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及作家書法是什么東西?
——兼答張瑞田先生
《文學自由談》發了篇張瑞田先生《何謂“南賈北熊”》的文章,對我的《“北賈南熊”猜想》一文提出質問。張氏認為讀《文學自由談》的“大多數讀者對書法缺少基本的判斷”,因此張先生對我的“謬論”批了一通,以免誤人子弟。居心何其良善!
張氏是何人,我不知道,他憑什么以內行和專家自居?我也不明底細。我先斗膽問一句:什么叫書法?!
我之愚見:書法就是用毛筆在宣紙上寫字。用鋼筆鉛筆炭筆圓珠筆鵝毛筆排筆不行,用信箋紙新聞紙道林紙打印紙馬糞紙不行,書法就這么簡單。當然也有不用筆用手的,也有不用紙寫在地上石板上的。
書法搞復雜了就是因為有像張先生您這樣的人,用各種術語的語碼遮蔽了書法的真諦,用各種自以為高深的理論捆死了本來生動活潑的書法,把書法搞復雜、搞深奧、搞神秘了,成了高深莫測、外人不得問津的巫術了!所有有關書法的學術論述都是后人對前人作品的歸納、理解、體會、梳理和總結,其實與書法的天性無關,二王肯定沒學過。“之”字的百種寫法,說明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寫法。翻開書法詞典,一個字不是有多種寫法嗎?憑什么古人寫得今人就不能有自己的寫法?又憑什么今人在100年后不會是古人?毛澤東的字不也入了書法詞典了嗎?一個字的筆劃,哪一筆應如何寫,不應如何寫?點撇勾捺,哪種好看,哪種不好看?——從來沒有科學的精密的規范過,也不可能規定——它不是數學,沒有公式,沒有DNA,沒有碳14,沒有任何科學的“臨床數據”來診斷判斷,它永遠不會有標準答案。就算是有答案,那就是笑話了:人人如此這般寫,這不成了全然相同的印刷體了?成了電腦中字庫的字了?成了各種標準的美術字了?所以我一直認為:筆筆有出處是錯的,請問:哪一筆是您自己的呢?!
書法從來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規范。
書法是審美,是藝術的感覺和感悟。
我的文章是說作家書法,是“猜想”、是“感覺”,是“印象”,是一個觀者對賈平凹和熊召政書法的對比體悟。難道先生以為我是在寫書法的學術論文嗎?比如一部電視劇,專家可以叫好,觀眾卻可以換臺;比如一部小說,專家可以說“不”,讀者偏偏令洛陽紙貴。又如世上有專家推崇的產品,群眾卻不買賬,也有專家不認可,而群眾卻趨之若鶩的產品。拿書法來說,平凹的書法,在主流書法界有誰出來給個說法?縱無定評該有評論罷?沒有。可是書家的字誰又賣得過平凹呢?據說他搞書法展時,某書法界便憤憤不平,有書家說,老賈來搶我們的飯碗了!張先生難道不懂一個淺顯道理:電視劇、小說、產品不會不容觀眾、讀者、顧客置喙,書法難道只有專家內行才有話語權?先生顯然是把自己的位置看高了、擺錯了。
我說熊召政書法用水的那一段也遭先生大加撻伐。我的意思是召政是作家,他不過是在強調一種虔誠和極致,是他的幻想和想象力的顯現,先生咋就不明白這事兒背后的意思呢?偏要來個尋根究底的批判。還有我本來是實錄召政的理念并在破折號后加了問號的,張先生卻武斷說我“推崇備至”。好,既然如此,我先請問一句:先生喝茶嗎?茶是不是因用水而異?龍井虎跑,紫筍金沙,碧螺太湖,君山柳毅,是不是茶水的最好組合?那么寫字呢?水有堿酸之別,軟硬之差,姑且不細分水中的礦物質和微量元素,就說水質吧,分為Ⅰ——Ⅴ級,您從山泉處掬水研墨或從地溝取水調墨,感情上和心理上的感受是一樣的嗎?地溝水可寫亂石鋪路,山泉水才能書江南風韻,這么淺顯的心理狀態您都不明白還奢談什么高深呵?作家所言的意境就是如此而已,您非要去論證它的科學性,就是強詞奪理了。藝術家說玄虛的事兒還用得著去求證嗎?就書法語碼而言,您能求證什么是風骨、神韻、野逸、恢宏、古樸、勁峭、舒暢、恬靜、蒼健、沉郁,您能說清什么是“密可走馬,疏不透風”的第三境界?這是想象、夸張、比喻、形容,不是量詞不是數字。是只能意會的東西。一個字的筋骨肉是以人作喻的,人的筋骨肉的標準可是有數字標準的!能按這個標準這樣寫字嗎?人還有男女不同的標準呢,千人一面,誰愛看?那是商店里的模特。
