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他時,總是一聲:“哎……”拖著幾分悠長婉轉的韻味。
他總答:“哎,在呢!”簡短,卻有力。
她和他是在18歲那年訂的婚。那次相親回來,她對他的感覺,既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記得他說,哎,以后家里有活兒,找人捎句話,我一定來。
定婚后,農活忙了,他總會來幫忙。她到地里送干糧送水,總低著頭“哎”一聲,放下就走了。等到他應一聲,再回頭時,只看見她羞羞的背影。
她第一次單獨和他在一起,是領結婚證前兩天,因為要拍合影,他約了她一起去鎮上。攝影師一遍遍地說,靠近點,再近一點啊!她和他都緊張地直冒汗。拍完照,他們去了一家小飯館,他在一片嘈雜聲中叫她:哎,你想吃什么?她低著頭說,什么都行。
結婚后,她去鎮上一家工廠上班,加班晚了,姐妹都有家人來接。他也來,每次總站得遠遠的,看她實在找不到,才喊一聲:哎,這邊兒!又低低地問一聲,你冷嗎?簡單的幾個字,卻一直曖到她心里。
后來,日子慢慢好起來了,兒女們也都大了,他卻突然病倒了。可能是癌,醫生的話,對她如五雷轟頂,卻始終不敢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淚。
檢查的最后結果出來了,是良性。她說,哎,感謝老天爺,咱們還能做伴呢!然后,哇地一聲哭了。他卻說,哎,我說,好久沒吃你做的韭菜水煎包了。她就說,好啊,回家就給你做,到閻王那兒轉了一圈,還是那么饞!病房里的人就都笑了。
她和他是我鄉下的表姐和姐夫。
在我眼里,這一問一答的“哎”,比千萬遍“我愛你”要動聽得多。
十二米外的天堂
他是學測繪的,對距離很敏感。據他的目測,他和她最靠近的距離是十二米。每個夜晚,守在宿舍窗前,他習慣凝視她十二米外美麗的側面。
那天,他的舍友探聽到她的名字與班別。經不起他們的一再慫恿,他鼓起勇氣給她寫了一封信,訴說了距她十二米外有關他的故事。
經過了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他收到她的回信。鵝黃色的信紙上是她娟秀的筆跡:“十二米外,我的側面能給你建起一個天堂。何妨就保持著這美好的距離?接近,有時未必能帶給彼此更多的幸福。”
是拒絕嗎?失落感油然而生。同時,更激起他的斗志。依然是十二米的距離,每周一封信,他用這種懷舊卻溫暖的方式去表明心跡。
是他的執著軟化了她的堅持。在童話般多情的秋天,她同意與他見面。那天下午一下課,他便抱著課本趕往相約的地點。
“對不起,我來晚了。”走到她的身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讓他在無數個夜里魂牽夢縈的側面。但就在她轉過臉來正對他的剎那,他難以置信地看到盤踞在她另一邊臉頰上的一片火傷的疤痕。未及思考,他脫口而出:“對不起,我認錯人了。”一邊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不要緊,我們常常都會認錯人。”她淡淡地一笑,看一下腕表,“看來,我等的人是永遠不會來了。”
十二米外,究竟是天堂還是天涯。看著她娉婷的背影漸離漸遠,他驀然驚覺,是他十二米外愛的錯覺,殘忍地敲碎了天堂的幸福,無論是他的,還是她的。
襪子丟了以后
那年,他們結婚。她對他說,愛情是只襪子,套在腳上,暖在心里。
生活是所大房子。陳七雜八的事。他和她一直忙,忙著把這房子塞得滿滿實實,布置得風風光光。愛情是落在角落里的襪子。
他們是馬不停蹄朝前趕的獨輪車。可是忽然有一天,車壞了。空寂寂的大房子里,他們面對面坐著,竟掏空心思也抖不出半個共同話題。他們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那只襪子,受了潮,長了毛,臭烘烘,再無法見天日的樣子。
他們決定去旅行,再說再見。
是一條傳說里富有神性卻異常艱難的路。那是他們剛在一起時就許下的旅行。不料路上下起了雨,如果繼續朝前走,有可能碰上泥石流。
他們一步深一步淺地往回走,終于在一個看山人的木棚子里暫時安頓下來。她早已全身濕透,又冷又困。瑟瑟地縮在火邊,一會兒功夫就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陽光如灑。看山人溫好了酥油茶,熱情地招呼著她。她想站起來,卻發現腳上的鞋不翼而飛了。他亦不在。
她向看山人問詢。看山人滿臉笑意,用手指了指外面:“姑娘,你好福氣。那小伙子昨晚幫你烤鞋至半夜,大清早見有太陽,又把鞋拿出去曬了。他自己的還濕著呢。”
她愣住,光腳沖出木棚。迎面撞上他疲憊卻一臉溫柔的眼。她瞬時濕了眼。他一直記得,她有風濕,腳受不了涼。
她伸手去接他遞過來的鞋。她聽見他輕輕問:“襪子丟了,你的腳還能愛起來嗎?”
她微微笑,順勢跌進了他的懷抱。襪子丟了,但如果還記得烤干那雙受潮的鞋。腳,又如何愛不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