剽悍的城市

城市與鄉村有何區別？

每年回家一次，回到千里之外的內陸省份的小縣城。重溫親情、民俗、鄉土氣息和遲緩的生活節奏。親情沒變，民俗變了，鄉土氣息被模仿的時尚穿著和招商引資來的工廠代替，遲緩的生活節奏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在家鄉，每個人都急于擺脫鄉土氣息，顯示與大城市的友好關系。城市粘住了年輕人的追求、老年人的嘆息、母親的目光和當權者的野心——鄉村心懷渴望，期盼早日成為城市的殖民地，進而成為城市本身。

在城市，同事和朋友夜深了都還不想睡，早晨從中午開始，對資訊日日焦慮，對一切流行和時髦玩意兒趨之若鶩，喜新厭舊，八卦世事，流連飯局，對功成名就與成為爛人既不屑一顧又暗自渴望。他們總愛談論郊區生活方式，動不動就想度假，看名山勝水海灘和鄉村。社區服務業的便利又足以讓他們一月不下樓，7-11、家政、外賣、網上銀行和上門按摩都招之即來。他們不用也真的不認識鄰居，不打聽也真的不了解朋友的私生活——在這一點上，顯得比鄉村更為保守。

一個鄉村就是一座體內循環的堡壘。一個城市也是。一應俱全的酒店是堡壘，保安森嚴的樓盤是堡壘，城中村是堡壘，政府辦公樓是堡壘，憑邀請函入場的高級派對是堡壘，設定了聯系人限制的MSN是堡壘。人心是堡壘。所謂大城市，就是由一個個堡壘組成的定居點，一萬個鄉村參差捆綁的集中營。

若城市是開放進化、鄉村是保守落后的社會學代名詞，則城市與鄉村的區別在于：鄉村懷著城市化的春夢，而城市人如同居住在鄉下。

城市與城市有何區別？

在中國，不談房價和股市的話，關于城市的主流話語會是城市排名和發展規劃中的新聞。政治正確的人，會熱衷談論城市的人性尺度、交通之堵、環保和文化遺產保護；享樂主義者，則瑣碎念于名牌、明星名人、熟人八卦、美白瘦身和錢。在中國661個城市，都是如此。如果你對所有這些感到厭倦，那么，事不關己的城市只是借題發揮的棋子，息息相關的城市只是千城一面的熟地兒——你活你自己的，什么城市都是扯淡。我能理解為什么有人對光顧陌生的城市失去興趣。

這些視聽作品一度吸引我：《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巴黎的憂郁》、《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紐約：一座野性城市的編年史》、《傷城》、《上海灘》、《東京日和》、《天空之城》。

如果城市是文明的容器和最集中的人類故事發生地，則城市與城市的區別在于：文明與故事的版本不同，進化的等級與效率各異。但這并不足以動搖城市的共同命運：現在的偶像城市只是進化中的先行者，他們將為學步者超越，淪為二流；無論多么偉大與發達，他們將有破碎的一天，如同羅馬和樓蘭。

鄉下人，城里人，外省人，土著，異鄉人，市民，販夫走卒，市長，名男人名女人，工薪階層，富豪，中產，小資，租客，企業家，釘子戶，海歸，老板，打工仔，職業經理人，青年志愿者，知識分子，退休者，學生，警察，犯罪分子，大隱，小隱——所有的角色擠在城市落腳，在城中打撈價值感和幸福。城市從來不會讓誰失望，也從來不會讓誰滿足。此外，不論在任何城市，人跟城市都沒有真正和解，相安無事或相看兩不厭。或許，永遠不可能。

為什么？剽悍的城市不需要解釋。他吃定你了。再臟亂差、再不堪忍受，你都不會走。你能走到哪兒？沒有城市和城市邏輯的地方，不存在了。

原豪 摘自2007年7月15日《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