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老胡把沾滿油污的硬紙板招牌掛在巷口蒼虬的老槐樹上,招牌上紅漆寫的“修車”二字已被風雨剝蝕得模糊不清。字是聶茂福寫的,他總在瘸子老胡面前吹噓“文革”時抄大字報練就一手好毛筆字,可真讓他寫,一筆鬼畫桃符。瘸子老胡伸著脖子朝大街左右張望,街上浮動著淡淡的晨霧,趕早課的學生三五結伙騎著自行車嘻笑打鬧著匆匆馳過,嚎叫了一夜的貓們開始急急忙忙回家了。
瘸子老胡一拐一拐地走回巷內,從四角安裝了膠皮輪的大木箱里取出打氣筒,鉗子、銼子、扳手、改錐、膠水罐在木箱頂一一放好,再取出廢舊車帶車胎車墊等雜物堆放在木箱旁,然后拿一只舊塑料盆從下水道舀了半盆污水回來。一切擺置停當,他才拍拍手上的灰土,坐在一只矮板凳上,抱起外殼斑駁的大保溫杯,尖起枯皺的嘴嘬吸新泡的滾燙茶水。目光停留在巷口另一處地面大片烏黑的油漬上,那是聶茂福擺攤賣米粉留下的痕跡。剛才推著大木箱轟隆隆地路過聶茂福家的時候,那里仍是死靜靜的,估摸聶茂福還沒回來。聶茂福的老婆跟別人跑掉了,他去找老婆,三天沒出攤賣米粉了。在瘸子老胡看來,那女人成天到晚都泡在麻將桌上,四十歲的女人還涂脂抹粉花花哨哨,天黑后跟那個穿背帶西褲白襯衣領口系蝴蝶結的矮瘦老頭跑到大橋廣場跳壩壩舞,那道貌岸然的老頭一看便知是個老花花公子,黃土都埋到脖子了還玩什么浪漫,最后的瘋狂。這樣的女人跑了可惜個啥?只有聶茂福這樣的傻瓜才會火燎屁股地八方尋找。這條巷子里住的街坊們早就看出聶茂福老婆跟那只老猴子眉來眼去,只有聶茂福傻兮兮地只顧賣他的米粉懵懂無知。
安漢市人愛吃米粉。這米粉據說是從云南過橋米線演繹而來的,米粉廉價且簡易好弄,口味豐富。聶茂福兩年前下崗后,在家里閉門冥思了一個月,終于打定主意擺攤賣米粉,他把這叫做自主創業。他信心十足地對瘸子老胡描畫雄心壯志:從小本經營著手逐步積累壯大,一俟時機成熟便開一家古色古香的一流米粉店,打造本地特色的快餐,與洋快餐一爭高低。為此,聶茂福做了精心準備,找來十幾本烹調書琢磨味型味別,在家里照本宣科地逐一實踐。米粉攤開張那天,放了三掛千頭鞭炮,聶茂福老婆也精心梳妝一番喜笑顏開地來幫忙收錢涮碗,巷子里的街坊們都歡歡喜喜地蜂擁而來吃米粉朝賀開張大吉。聶茂福新理了發,穿著雪白的襯衣戴著嶄新的藍布袖套,系著花布圍腰,脖子上拴著從夜市街買來的仿冒金利來紅領帶,滿臉掩飾不住的興奮得意,瘦長的身子像竹竿一樣戳立在熱氣騰騰的攤前,手執細竹絲編的斗狀漏勺,笑哈哈地跟每一個人熱情招呼,大家都改口叫“聶老板”了。瘸子老胡也湊趣兒來吃了米粉,雖覺得那滋味不咋地,但心里依舊很高興,因為今后有個伴兒了,小巷口這邊修自行車,那邊賣熱乎乎的米粉,閑暇時兩人就聊天或下盤象棋。瘸子老胡棋走得臭,聶茂福也是臭棋簍子,兩個臭棋簍子把走棋叫做“找找感覺。”
老胡,來,找找感覺!聶茂福總是笑吟吟地挑釁。瘸子老胡也不含糊地舉拳示威:我殺你個片甲無歸!于是,一張油漬漬的塑料布棋盤攤在地上,一個渾身油污雙手烏黑,一個白凈利索雙手柔潔;一個坐矮板凳,一個干脆蹲踞著,埋頭捉對兒廝殺,過往的路人駐足看上幾眼便撇嘴啞笑走開,暗自咕嚕:下得真是臭呀!
