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后，是時序，是方位，更是心靈物語。

風后

此時，風已過去。滿山蔥郁的秋林，靜默地佇立著，各有各的姿勢，仿佛剎那凝固。就連地上的碎影，那些陽光與秋林枝葉攜手的杰作，也是靜靜的，只有斑駁，沒有動彈，怕任何些微的動，都會驚擾了這純凈的秋靜。驚擾秋靜的是我們。我們這群尋幽覓靜的不速之客，立楊，半夏等文友，還有兩位書畫家。此刻，2006年的初秋，我們正散漫悠然地行走在青神中巖寺的幽深古道上。

風是我在行走中捕捉到的影子。鳥兒飛過，把影子留在空中。突然想起這樣的詩句。詩句中充滿浪漫的遐想，其實只是一種意象的捕捉，鳥兒飛過時的景象。真正的影子，是留不住的，至少不能留在天空，只能留在人的心里。不止飛鳥，許多事物都是這樣。比如陽光，風雨，愛情，快樂，憂傷，幸福，不幸，等等，都會時過境遷。而風，一場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光臨的風，卻長久地把影子留在了這里，這中巖寺的石板路旁。那影子是通過幾籠竹顯現出來的，那么地清晰，明顯，用不著詮釋。

竹是慈竹，川西南原野到處可見，蘇東坡吟詠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那種慈竹。那天，在主人的引領下，我們幾個優哉游哉地一路閑走，約定的目標，是在中巖寺中寺的玉泉山莊品茗詠詩，觀賞伍兄立楊及兩位書畫家的現場表演。我們從下寺的江月亭出發，在當年蘇東坡與王弗喚魚聯姻的一池清水邊，擊了一會兒掌，喚出一群魚；伍兄與女友溫情地手挽手，肩靠肩，許了一些愿，以相機留下美好的一瞬。然后，我們沿著當年蘇東坡，黃庭堅，范成大們走過的路，踏著歲月與先人們的足跡留下的一路印痕，以腳步度量著滄桑，往目的地悠走。大約在下寺與中寺的中間，在那兩尊因經年的爭斗，已落得遍體鱗傷的上山虎與下山虎對峙之處，我們發現了那幾籠竹。

竹在古道的右側，植根于一壁嚴重傾斜的山巖。可以自然地想象，這竹與滿山密匝的樹相攜相挽，形成了一面碩大的傘，原本是在呵護這古道的。它以翠竹扶疏的姿態，為古道遮風擋雨，賦予著古道千百年來的幽靜與安詳。然而，此時這傘卻破裂了一個猙獰的洞穴。它缺缺拉拉，無規無則，齜牙咧嘴，虎視眈眈，守候在爭斗不休的二虎之間。遮蔽的天豁然開朗，一席柔軟的秋陽，從洞穴口漏下，趺落在傾斜的山巖，低矮的灌木叢中，撒下一攤亮亮的碎片。仔細一看，才是幾籠夭折了的竹林，猥瑣地龜縮于洞穴的底部，以它們倒伏的身軀，騰空了一片藍天。我頓然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風的杰作；一場張狂暴戾的風，曾肆虐這里；此刻，我們正行走在中巖寺風后的某一天。我在想，那定是一場少有的災難了。我看見，往日風姿綽約的竹，一色的被攔腰折斷，并不是被連根拔起；挺立的竹樁，與灌木般高低。這使人懷疑，那場過去不久的劫難，是否有武大郎式的背景。那斷痕慘烈，深刻，隨意，透射出一絲殘忍，令人不敢去多想那疼痛的一刻；只是，已有些陳舊，像人身上正在結痂的疤痕。倒伏的竹身，并沒有枯死，而是堅韌地生長著。在許多枝節處，還長出了一些新的枝葉，無論它的根部在下面，還是上方，它們都勃勃向上，充滿生機，指向同一方向。

最令人震撼的，是那些挺拔的竹筍。它們從夭折了的竹林的原地長出，已手腕般粗細，正在洞穴的中央昂然生長。在它們的身上，看不見那場災難的影子，看不出傷痕，很難與什么風聯系在一起。我不知道，它們的出生與生長，是否與那場過去的風暴有關。我只知道，川西南的慈竹筍，生長于炎炎盛夏，跨過寒冬便成林。以此計算，這些竹筍當有三四個月年齡了。就這樣，那風給我留下了許多謎，怎一個猜字了得！

