁桌就側目而視:嗬,多半是公款吃喝!于是把那桌上坐著的頭臉看了又看,心想我記著點,不定就在什么貪污腐敗分子的布告上再見到其中一二。而這邊只點了青椒肉絲西紅柿雞蛋湯的也不愿意了,這樣的菜單被喊了出去,比較那山珍海味,你這不是寒磣我嗎?更何況舊時堂倌唱菜名多是用的行話:豬蹄是“四馬全”,客人一聽我要的可是豬啊,我不吃馬肉;豬肚子被說成“包層包”,米飯叫做“粉子”,加醋說是“甜子”,客人一聽,我是糖尿病你還加糖——全亂了。
三是現在上菜全用托盤或餐車了,堂倌另一手端盤子的絕活也無用武之地了,行不通了。你一只手能端12碗米飯,一只胳膊放12個碗,勢必最后兩個要把指頭伸進碗里才抓得牢,看雜技還行,圖個稀奇熱鬧,但我這是吃飯呢,請你的指頭遠離我的清蒸魚。不管你如何全身上下都能出活兒,我的食物離你的身體還是越遠越好。
四是以前跑堂倌全靠心算結帳,看著桌上大盤小盞,麻溜地就把帳結清算好了。現在不行了,你清楚了不行,我還不清楚呢,我還是看電腦打印出來的菜單清楚,就憑你眼珠子一骨碌就把錢給你可不行,你還得給我開來發票,發票上寫的,“護稅光榮”,當然沒有“光榮”而是數字的話,那就更好了。
如是者,以前的跑堂倌辛苦練就的每一種絕活,現在都成了“你練不成最好,你練成了我還求你不用”,所以,懷念堂倌——其實也包括很多懷舊——最好是在心里,或者寫成文字唱唱挽歌,這叫適度懷舊。要知道時過境遷,很多哪怕是美好的事物也總會消失,如同最親的親人也會離我們而去一樣,令人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