賣米粉這活計看著簡便松活,其實相當辛苦。頭天夜里就要熬好高湯,米粉可口的秘訣全在高湯,吊制高湯必須用新鮮的豬腿骨雞鴨骨架文火細熬。臊料有雞絲、羊肉、羊雜、牛肉、肥腸、排骨、尤魚、墨魚、各種時令鮮菇,此外少不了的還有香菜、蔥花、大頭菜、韭葉、蒜茸、紅油、花椒油、雞精、精鹽等等。因此,每天清晨四點多,聶茂福家里就乒乒乓乓,蒸氣嘶鳴,六點不到就能看見聶茂福一手拽一只三輪車:一輛滿載火爐鍋瓢湯盆湯鍋,另一輛疊床架屋地裝著簡易折疊桌椅碗筷水桶;瘦長的身子弓成一只大米蝦吃力的往巷子口拉。清晨6點就出攤,有人吃夜里12點后才收攤子。令瘸子老胡困惑不解的是,他從未在聶茂福臉上看見疲憊厭倦,他總是笑瞇瞇怡然自得仿佛有什么好事正等著他。即使后來他老婆煩了不再來幫他,跑去泡麻將跳壩壩舞跟那個老油子勾勾搭搭,他依然興致勃勃地守著他的米粉攤,每賣出一碗米粉,他都朝瘸子老胡自豪地晃動手:瞧!又是兩塊!
瘸子老胡喝飽了熱茶,周身血脈活絡起來,腦門沁出一層茸茸細汗。他起身活動一下筋骨。微駝著腰,油膩的頭發早已灰白,臉上皺得溝渠交錯。他習慣性地打量來往的自行車,大街上冷霧消散了許多,行人和車輛多了起來。如今流行山地車,這種車外帶厚實內胎堅韌不易扎穿裂漏。瘸子老胡從鄉下到安漢市已七年,憑著修車手藝終于在鄉下老家造了一棟兩層青磚樓房,誰知樓造好了老婆卻死了,一雙兒女跑到南方去打工,一座樓房空蕩蕩。他不想受那份孤獨冷清,還是回頭來城里繼續擺攤修車。早些年修車還挺掙錢,現在私家轎車多了,自行車不但少了而且越造越好;同時下崗職工和農民工也越來越多,許多人擠到了修車這一行,修車生意也一天天冷清。好在瘸子老胡已經不太在意生意好壞掙錢多少,只圖手里有活干心里不寂寞,手一閑心里便塌實。瘸子老胡像鐘表一樣機械地甩甩胳膊踢踢腿腳,不時地咳幾聲清理喉間的痰,吐掉,心里空空蕩蕩。往日,他一天到晚和聶茂福說說笑笑,討論國計民生,發發牢騷 ,光陰過得飛快。他要上廁所或臨時采買什么配件,聶茂福替他守著推位;聶茂福每天下午要趕農貿市場,攤兒就交給他守著;大街上有什么熱鬧,他兩便一齊跑出巷口去看。聶茂福最喜歡看由某個老板花錢雇來的腰鼓隊或洋鼓隊敲敲打打沿街巡走,腰鼓隊大多是些老太婆,穿得大紅大綠頭戴花飾臉涂得像猴子屁股,而洋鼓隊多是年輕婦人,穿著耀眼的白色或紅色制服,洋氣又華麗。每當大街上響起咚咚咣咣的鼓樂聲,聶茂福都會跑到大街旁羨慕地看得不轉眼,回頭對瘸子老胡感嘆:又是什么地方開張了,搞這么大的陣仗肯定不是一般人。瘸子老胡糾正說:是不一般的老板。聶茂福反駁道:老板也是人嘛!瘸子老胡想想他說的也沒錯,老板不是人當的難道是狗做的不成?聶茂福還會感嘆:人活一世能這么轟轟烈烈一下,就值了!