古人說，風乃地塊之氣。我在想，大地在呼吸的時候，一定是承載了某種神示吧？不然，面對楚襄王的宋玉，怎辨得清風的雄雌，分別得出帝王之風與庶民之風的區別，并借以譏諷襄王的驕奢淫逸。不然，平定了英布謀反的劉邦，年逾花甲，得勝回鄉，請父老子弟縱情豪飲，酒酣耳熱之際，即興高歌，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 千百年來，這歌聲曾帶給多少人勝利的豪邁。不然，古神話中的風山，風井，風后，風姨，怎攜帶了那么多塵世的憂傷痕跡。于是，我堅信了亞里士多德的猜想。他在研究宇宙的起源時，發現了宇宙的無限。只是，突然降臨的災難，地震，洪澇，干旱或大風，將過去的文明毀滅，讓文明重新又回到它萌芽時的初始。如此不斷重復，周而復始。我們現在見證的文明，不過是這種重復過程中的一個細節。

在散文天下，曾看到過一個網名，叫“舞蹈的葉子”，印象很深。先是覺得怪怪的，念起來很拗口。究其根源，是我把那舞蹈當成了中心詞，以主謂結構方式解構這個句子，以為是舞蹈上長出的葉子。我百思不得其解，苦心琢磨著，舞蹈怎么會生根發芽。后來問樓主才弄明白，原來那中心詞該是葉子，整個句子是個定心結構。一幅靈動動感的畫面，立刻浮現在我的面前。頓然感到，樓主是認真閱讀了風，深刻了解葉子的。無論是在春風里舞動，還是在秋風里飄落，在樓主眼里，風與葉子，都遠離了憂傷與惆悵，構成的都是一種優美，舞蹈般的優美。以此，已不難洞悉樓主優雅樂觀的內心了。

朋友們已經走了。也許，他們此刻已在玉泉山莊淺品小飲，悠然揮毫，游走于詩畫間；也許，他們正端立于玉泉巖前，掬一捧玉泉靈水，一些喝下，一些洗臉，一些凈手。然后，任涼風輕吹，滌盡一身的浮繁。我卻久久不舍離去，獨自一人，默默佇立于這千年古道，將心靈泊岸于這大風留下的洞穴，亦如這斜坡上靜默的亮亮的碎影。我在傾情解讀這滿山郁郁蔥蔥的樹，夭折的竹，茁壯的筍，解讀這風后的謎，我想弄清它的表達。

雨后

悠走于小區的曲徑間的時候，剛好是雨后。靛藍色的天幕，顯得格外高遠，一些不成規則的白云，同樣無規則地綴在天幕下，像是天幕上的吊燈。雨后便是天晴，這是不是天氣的正常行程？我在想，我在問。國慶長假第一次天晴，第一次這樣出來遛達，一切都被一種生動的新鮮牽動。

有點懷想那綿延了幾天的秋雨。此刻，它已收拾起了那淅淅瀝瀝的憂郁，就這樣悄然退去。柔和的陽光，欲要輕輕拂去這憂郁帶給人們的晦氣。這個上午，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門的，手里牽著岳母剛剛帶回來的曉曉，帶著一身的清爽新鮮，悠閑地走在嫩黃嫩黃的秋陽下，穿行于小區的林木青草間，一切都是隨心所欲。然而，當我來到一方草坪旁，閉目打定，將張開的雙臂輕輕舉起，又緩緩放下，對著蒼穹做個深呼吸，氣入丹田，然后，調動所有的感官，細細地感受四野的一切，我又有了一種淡淡的迷惑。我發現，我們平時對自然的了解中，包涵了多少誤解；我們常常把一些膚淺的表面，當成事物的本質。比如雨后，這藍天，白云，陽光，樹木，草地，還有這個剛被這秋雨洗滌后的城市。

