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7年,我隨部隊調動,從風光秀麗的吉林省長春市,來到了被稱為“地球第三極”的青藏高原。
我所在的部隊是總后勤部青藏兵站部,部隊機關駐在青海省西寧市。這是一支擔負著祖國西南邊防物資運輸、油料供應、通信保障的全勤部隊,常年駐守在青藏高原。在自青海西寧、格爾木至西藏拉薩延綿2000多公里的沿途,分布著兵站、泵站、通信站,俗稱為“三站”的部隊。部隊有70%的基層單位和60%以上的官兵長年執勤和生活在海拔3400—5200米的被國家劃定為“特別艱苦地區”的高寒缺氧地帶。
我調到青藏兵站部以后,一直在機關工作。先是在政治部組織科任干事、副科長,1985年3月又調任司令部辦公室主任。因為工作的關系,經常到基層部隊調查研究、采寫稿件,或者隨同部隊首長下基層檢查工作、了解情況。因此,耳聞目睹和親身經歷了青藏線上的一代代官兵們是怎樣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書寫了人類生存極限的記錄,創造了人間的奇跡;是怎樣用青春的熱血鑄就著對祖國的忠誠!
高原汽車部隊
在號稱“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上,橫貫著一條被藏族同胞稱為“天路”的公路,它起自古城西寧,穿過茫茫戈壁,跨越巍巍昆侖,翻過唐古拉山之巔,終至圣城拉薩。這就是聞名遐邇的青藏公路。這條公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之一,全線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它在西藏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被譽為西藏的“生命線”。在這條線上,青藏兵站部所屬的汽車部隊上千輛汽車承擔著80%以上的進藏物資和90%以上的出藏物資運輸任務。
汽車部隊是青藏公路上的主角。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青藏公路,由于原建標準比較低,并且穿行在青藏高原上,沿線氣候條件十分惡劣,地質條件特殊不良。因而,這條公路病害嚴重。一路上不是“搓板路”就是“翻漿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塵土飛揚。那個時候我每次從西寧到拉薩出差,一個來回下來,我身上的骨頭就會象散架了一樣,或者象病了一場,需要幾天時間才能緩過勁來。多虧那時年輕,身體尚可,還能挺得住。
青藏公路從青海西寧至格爾木段,需要翻越日月山、橡皮山、旺尕秀山、脫土山等高山,跨越大水河、香日德河、蓋克光河、巴西河、青水河、洪水河等河流,全程782公里。出西寧經湟源到日月山以后,海拔平均都在3000米左右。汽車部隊上線執行運輸任務,規定用四天時間。當時,汽車部隊配備的車輛主要是解放牌卡車,還有一部分德國造的大依發車。由于路況實在太差,車輛裝備也不是太好,再加上氣候惡劣,因此,交通事故比較嚴重。每年僅兵站部的汽車部隊因各類車輛交通事故傷亡數都要上百人。為了確保部隊行車安全,部隊嚴格規定:汽車部隊上路以后,車輛要30公里一小修,60公里一大修,平均時速也就是30公里左右。
汽車部隊經過四天的艱難行程,就到了格爾木市。格爾木地處青藏高原腹地,位于柴達木盆地南端,南臨昆侖山脈,北臨察爾汗鹽湖,海拔2780米,是青藏公路的中繼點,是進藏物資的中轉站,也是青海省的第二大城市。據傳,1953年8月,慕生忠將軍率部向無人區開進,行至沙漠的一條河流處,有人問:“格爾木在哪里?”慕將軍拿出一把鐵鍬往地上一插:“這就是格爾木!”于是,這里就成了格爾木市今天的所在地。格爾木1954年經國家批準設立市。兵站部在格爾木有近萬人的部隊,為了便于管理指揮,兵站部在格爾木常設有一個指揮所,兵站部機關干部輪流到格爾木指揮所辦公,我也經常上來。1985年前,這里除了兵站部的部隊以外,還有一些工程部隊和鐵道部隊,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兵”城,城里“兵”比老百姓還多,整個城市人口不足5萬?!鞍滋毂幢?,晚上看星星”就是當時格爾木的真實寫照。