我并不想就您文章的多處“誤讀”、“誤解”、“誤判”多費口舌。我只用最少的字反駁您的那幾大段話——“南賈北熊”的概念怎么就牽強了呢?我說過他們文學成就的一個字嗎?這跟文學成就的一致性有什么關系呢?所以您就像小學生考作文時破題就破錯了。我說平凹的字在“楷隸之間”,這話有什么欺騙性呢?在中國,用“××之間”這個詞多得無以勝數,××之間是什么東西呢?有這個東西為什么還要說“之間”呢?××之間的東西就一定得是新東西?看來您是一種對語言常識缺乏理解力的人。我想問您,行草之間、虛實之間、情理之間,按您的說法就是發明了新的書體、新的物質、新的倫理了?人評《平復帖》說是草書演變過程中的典型書作,最大的特點是猶存隸意,但又沒有隸書那樣波磔分明,字體介于章草、今草之間。這不是又是“之間”了呢?最后,我文中說讓賈熊二人寫草書長篇,純粹就是一句打趣戲語,張先生咋就扯到郭老和魯迅呢?說真的,這兩位大家用草書寫長篇也是不行的,誰都不可能用草書寫長篇。您咋就這么小兒科呢?
書法好比一盤中國佳肴。有的時候被做糟了比如醋放多了,再怎么夸用料、刀法、程式、火候有多精多好多妙,不都白說了嗎?整盤菜已廢了,您就是那多余的幾滴醋呵!
當下,書法人多了,這是好事不是壞事。一個“梨花詩”就讓人關注泱泱大國的詩壇,過爛的“書法”說不準讓人回到真正的書法,在人人用電腦不會寫字的時代,寫字有什么不好呢?好多年輕人寫不來字并且寫得很難看了!讓大家寫字有什么不好?尤其是用毛筆和宣紙正二八經地寫。漢字天生就是用來書寫的呵!您為什么就非認為書家才能寫,旁人不能書呢?您為什么認定外人寫的就不是書法呢?漢字,一寫就曰“書”,入了門道就有了“法”。書法有各種各樣的,書法家的書法以功力勝,文人書法以靈感勝,名人書法以氣象勝,凡人書法以工整勝也未嘗不可。但不管什么人,書法要有自己的風格,說穿了說白了,寫字就是寫“我”。這是深明書法三昧的書家之言。
有女學琴,一開始就不夢想她當鋼琴家;我學書法,友人說,您的字無出處無淵源,我說是也;我們平常讀字,覺某人寫得好,酷極誰誰,但最遺憾的是看不出是誰寫,只見誰誰不見某人。這樣的書法有什么用?我們還不如去讀帖讀碑。所以書家要講究一個“出”字,“出”到哪里去,到自己那里去!其實呢,能青史留名的書家有幾人?多半像我女學琴、我之寫字,抒發情懷、陶冶性情而已。我不是書協的,我也不是美協的,所以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品評,當一個玩票的票友。這是多么爽快滋潤的事呵。您可能是書法界中的什么人,是吃書法飯的人,您想當所謂正宗書法的衛道士是沒必要的,也是可笑的。
請不要用書之“法”來嚇唬人。天下事,特別是藝術,最高境界是:“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最后我倒是想向先生這位非“玩票”的內行提出很簡單的要求:可不可以按您的標準也書法一幅亮出來給我們“票友”看看?看您符不符合“書法本體的審美標準”?會不會也“不堪一擊”啊?!
讓書法回到民間!
國畫是什么東西?
今年我開始拿起生疏了40年的畫筆:畫畫。我從沒經過正規學習,算業余吧?但是梵高也沒進過美院吧?初畫時因為是自娛自樂,也沒有請老師指點,不想加入美協,參加畫展,也不指望畫畫賣錢,以業余心態對待之,不過是買了些畫冊讀畫,想了解一下當今的中國畫發展到什么地步——然后,我就發現一個驚天的秘密!