這樣的感覺，是一種境由心生，還是與節日的悠閑有關呢？曉曉搖頭擺尾，時而前，時而后，表現得異常興奮。我被眼前的景象推向熟悉的陌生，總禁不住要這樣問問自己。當我再一次抬頭仰望或俯身觀察，確認了雨后的許多細節，才感到我事先的種種設問，也都不著邊際；那些固化了的優雅記憶或神圣經驗，其實現實中并沒有那么簡單。我對雨后許多景象的重新認識，確定于再一次踏入草坪。就在我們悠然的行走中，曉曉咋呼一聲，突然掙脫了我牽著的繩子，躍入草坪，東嗅嗅，西聞聞，顯得異常興奮。我趕緊追了去，一把抓住了那根細細的繩。這種敏捷，幾乎是過去曉曉跑失留下的條件反射。就在我踏進草坪，埋頭抓繩的一瞬，我的心觸摸到一種輕輕的磕絆。幾乎是不假思索，我就知道，這磕絆與剛剛過去的幾天陰雨有關。

這樣的判斷也不是沒有依據。那雨雖已然離去，雨后的草坪里，卻留下了它許多徘徊的腳跡。許是剛離去的那場雨，身子太細膩，太輕盈，它的踐踏，已異化了通常的摧殘，演變成了一種溫婉的撫摸與熱吻。腳下，那秋雨吻過的草坪，地面是潮潮的，潤潤的，柔柔的，軟軟的，泥土也張揚著肥沃，顏色也由淺黃變得深黑。仿佛這一吻，便喚醒了這土地經久的板結，煥發出一種難得的精神。就在我俯下身子，貼近地面的那瞬，我分明感到，那甜蜜而濕潤的潮氣，正滋滋地不斷從疏軟的地面冒出，順著青青的草莖往上傳，傳到我的指尖，然后，與我的血脈對接。這是生命的氣息，它無影無蹤，卻具有摧枯拉朽的沖擊力。連天陰雨帶來的沉悶，就是在這樣的對接中一下被擊醒，一種少有的神清氣爽，一下涌遍我的全身。我知道，這是真正的生命活力啊，它怎么悄悄隱藏在這里！我曾多少次孜孜以求，此刻，卻在不經意間從雨后的大地獲得。

我又注意到這雨后的草。引起我注意的，不僅是剛才那草對生命氣息的傳遞，也包括草本身。這草不同于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邊的頓尼克草，沒有淡薄的香味壓下來，沒有堅硬的桿莖昂首張望。也不像艾#8226;莫蘭黛筆下的草坪。這里的草沒有閃閃發光，沒有天竺葵與百里香相伴。它與我在蒙古草原看見的草也不一樣，最大的區別，在于它的純粹，稠密與有序，并因此而多了許多人工的痕跡。只見草挽著草，橫豎交錯的草葉，織成了一張綠色的網，在大地上密密匝匝地網了一層，宛如大地的迷彩或秋衣。要不是緊緊貼近，是看不見草下的泥土的。土地哺育了草，而草則專心地依偎、庇護著土地，它們多像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見到這情景，你就不得不感動于這泥土與草的親密；就會相信，這土地與草都重情重義，知恩圖報，是通靈性的。不管人工還是天然，雨后的草，都展示著同樣的生命意義。

再跨前一步，當你進一步觀察這草的微妙變化，你就會感觸到生命之愛與靈性的魔力。我不知道這草的名字，據說是一種引進品種。不管它有何不凡的身世，有何超然的高貴卓爾，此刻，我仍然只能以一種草的眼光去觀照。草葉都是一些新發出的苗，有點像冬至前后的麥苗，嫩綠，柔軟，有一種成長的勃勃生機。我突然有了一種詫異，對這草的逆向而行。節令正由秋到冬，一歲一枯榮，乃草的生命規律。記得，在每年的冬天，風霜都會染黃這草的長發，帶給草坪一些金色的枯萎。就在前不久，這場秋雨之前，我已分明發現這草坪的色彩變化，泛著淺淺的黃。怎么一場雨，一場裹著寒氣的蕭蕭瑟瑟的秋雨，就讓節令倒錯，令這草坪也返老還童呢？難道節令本來就敵不過雨的魔力，生命的堅韌可以顛覆時序；難道是好雨不擇時，節令歸好雨，古詩詞里的好雨知時節的說法，也要重新改寫。