聶茂福雖然弄不出那番熱鬧場面,可街坊叫他“聶老板”他還是挺高興的,一張臉笑得稀爛,很快活很滿足很陶醉,那模樣令瘸子老胡瞧著可樂,忍不住調侃說:你一個下崗工人擺個米粉攤兒就敢叫老板,這老板的帽子也太不值錢。聶茂福每次都反唇相譏:你連戴頂廉價帽子的資格都沒有,人家只會叫你師傅!瘸子老胡語塞只好笑笑算了,來修車的男女老少的確只叫他師傅,沒人叫過他老板。師傅這稱呼老舊陳腐,哪趕得上老板體面神氣!聶茂福喜歡別人叫他老板,別人這么一叫他就親切和藹地跟人家握手拍肩,問寒問暖,遇上游手好閑的人還不忘教育幾句:光陰似箭呵!天道酬勤呵!等等。只有他老婆不屑地抱怨:他是花錢買老板當呢!他是賠錢賺吆喝!他傻逼一個!他屁子里夾掃把——冒充尾(偉)大!口氣尖刻得比刀子還鋒利。
憑良心說,老婆對聶茂福的憤慨是有道理的,原因就是他累死累活不但掙不來錢,居然還往里面砸錢。米粉攤開張紅了幾天,但很快就冷清下來。瘸子老胡是他最忠實的食客,也絕非他的米粉滋味好,而是分量特足,街坊都訕笑著溜到別的地方去吃米粉。聶茂福憑著在自家廚房里搗鼓的手藝,自然跟那些拜過師學過藝的人無法比。何況這些年下崗失業的人太多,米粉店攤如雨后春筍大街小巷遍地開花,不少老板為了招徠食客偷偷往湯料里摻頭疼粉或罌粟殼子,那米粉的滋味不但異常鮮美,而且容易上癮。聶茂福不懂這些,手藝又不到家,生意可想而知。因此,聶茂福經常把頭天沒賣完的米粉送人,巷子里的住戶家家都受過他的饋贈。生米粉當天賣不完,第二天就稀軟泡爛了,送人還能博一份人情。可米粉是錢買來的,送米粉就等于送錢呀!因此,聶茂福跟老婆常常為了米粉吵架,老婆跳腳咒罵著要他歇攤子不干,聶茂福卻犟驢脾氣死活不肯,還膽大包天說要揍老婆!
生意出乎意料的冷清,工商、稅務、衛生、環保、城管、社區干部等倒是隔三差五地來收費催稅檢查。有一次一伙穿制服的不分青紅皂白便掀翻了聶茂福的米粉攤,火爐被水潑滅,爐灶被大錘砸扁,蜂窩煤被踢得粉碎,還得了一張200元的罰款單。事后才知道政府要爭創衛生城市,嚴禁燒煤污染空氣。聶茂福天天起早貪黑守著米粉攤,無暇看報看電視,對政府的命令渾然不知,自知理虧,收拾好殘破的攤子,買來合乎要求的液化氣罐,繼續賣米粉。成本比過去更高了,老婆更是氣得嗷嗷叫,大罵聶茂福腦子進水了有毛病!