這個秘密有點嚇人,說出來聳人聽聞。
中國畫什么也不是,中國畫就是一種點、線、面、色的結合,約定俗成、習慣成自然的程式,是一種被稱為繪畫的東西。
難道中國畫不是畫嗎?
它是一種“畫”,但它太特殊了。因為寫這篇文章,我才發覺這個最熟悉的“畫”字,其實定義是不明確的。《說文解字》說:畫,界也,象田四界聿所以畫之。現代詞典是這樣的:用筆或類似筆的東西做出的圖形。作為動詞的“畫”就不提了。這就是說,只要用筆畫出圖形,就是畫。所以中國畫肯定是畫,只是它非常特別。
眾所周知,油畫、水彩畫都是以素描為基礎的,包括速寫等在內,除了色彩外,畫的具像都是有各種透視關系、明暗對比等等。而國畫不是。古人為了將景或物留下來,便用筆在紙上表現、紀錄。當初沒有相機,景物的透視關系只存在于畫家的感覺中。而這種感覺和判斷并不是畫家的主要選擇,囿于傳統的哲學觀念和審美觀,在對客觀事物的觀察認識中,中國畫重視構思,重視主觀情感,不拘焦點透視,而是多點或散點透視法,經營構圖,自由,靈活,打破時空,講求虛實對比,講求意在筆先,講求形象思維。最早的國畫是單線平涂,是平面上的布局,二維空間,不講求透視。在色彩上,“隨類賦彩”,注重的是對象的固有色,并不管光源和環境色的。光和色的瞬息萬變與國畫無關。
這就出現一個問題:國畫的描摹像不像呢?
像!但實際上是不像的,或者說是似是而非的。最有名的注釋是:“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謂之“不似之似”。說得絕妙,這就是解開中國畫最大秘密的鑰匙。
言外之意,我們可以理解為:不那么像。
畫家說,神似。是的,神似。怎么個神法呢?
中國畫經過了上千年的演變,慢慢就有了些經驗出了些大畫家。相信一開始都不知道怎樣畫才好,只能狀物摹景。畫來畫去,就有了套路和章法——就是說,這樹這山這花這草要這樣畫才好看,于是僅以山水畫為例,就有了展子虔、李思訓、王維、王洽,五代、北宋的荊浩、關仝 、李成、董源、巨然、范寬限、許道寧、燕文貴、宋迪、王選項、米芾 、米友仁愛、王希孟子、趙伯駒 、趙伯骕等……終于到了清朝,李漁編了本《芥子園畫譜》,將名家的畫歸納歸類,分為樹石譜、山石譜、人物屋宇譜、名家山水畫譜四卷,后又有人續編,有了蘭竹梅菊譜,草蟲花鳥譜。各種題材及畫法都有了歸類。從此之后,國畫的畫法就固定了,規范了,程式化了。這樹就要這樣畫才像、才好看,這花就是要這樣畫才像、才好看。一千多年過去,人們就認了,認了這樣畫是菊花,這樣畫是松樹,這樣畫是××,……我們看慣了,覺得這就是菊花,這就是松樹,這就是××,習以為常,從沒懷疑過。相反,不這樣反而覺得不像。這是一種相沿成習的感覺。這個錯覺被譽之為“成熟”。
不久前見電視上放過一部介紹演示中國畫畫法的片子,是畫一幅梅花圖。先是用大筆,枯筆,筆鋒發岔,在紙上“滾筆”,“滾”過后紙上留下一串不明不白的墨跡——這時它什么都不是。然后,畫家將就用那支“破”筆,用發岔的筆鋒,在墨跡邊沿勾出似是而非的輪廓線,然后,再畫其它細一些的枝干,也是枯筆,倒滾或順拖。再用墨點上幾點,說是樹洞、樹椏或樹苔。一說它還真的有點像了。其實呢,真的樹干、真的樹洞不是那樣的。最后是畫花,換小筆,用藤黃,在筆尖上蘸些赭石,點上去就是花瓣了,最后用細筆勾出 一些線和點——那就是花蕊了。一幅梅花圖就這樣完成了。很好看,一看就知道是梅花。沒有人說它不是。然而它同真的梅花相比,真的像嗎?不。答案是肯定的。我們如果用相機將梅花拍出來比較,它肯定不像。它同真的梅花相距甚遠。它同素描和寫實還有很大的區別。只是它大異其趣。——國畫就是這樣來的,以它的不似蒙敝了我們,用我們的習慣思維代替了對事物的認知。