于是，我有點懷疑，懷疑那些我們一直奉若神明，常常以仰視眼光觀望的東西。比如習慣，經驗，季節，還有那些庸常的節令定理。它們也許從小就深藏于我們不可褻瀆的祖宗之法里，或經院哲學中，被一種傳統的面紗包裹。它們是否也像這雨后的風景，在貌似的神圣與神秘中，掩飾了許多質樸而淺顯的道理；而這種掩飾，又一直被我們在高蹈的眼光下嚴重忽視。結果是，我們在一種錯覺中尋找著感覺，既看錯了對象，又忽略了自己。

秋意正濃，正走近嚴酷的冬季。別愁，也不要擔心，不要憂慮，給你一場心靈的雨，顛覆這行走的季節！

雪后

南方少雪。即便是剪斷心靈的箏線，在精神的家園恣意遨游，也難覓得與雪的邂逅。然而，此刻除外。我明白我的心已悄然起舞，化作那蝴蝶狀的精靈，快要融入那一片夢中的潔白，即將與飛雪牽手。不是上帝的安排。我不信上帝，上帝在我的心靈之外，最多是一種薩特式的他在；而是朋友的招手。還在我正悠游于風后，雨后，云后的美麗風景的時候，天涯朋友孤風弄影預言，老兄的前面，下一個該是雪后了；我喜歡雪，有雪后更完美。撣煙更是迫不及待，獨自悠然地開始了雪地的行走，稱發現“那些不正規的雪，就像地下黨一樣神出鬼沒，不著邊際”。沒法了，沒法了，我的心就這樣背離了地域與季節，被朋友們推推搡搡，飄向了那記憶中的雪。

那場記憶中的雪，發生在什么時候，已記不清了。我知道，肯定它比刀郎唱化了的那場雪要早。那場雪飄落在2002年，2002年后眉山沒有下過雪。記得，那天放學后，我牽著牛，背著竹簍，到故鄉的白虎巖放牛割草，完成我童年的另一種作業。太陽落山時，涼風乍起，我伴著牛兒鼓脹脹的肚子，滿簍的鮮草，還有一身的疲憊與滿足，回到那幢竹林掩映的茅舍。顧不得完成那些簡單的作業，便和衣上床，與周公會面去了。那時正值“文革”，幾乎是停課鬧革命，作業確實簡單，不說明也許朋友會誤解；何況，第二天是周日。待到一個囫圇覺下來，道不變，天已大變，四野里已是一片銀妝素裹。

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像我牧牛那么自在。這我童年初相識的精靈，就這樣一不小心，就闖進了我的歲月里，它為我詮釋了書本上剛學會的雪字，和一夜萎瑣的夢境。昨夜的夢，其實是似是而非的，天亮了我也不敢確認它的身份。先是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很有秩序和節奏。我剛發現它的存在的時候，還很難判斷它的姿勢，不知它是在茅屋頂輕叩，還是在竹林間行走。我只知道是它的足音，輕輕把我從甜夢中喚醒。憑經驗判斷，我以為是下雨了。在我有限的記憶里，沒有雪，只有雨。我心里涌起一絲欣慰，為深冬里那已有些枯黃的麥苗與胡豆豌豆，為父親臉上那悄悄爬起的憂愁。然后是感覺有股股涼風，冬夜里帶著一些潮濕與寒氣的涼風，從稀疏的籬笆墻壁漏進，讓我打了幾個寒戰。我罵了一聲狗日的這雨天好冷，便將頭一并縮進了被窩里。誰知這竟是一種誤會，這個誤會至少讓我怠慢了雪，我生命中相逢相識的第一場雪。

我新奇地觀賞著這難得的雪，想從漫天的白色蝴蝶中，捕捉到生命的信息。剛見面時，雪還較大。只見成團成簇的雪花，似棉朵，又像深海里的珊瑚，潔白，晶瑩，飄逸，一大片一大片的，從白蒙蒙的天空中灑下，仿佛那上面有一條開了閘的雪河。不一會兒，雪開始變得細小纖柔。雖然仍是一片片，卻沒有了剛才的厚重結實，更像是鵝毛飄落。只見一只只纖巧的小蝴蝶，飛呀飛，在尋找自己化蛹的歸宿。那情景，與富爾曼諾夫或柯切托夫筆下的雪有很大區別，它既沒有雪的旋轉，奔騰，亂滾，更沒有雪的尖叫，狂放，痙攣。那雪下得很安靜。