聶茂福排除險阻不計工本堅守在巷口的米粉攤前,系著花布圍腰和洗得皺巴巴的領帶,朝大街方向笑瞇瞇地眺望著,一副信心十足的神情,瘦長的身軀像竹竿一樣戳立在那里,若往上面掛一片紅布他就會變成一面旗幟,風刮來會颯爽地飄舞。
按說,聶茂福兩口子雖下崗了,每月還能領到七百余元生活費,女兒沒考上高中在一家超市里做收銀員也能養活自己,一家人的日子雖不富裕也不算狼狽。這條巷子里百余住戶中比他過得窘迫的人還不少,可人家照樣趿拉著鞋子抄著雙手東游西蕩優哉游哉過了一天又一天,照樣割肉吃酒賭牌嫖土娼,獨獨他聶茂福天天把自己拾綴得周吳鄭王,起五更睡半夜,頂酷暑熬嚴寒,守著冷冷清清的米粉攤子,做著不計血本的皇帝買賣,即使賠錢也不肯罷手,連老婆跟人家鬼混上了,他還癡迷不悟滿腦子米粉,像中了邪似的。
不過,賣米粉雖沒讓聶茂福得著實惠,卻讓他扎扎實實燦爛過一回,在這條巷子乃至大半個社區轟動了一次。那次是市電視臺記者來社區采訪再就業的典型事跡,不知怎的,社區那幫老婆子竟然想起了聶茂福,領著記者扛著攝像機浩浩蕩蕩直奔米粉攤而來。當時,聶茂福和瘸子老胡正蹲在地上埋頭下棋,忽見米粉攤前呼啦圍攏許多行人,有個青皮小子在人群里幸災樂禍地高聲大喊:又曝光嘍!兩個臭棋簍子先嚇白了臉,領導和記者解釋了好一陣,聶茂福才醒過神來,立刻變得紅光滿面興奮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挺著胸脯端正領帶,青筋鼓凸,目光炯炯,面對黑幽幽的攝像機鏡頭毫不怯怵,令人吃驚地呱啦呱啦地長篇大論,什么人生價值啦,什么過程比結果更有意義啦,什么貴在奮斗啦,什么缺什么都可以,不可以缺精神啦,等等,當場博得社區領導和記者喜出望外地一片叫好。那天,瘸子老胡也跟著沾了聶茂福的光,記者把攝像機對準他叫他談談感想,他本想講講街頭小攤的艱辛和政府人員的刁蠻,不料張口卻夸獎起聶茂福,絮絮叨叨地表示向他學習,他慌里慌張結結巴巴的神態逗得人們哈哈大笑。
第二天晚上,電視里就播放了采訪聶茂福的節目。他倆專門搬了一臺電視機到米粉攤前,許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聚集在米粉攤前看新奇,許多素不相識的人驚訝地對聶茂福和瘸子老胡說:嚯喲!都上電視了!不簡單!不簡單!電視臺把瘸子老胡那番陳詞濫調和慌張狼狽的鏡頭剪掉了,但能在電視里看見自己,他還是挺高興得意,很感激聶茂福。那幾天里,聶茂福像中了狀元招了駙馬一樣春風得意,一天到晚精神抖擻,振奮激昂,逢人便眉開眼笑地感嘆:人活到這份上,值了!
然而,米粉生意并未因聶茂福上過電視而興旺紅火,老婆仍天天為了米粉跟聶茂福吵得不可開交,聶茂福不但沒有悔改之意,反而因為上過電視更加起勁地癡迷米粉,終于把老婆氣跑了。
瘸子老胡望著已經熱鬧起來的大街,心想著聶茂福戀戀不舍地守著米粉攤子究竟想守出個啥名堂呢?米粉就是米粉,它能變成金條嗎?人若癡心妄想會落個雞飛蛋打的。比如自己,進城修車十年,風雨無阻,勤勤懇懇指望能修出個子孫滿堂白頭偕老的好光景,結果樓房蓋好了老婆卻死了,兒女們依舊要外出打工憑汗水養活自己,眼瞅著閑適安逸的日子快到手了,倏忽一下又變得縹緲不可及了。還是老話說得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哪抗得過天命?
忽地,瘸子老胡聽見背后的巷子里傳來耳熟的吱吱嘎嘎響聲,回頭一看,不禁心里溢出一股熱熱的暖流。聶茂福正大幅度地弓著瘦長的身子,兩手拽著兩輛裝得滿滿的三輪車,正費勁地往巷口拖,其中一輛三輪車上還冒著熱騰騰的白煙霧。一股熟悉的香氣順著巷子飄過來,令瘸子老胡突然覺得饑餓難忍,他立即一拐一拐地奔過去幫聶茂福拉車子,聶茂福朝瘸子老胡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顯得興奮又快樂。瘸子老胡沒敢問他找到老婆沒有,只笑說:
“你今天遲了,趕不上吃早粉的趟了。”
“沒關系,還有中午,還有晚上,還有明天嘛 !”聶茂福略顯疲備的瘦臉上仍流露著信心,還挑釁地:“老胡,一會兒我們找找感覺?”
“找感覺!”瘸子老胡躍躍欲試地大笑道:“我殺你個滿地找牙!”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