青藏公路從格爾木到拉薩段,全程1160公里,其中西藏境內544公里。部隊從安全角度考慮,規定執行運輸任務的汽車部隊必須用八天時間,不準提前到達。從格爾木出發以后,沿途需要翻越四座大山:昆侖山,海拔4700米;風火山,海拔4800米;唐古拉山,海拔5150米,以及念青唐古拉山。需要跨過三條大河:通天河、沱沱河和楚瑪爾河。青藏公路這一段的氣候之惡劣,有民謠:六月雪,七月冰,八月封山九月冬,一年四季刮大風。眾多乘坐汽車經過這一段公路進過藏的人,都會有那種心有余悸的體會。我每一次去拉薩,由于高原缺氧,一過不凍泉,身體就會有明顯的不適感覺。特別是到了五道梁以后,頭上就象是戴了一頂很厚很厚的大帽子,又重又痛,一直要到過了安多,這種感覺才會逐漸消失。據說,有一個想到西藏做毛皮生意的個體戶,搭乘一輛軍車上山,走到半路,實在受不了缺氧的折磨,半途返回。他說:“那里就是有金磚,我也不去了?!?/p>

汽車部隊上線執行運輸任務,除了高原惡劣氣候的折磨以外,沿線高原兵站的生活、居住條件也是非常艱苦的。1985年以前,兵站的生活、住房條件還很簡陋。兵站做飯的高壓鍋直徑有近一米,高有一米五左右,一鍋大米飯能夠幾個連隊吃。而且由于高原缺氧,做出來的大米、饅頭只能是七、八成熟,很不好吃。吃的菜主要是脫水干菜和罐頭肉,炊事員把脫水干菜先放在水里泡,等菜膨脹了以后,放在大鍋里和罐頭肉一炒就行了,頓頓如此,天天如此。有的戰士實在吃不慣,或者吃不下去,就隨身帶著辣椒,就著辣椒硬往下咽。這還沒有算汽車在路上出了故障,經常是饑一頓飽一頓、冷一頓熱一頓。久而久之,汽車部隊的官兵患胃病的人十分普遍。兵站客房是一排排的平房,房間里是南、北兩排大通鋪,鋪上什么都沒有,就是干木頭板。房間中間有一個大火爐子,一個房間能睡三、四十個人。由于晚上燒的是煤炭,時有煤氣中毒的情況發生。有的戰士因為高原反應嚴重,早晨一覺醒來,頭腫得老大。晚上睡覺鋪的蓋的都是汽車連隊的官兵隨身自己帶的。1982年10月,我到汽車某團搞調查研究,隨同一個汽車連隊到拉薩執行運輸任務,晚上住在五道梁兵站。高原的夜晚,天寒地凍,狂風怒吼。我和戰士們都在一個大通鋪上睡,我穿著棉衣、棉褲,還套著絨衣、絨褲,頭上戴著大皮帽子,腳上穿著皮毛大頭鞋,身上蓋著被子、皮大衣,把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就這樣,整整一個晚上凍得我瑟瑟發抖,還不用說高原缺氧頭痛的煎熬。這種感受,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是難以想象的。
惡劣的氣候時時威脅著汽車部隊官兵的生命,不足內地50%的氧氣分分秒秒都在“摧殘”著汽車部隊官兵的身心健康。然而,幾十年來,為了開拓大西南,為了建設新西藏,為了完成繁重的物資運輸保障任務,他們每年至少要上線行駛9個多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風餐露宿,披星戴月,不是攀越高達五千多公尺的風雪唐古拉,就是橫穿風沙彌漫的八百里浩瀚戈壁灘。數千噸、數萬噸的進藏物資,隨著他們車輪的轉動,源源不斷地運往西藏邊防。他們行進的路線,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而他們吸進的氧氣,卻不足內地人的一半!面對瞬息萬變的暴雪、狂風、飛沙,他們從無懼色,只有前進、前進!許許多多的官兵,為了確保進藏物資不受損失,冒著高原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晚上不住兵站客房睡在汽車大箱上,看守承運物資;有時遇上大雪封山,菜斷糧絕,官兵們寧肯自己勒緊褲腰帶也絕不會動車上運往邊防的食品。許許多多的官兵,經常帶傷挺著上路,帶病咬牙開車;還有多少官兵,倒在了方向盤上,犧牲在冰雪途中,熱血灑高原,長眠戈壁灘!
