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南小城敘永的最高學府——敘永一中的校園里,常會遇見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他身板硬朗,精神矍鑠,雖已是滿頭銀發,但走起路來總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真稱得上莊嚴德相,氣度不凡。老人多數時間是在校園的林間花徑里散步,有時也佝下身子,為路邊的花木拔去雜草,或將倒伏的花苗扶正,再培上一些泥土……認識他的都知道他是一中的老校長劉雨漁,不認識的還以為他是一位在校園里蒔弄花草的老校工呢。
校長也罷,花工也罷,劉校長無論是種花養草,還是教書育人,都是行家里手。有一則民間故事里,不是有一位嗜花如命的老秋翁嗎,劉雨漁校長就是這樣一位名副其實的當代秋翁。
劉校長是我的恩師,認識這位恩師,是在三年饑荒后的1962年。那時的敘永一中高中六四級,整個年級只剩下44名學生了,1961年招生,兩個班,發出100份錄取通知書,報名時就沒到齊,之后,陸續又有學生退學,其原因是農村學生根本沒有糧食交到學校抵口糧(要是有糧交,也早就留在鄉下去救活一家人了)。學額不足,學校就貼出告示向社會招收同等學歷插班生。一天下午,我在去文化宮圖書館借書時,偶然發現了墻上的告示,但報名時間已經過了兩天了,我這個一輩子就想像哥哥們那樣讀大學的人(我大哥讀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三哥讀成都地質學院找礦系),便一口氣跑到敘永一中,一頭沖進教導處,那時辦公室里就只有正要收拾關門的一個人(后來才知道他就是教導主任劉雨漁)了。
我氣喘吁吁地向他解釋了我遲來報名的緣由,誠懇地陳述了我夢寐以求就讀全縣最高學府的愿望,我說,這個機會對我真的太重要了(事實證明,接受高中教育,對我整個人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見我急得快流淚的樣子,劉主任動了惻隱之心,終于答應我第二天到校參加考試。
我并沒有正式讀過高中一年級,但我在敘永化工校讀過一個多學期的中專基礎課(中途學校停辦了)。我回家后,連夜連晚從塵封的書箱里翻出語數外理化等學科的教材、筆記,一直溫習到天明,接著參加了考試。考試之后,自我感覺良好,我一邊在家復習,一邊靜候錄取通知。誰知到了新學期開學,我都不見通知書的蹤影,我惴惴不安地去教導處找劉主任去了。
“你求學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你的考試成績距我們的要求太遠了。”劉主任語氣平和,但不無惋惜之意。說完,他從柜子里取出我的答卷,一張一張攤在桌上,讓我自己看看得分情況。英語考差了,因為全日制高中與中專教材有差別;可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物理學科竟然也沒有及格。物理的基礎知識填空題我幾乎沒有錯,但每道20分的三道計算題卻全是零分,我考完與同學核對答案,公式和數據都沒有錯,怎么可能得零分呢?劉主任也細看了一遍試卷,然后對我解釋說,你看你解題的步驟,答題的規格都不符合要求,我們的任課老師是有權給你打零分的。我立即辯解說,這至少說明我是學過了這些課程的,今后在老師的嚴格要求下,我保證迎頭趕上。就像在洪水中剛剛抓住一塊木板,又一個大浪打來,手一松,就可能掉進萬劫不復的深淵,我死死抓著,決不放棄這塊木板了。“劉主任,你就收我作一位旁聽生吧,我一定保證趕上。”劉主任讓我稍等片刻,約莫去了半個小時回來,他正式通知我第二天來校報到。我深深地向這位恩師鞠了一躬,千恩萬謝的走了。要是沒有這次見面,我的人生可能就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也許是為了給劉主任爭氣吧,我起早睡晚,刻苦攻讀,終于在半期考試就躍上了全班第二名。在校園里碰到劉主任,他微笑著向我點一下頭,意思好像是:你小子總算沒讓我們失望啊。
在那個年頭,學校的校長書記都是上邊指派的政治領導,真正的教育行家,就是教導處的主任了,劉主任就是這樣一位最受學生尊敬的師長。