當然，眼前既不是鵝毛，也不是蝴蝶，而是雪。雪自有雪的追求，雪的美麗，雪的神奇。那雪落到屋頂，屋頂就洗心革面，悄悄藏匿起寒傖的草妝陋衣，宛如安徒生童話里迷人的小木屋。那雪飄在樹梢上，樹就變得妖魅。一襲素雅的長裙，包裹了樹纖巧的身，精心打扮了樹的風情萬種；此時，樹便不再像樹，更像一名待嫁的新娘子，無須描眉施粉，那一分嫵媚便會讓你怦然動心。更生動壯觀的是原野。那雪飄向原野，如無數雙無形的手，牽開一床碩大的被子，欲將原野里的植物覆蓋或淹沒。但是，它顯然顯得力不從心。亦或是植物們的生長太過堅韌，我發現，那雪被的滿身，都露出了奇形怪狀的破綻，像是撕裂的傷口。株株植物，竹子，桉樹，橘樹，甚至柔弱的胡豆豌豆和麥苗，都從那裂口中探出了綠色的頭。突然想起偉大領袖的詩，“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便覺得那雪似乎并不甘心于凍死蒼蠅了。然而，真正美麗頑強的生命，并不會在雪凍中消失，而只會在雪凍中生成和發育，比如這原野里雪被下的植物。怪不得面對這突然降臨的雪凍，父親不僅沒有擔心沒有措手不及，臉上還露出了欣喜的微笑。看得出，父親是喜歡這場雪的。

但是在這里，我卻產生了誤會，一個曾經對雪，對父親的誤會。那誤會發生在雪后。在太陽從白蒙蒙的天幕中露出頭的時候，雪就停了。雪后的天空雖然仍然彌漫著涼意，但那涼意中，卻不再是冬夜里的可怕寒冷，而是冬陽下令人舒適的清新，怡然和涼爽。雪一停，父親就吆喝起正躺在圈里反芻的牛，給套上軛，戴上竹編的嘴籠，拖上已在牛圈旁沉睡多時的石磙，吱呀吱呀走向田野。我感到納悶，搞不清父親要做什么。問父親，也不作答，只是笑微微地說，一會你就知道了，像是故意埋下關子。于是，我好奇地緊緊跟在父親后面，走向雪后的原野。

一路上，父親輕哼淺唱，不知哼哼著什么；只有石磙吱呀吱呀的伴奏，才分隔出了那哼哼的節奏。這節奏打破了雪后原野的寂靜，也拉長了我的好奇。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一塊麥田邊。只見父親將牛的鼻繩往右一拖，一個示意，一聲吆喝，牛便乖巧地拖著石磙，踏入麥田，一排一排地壓將過去。我感到十分驚訝，甚至不理解，不相信父親的舉動。我著急地問父親，這雪并沒有把麥苗凍死，怎么就把它毀了呢？父親哈哈大笑道，傻小子，這哪里是毀苗，是壓苗哩。俗話說，瑞雪兆豐年。趁著雪后，一壓苗，不僅可凍死麥苗攜帶的病蟲，還可促進麥苗分孽生長。你就等著明春的好收成吧。當時，我仍然是半信半疑。到了第二年開春，看見那一片片的麥苗壯苗，拔節，灌漿，蓬蓬勃勃，一天一個樣，直到沉甸甸的麥穗壓彎了父親的笑眉，我才真正服氣了。我從內心升騰起一種由衷的崇拜，對父親。

后來，我又經歷了幾次雪，包括我們這南方的雪，北方哈爾濱的雪，甚至日本富士山的雪，俄羅斯圣彼得堡的雪，以及歐洲大陸的雪。但再大再狂的雪，帶給我的并不是寒冷，而是欣慰與欣喜，父親傳承下來的那種欣慰與欣喜。這種審美取向，如血緣里的情感基因，植根于我的內心。我堅信，雪是通靈性，有愛憎，帶著某種使命而來的；雪凍并不是生命的毀滅，而是生命的美麗涅槃；在雪凍中毀滅的，只是生命的天敵。不信，你看雪后！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