1984年,我到格爾木汽車某團搞調查研究,在這個團里工作、生活了三個月時間。期間,我認識了一位普通士兵,他的名字叫韓廷富。他身患絕癥,病絕志不絕,以驚人的毅力,在生命的最后六個月內,仍忍著肝癌的劇痛,駕駛汽車十次翻越唐古拉山,在世界屋脊上進行最后的拼搏。他最后一次出發,三天時間僅吃了三兩米飯,極度的虛弱使他多次昏倒,連隊領導反復催他住院治療,他總是一句話:“沒有關系,我能堅持!”直到再也握不住方向盤,甚至在他即將走完人生的最后一刻,在昏迷中他還念叨:“我的車在哪里?我的車在哪里?”他來不及向他的戰友告別,來不及向等待他完婚的妻子告別,就悄悄地離開了他們。還有一個戰士叫劉義旺,他從一入伍就開始跑青藏線,與暴虐的高原搏斗了13個春秋。因此,他得了高山性高血壓,每次上山都睡不著覺,吃不好飯,不止一次昏倒過,但他開車進藏一次也沒落下過。他最后一次執行運輸任務,當車隊行駛到海拔4700米的二道梁時,高山反應突然加劇,頭疼得像針扎一樣,豆大的汗珠不斷往下落。他一手掐著太陽穴,一手握著方向盤,堅持緊緊地跟著車隊。休息時,車隊領導見他額頭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就決定放臺單車,讓他坐著到醫院看看。他知道連隊駕駛員少,自己走了車子就得停下來,硬是挺著爬進駕駛室。汽車繼續前進,他頭疼一陣緊似一陣,吐盡了胃里的食物,就吐黃水,最后開始吐殷紅的鮮血。當他的車子駛離車隊緩緩停在路邊,戰友們跑過來,打開駕駛室一看,他已停止了呼吸,但兩手仍牢牢地抓著方向盤,兩眼睜得大大的看著前方。他們生是默默的,死也是默默的,然而,他們生是光榮的,死也是驕傲的!
在青藏線上的汽車部隊,象韓廷富、劉義旺這樣工作在最艱苦的地區,享受著最低微的待遇,但卻表現出最崇高的獻身精神的優秀兒女,何止一個、十個、百個?誠然,他們不會象科學家那樣,在某一天早晨,向人類宣布一個驚天動地的發明;也不會象體壇健兒一樣,在幾經拼搏之后,為祖國捧回一個閃閃的金杯。然而,正是他們這種特殊的氣質,這種無私無畏的獻身精神,才在地球的最高處,開拓出了一條暴雪埋不了,風沙吹不垮的鋼鐵運輸線,譜寫成了一曲曲保衛和建設祖國西南邊防長存的浩歌!