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的他,早早就穿著泳裝,到河里游泳去了,春夏秋冬,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只要我們男生樓的樓道里響起他“橐橐橐”的腳步聲,起床的鈴聲準會在這時拉響。同學們像解放軍那樣翻身起床,飛快疊好被子,抓緊洗漱,跑步到達操場,劉主任早已背著雙手,高高地站在主席臺上了。只聽見他一聲普通話的“大家注意”,操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上千學生“刷”地立正,這樣軍事化的作風,只有他才有本事訓練我們養成。從起床到集合完畢,由最初的12分鐘,然后10分,8分,最后到5分,這5分鐘,還包括從宿舍樓到操場幾百米所花去的時間在內。
劉主任平時很少板著面孔訓人,他的威望就建立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聲口令之中。
劉主任以校為家,成天就在校園里轉來轉去,教導處、教研室、教學樓、宿舍樓、實驗室、圖書館、花園里,到處都布滿了他的足跡。教研室走一趟,教師的備課情況,批改作業情況,他已了然于胸;教室周圍轉一圈,課堂上再調皮的學生,只要被他盯上一眼,馬上端端的坐正,兩眼注視講臺;在校園里,發現有人亂扔垃圾,他往你旁邊一站,指頭一點,你馬上就會規規矩矩撿起來,扔進垃圾箱里。
劉主任愛花惜花護花,在縣城里是出了名的。那年頭,物資匱乏,許多學校都把空地挖成菜地了。劉主任卻力排眾議,堅持在校園里辟出花園,種上行道樹,還在大禮堂前修建了魚池、假山、噴泉。傍晚清晨,學生們三三兩兩在校園里背書溫習功課,那感覺真是不擺了。
劉主任家的住房條件并不好,只有幾十平米的平房,但他在臨河一邊,平整出了幾十平米一個花園,四周種滿了各色各樣的花卉,墻頭擺上造形各異的盆景,花園雖小,但剔透玲瓏,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
1964年,我高中畢業了,因成分太高,沒考上大學,我買了一本精裝日記,去請恩師為我題寫留言,并再三感激他給了我念完高中的機會。他沉默了一會,安慰我道:去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吧,看來,知識青年不去滾一身泥巴,是不會有出路的了。只要你堅持自學,進不進大學校門,都無所謂的。然后,他提筆寫下了這段話贈我: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沒有做不到的事,愿以這句話與你共勉。我的兩眼潮濕了,把日記本捧在胸前,畢恭畢敬地向恩師鞠了長長的一躬……
高考落榜之后,預料中的厄運降臨到了頭上,但無論命運如何坎坷,無論知識分子的遭遇有多悲慘,我始終堅信:人生最寶貴的財富是知識,愚昧無知的人永遠是可悲的。在拉架車、修公路、學縫紉、挑煤炭的日子里,我每天擠出時間讀書學習,不斷用知識來充實自己。恩師的留言,我本來一直珍藏在身邊,時時激勵自己上進的,可是在“文革”期間的政治高壓下,我生怕所寫的日記會連累當時也被打成了臭老九的劉主任,便將題字連同日記一道,拋進江中,付之東流了。
所幸的是,我所學的知識沒有白費,粉碎“四人幫”后,我當上了一間礦山子弟學校的中學教師,后來又考上了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的本科函授,終于圓了今生的大學夢。我以恩師為榜樣,全身心地投入到教書育人的偉大事業中。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劉主任當上了敘永一中的校長,他使出了渾身力氣,抓撥亂反正,恢復教學秩序,一批又一批的學生走出一中校門,考上了大專院校,走上了重要的領導崗位,敘永一中的校友遍布全國,遍布美英日加等世界各地。
這些年來,敘永一中的校園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雄偉壯觀的大樓一幢幢拔地而起,這位退休的老校長早該搬進學校最漂亮的教師宿舍了,可是,這位愛花惜花護花的秋翁,卻始終舍不得離開他那滿園的花木盆景,至今仍住在當年那間平房里,悠然地安度他的晚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