國畫是用中國所獨有的毛筆、水墨和顏料(古代是礦物顏料),依照長期形成的表現形式及藝術法則而創作的。傳統畫法上,它主要是以線條表現對象的。我們常聽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線條的質量。什么是線條的質量呢?諸如“直不過寸”的說法是什么意思呢?說得理論一點,就是用線的濃淡粗細斷續,利用水分(不僅筆,包括宣紙上)的多寡,使用時運筆的疾緩頓波及筆觸的長短大小,描繪出對象的形貌、骨法、質地、光暗及情態神韻。這個理論是抽象的。我相信沒人能說清楚。藝術感覺是只能意會的。剛才說的是一種感覺,同時也是我們思維定勢的一種認可和認同。如紅樓夢言:假作真時真亦假。國畫所畫的山水魚蟲花鳥其實只存在于一種虛擬的平面空間上。又如輪廓線,在實物中原本不存在的線,是由畫家人為規定了的。有意思的是人物肖像畫,比如,眼睛,規定了幾筆就算完成,在鼻翼(下端)和鼻尖部分,輪廓線本來是沒有的,國畫就有,畫出來滿像那么回事的。不那樣畫還不行,就不像。真是奇妙極了。我曾用數碼相機照了些肖像,認真地比較了那些部位是如何轉化為國畫的“輪廓線”的。那都是本來不存在的“線”呵。(有“面”,但沒有“線”!)這話說得怪極了,天下怎么會無“線”呢?我這里是講的繪畫中的輪廓線,舉個簡顯的例子,一個皮球是圓的,你畫一個輪廓線:一個圓圈,這就是皮球了,那么將皮球交給你,你能在皮球上找到那根線嗎?皮球上沒有線呵!同理,你畫人的鼻子,一條輪廓線就可表現他是高鼻子、朝天鼻還是鷹鉤鼻,可是誰的鼻子上有那條線呢?沒有。(從數學角度講,兩個面相交才有分界“線”,如果是曲面,而且是勻速變化的曲面,也不會有“線”的。)我還研究了一下范曾的人物畫,他的人物面部線條的確很有“質量”,但著色是平涂,這么說他是用線在進行人物造型的。可惜的是他多是畫的古人,老子、達摩、宋江、華陀、李白、鐘馗一類,像與不像便成了偽命題了。我看過的許多領袖畫,那就不全是線條了,多半是有明暗透視關系的寫實,不然它就不“像”呵,而領袖是人人識面的。在我所見過的白描線條的畫中,包括連環畫,人物確是全用線條造型,可是都不是真人,就連真有其人的白毛女,華三川也是可以隨便畫的。
國畫發展到近代,當然有很多創新和突破。出現了齊百石、劉海粟、徐悲鴻、林風眠 、張大千、李可染、吳冠中等代表人物。他們之所以是代表人物,是因為他們的畫法對古人范本的畫法有所突破。古畫中,那些山水花鳥多半是大同小異的,直到今天,仍有一些畫家那樣古意盎然地畫著。我于是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過去畫一些花草或動物,都有一定的章法,古人畫過的飛禽走獸不多,多是虎、牛、馬、羊、狗、雞、猴、鶴一類,近代有徐悲鴻的馬和黃胄的驢等,畫家多半受他們的影響,畫這些時變化不大,跳不出窠臼,而一些沒有先例的動物卻畫得多姿多彩,程十發的梅花鹿,就是別樣畫法,畫譜上沒有的。我讀了一些畫冊,見駱駝的畫法就千差萬別,孔雀的畫法各種各式,熊貓的畫法更是別出心裁,幾坨墨洇染即成。近代國畫的發展顯然在力圖突破前人的框框。寫實的有了明暗對比,寫意的不再按傳統章法,色彩上更是大膽,奇詭,夸張,甚至自我設定。光和色被引進了國畫——國畫以它特有的筆墨技巧,從而產生了一種獨立的審美價值。什么叫獨立的審美價值?請注意“獨立”二字。這個“獨立”就是國畫其實畫不像卻又像的天大秘密所在。
我最后要總結說的是:國畫的畫法讓不像的東西變像了。其實它是不像的。我以為,國畫是早于老外的印象畫、變形畫,先鋒前衛得很呢。馬奈、莫奈、德加、修拉,包括梵高,都只是一百多年前的人物,國畫的代表人物卻上了千年!這些“盛夏美麗的太陽”,比中國畫的歷史差遠了呵!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