高原兵站
在漫長的四千里青藏線上,還有數十個為過往部隊服務的兵站。在那里,只有茫茫的戈壁,永久的積雪,除了荒涼還是荒涼。內地的人們也許不會相信,還有一年四季要穿棉衣的地方;也許沒有體驗過高原缺氧給人帶來的嚴重反應和痛苦。然而,這些兵站的官兵們卻是長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中。
一個兵站二十來個人,平均每天要接待數百名來來往往的部隊官兵。要遇上新兵進藏、老兵出藏,每天就要承擔接待上千人的繁重任務。1986年11月,我去拉薩所屬部隊調查研究,中午在不凍泉兵站吃飯。那個季節正是老兵出藏的時候,兵站的院子里到處都是等待吃飯的出藏老兵。我在等待吃飯的空隙,隨便轉到了兵站的廚房,只見幾個戰士忙的手腳不停,我看見一名戰士頭也不抬地在不停的切山藥蛋,地上切出來的山藥蛋堆成了一座小山,我走過去把他拿菜刀的手翻過來一看,頓時震驚了:粗糙的手掌,長時間切菜震裂開的虎口血跡斑斑。我凝視著這個年輕戰士因高原反應深紫黑色的面龐,緊握著他那布滿裂痕、指甲深陷的大手,心里一陣酸楚,眼眶濕潤了。那一刻,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兵站的戰士太苦了?!?982年,青藏兵站部曾組織醫療方面的專家,就高寒缺氧對人體的影響專門進行過一次調查,結果顯示:青藏線官兵們的血壓指數僅相當于正常值的一半。高原病發病率達99.7%,機體器官功能改變率為100%。兵站的官兵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日復一日,重復著燒火做飯、掃地送水的工作,不辭辛苦地接待著南來北往的戰友。他們不顧高寒缺氧,不畏荒寞冷寂,不圖個人榮譽,不計個人得失,為著國家的需要,就象鉚釘一樣,忠誠地鉚在天涯一角。
我在格爾木工作期間,認識了一位兵站教導員,他入伍十四年,全部是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兵站度過。愛人原來在農村,隨軍后安排在格爾木的部隊加工廠工作。由于他長年在兵站無暇顧家,愛人也要上班,兩個學齡前的孩子在格爾木沒有托兒所可入,他愛人每天只能把兩個孩子白天鎖在家里當“囚徒”,晚上放出去玩當“野人”。大孩子六歲了,竟連十個指頭也數不清!每次他從山上下來,愛人都要向他哭訴她們母子的苦處,責問他:“要不要老婆孩子!”“管不管這個家!”面對這些,他又能說些什么?這些普通的軍官、士兵,雖然不是出生入死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也沒有什么輝煌的戰功值得顯赫,但他們卻獻出了寶貴的青春、家庭的溫暖、個人的利益!他們作出的犧牲,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家庭。也不僅僅是一代人!這種獻身精神,同槍林彈雨中的犧牲相比,同樣光榮、同樣高尚、同樣偉大,從某種意義講,更加難能可貴!也正是由于他們,才創造了青藏高原的燦爛歷史,組成了藏漢民族的堅實脊梁!
忍耐不等于苦熬,艱苦更需要創造。在被人們稱之為“生命禁區”的雪域高原,兵站的官兵們沒有因氣候惡劣而退縮,更沒有因環境艱苦而消沉,而是努力地在開拓,在拼搏,在創造!1988年6月,我隨同部隊首長到沿線兵站檢查工作,兵站的同志把我們領進一個個“世界屋脊玻璃溫室”。室外穿著棉大衣還凍得瑟瑟發抖,里面卻暖意融融、春風撲面,一個綠色的世界展現在眼前:韭菜、小蔥、芹菜、茄子等十多種蔬菜青翠欲滴,黃瓜葉蔓上還開出一朵朵小黃花。兵站的同志告訴我們,這里原本都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是官兵們挖開凍土,搬走沙石,從百里之外運來黃土和牛羊糞,硬是在永凍層上建起了這“綠色景觀”。兵站的官兵們還從祖國各地,移來了花草樹木,象愛護眼睛一樣精心護理?;ú莺托渚尤辉凇吧麉^”冒出了綠芽;他們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修建了溫室,千百年來的“不毛之地”上竟然出現了奇跡,第一次長出了西紅柿、黃瓜!他們讓綠色植根于“生命禁區”,把荒涼的軍營裝扮成了生機盎然的綠色家園。
一代代青藏線的官兵,為了高原的繁榮和戍邊衛國的重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1990年7月,中央軍委主席江澤民簽署命令,授予這支英雄部隊“青藏高原模范兵站部”榮譽稱號,并為他們題詞:“弘揚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斗的革命精神”。
“三個特別”猶如一面鮮紅的旗幟,高高飄揚在漫漫2000多公里的青藏線上,激勵著廣大官兵艱苦奮斗,與時俱進,不斷創造新的輝煌。
(責編 張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