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場演出結束了。觀眾大廳里只點著一盞值班孤燈,顯得有些昏暗,空無一人的演技場在孤零零地等待第二天有人上臺演出。
一匹馬從馬舍里走了出來。這匹馬是基里莫夫戲班的。確切地說,這匹馬最受演員和觀眾的青睞,尤其是孩子們。他們經常進馬欄去找它玩,吊著它的脖子,在它的肚皮底下鉆來鉆去。如果有哪個調皮鬼遞給它一小塊糖,它會用軟乎乎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然后不慌不忙地吃掉。
它登記在證件上的名字叫魯若克,但劇團的馬術表演者看它長得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干脆叫它布其發爾(譯者注:傳說中馬其頓王亞歷山大調馴的一匹野馬),于是它就有了這個雅號。不過馬倌們又有自己的叫法,他們戲稱它為“舍監”。

布其發爾有著黑紅的毛色,額頭上有一塊明顯的灰斑。就其外貌,它在那些表演馬技的馬中間看上去簡直像匹駑馬。不過第一印象往往是錯誤的。上場演出的時候,布其發爾只要一聽見速度序曲,便會揚起頭、團起身、鼓起鼻翼,像一匹已嗅到戰場硝煙的戰馬發出陣陣嘶鳴。
夜間在馬舍值班的實際上也是它。它從來也沒被拴過,不像其他馬匹都是拴著過夜。要是有哪一匹馬掙脫了,布其發爾會齜著牙,發出一聲聲警報,跑出馬舍去把它追回來。
很快,各馬戲團都聽說了這匹乖巧的馬。那些馴馬師都不無嫉妒地說,這樣的馬最適合搞訓練,而不是用來馬技表演。不管他們說得是否在理,反正像布其發爾這樣懂事的馬對馴馬師來說簡直是上帝的恩賜。不過,它在表演馬技方面也是一把金不換的好手。它跑起來步子特別輕盈,還穩當。它馱著騎手上場,在一個小小的場子上疾駛,其速度之快讓人們咋舌。而每當騎手從地面往它的背上跳的時候,它總是很快地低下頭,好讓騎手不太費勁。
然而,有一次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結果當天的表演成了布其發爾的最后告別演出。那天,一開始的演出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無畏的騎手們富有激情的表演扣人心弦,馬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
布其發爾跑完兩圈之后,一名騎手一蹦躍到了馬背上,將一條腿伸進扣環里。突然馬一個趔趄。是絆倒了?不是!馬還在疾駛,但跑起來有些異樣,身子像是在搖晃。但是現在沒時間去考慮那么多了,得表演特技。騎手頭朝下單腿懸吊起來。可不知為什么馬在打響鼻兒,身子晃擺得特別厲害。他看了一眼馬的前腿,一下子懵了:布其發爾是在用三條腿跑!可按節目要求還得這么吊著跑三圈。
“布其發爾,你可得挺住!”騎手焦急不安地小聲說。等他直起身剛在鞍子里坐正,馬便拐進了后臺。還沒等幕布拉上,騎手便從馬背上跳下,布其發爾隨著一聲呻吟轟然倒地。而在隔著紅天鵝絨幕布的觀眾大廳里,觀眾正在為身手矯健的騎手們熱烈鼓掌。他們哪里知道,就在離他們咫尺之遙的后臺,大家一個個都憂心如焚,他們剛才見證了那個四條腿演員的高尚舉動,正是它救了一個人的性命。
布其發爾一連好些天都躺在馬舍里,那條傷腿打上了石膏,已經無望再回到表演場地。就在那個倒霉的晚上,演出時欄架讓別的馬踢了個窟窿。布其發爾在全力奔跑時不小心前腿伸進了窟窿里,損傷了第一趾骨節,不過幸虧它沒倒下。
這匹成了殘廢的馬從此再也不能演出了。團里決定要給布其發爾除名,可騎手們要求把它繼續留在團里。它那條傷腿雖然已經痊愈,但關節已不能彎曲。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人們逐漸將布其發爾這個雅號忘了,大家都只叫它“舍監”。每次演出前遛馬,它也參加,一瘸一拐,盡量不落在其他馬匹后面。
然而一天夜里,布其發爾發出一陣陣嘶啞的叫聲,其他馬匹也跟著嘶叫起來,整個馬舍一片慌亂。守夜人嚇壞了,趕緊跑過來問:“好‘舍監’,你怎么啦?”他的聲音在顫抖。
布其發爾四條腿叉得很開,使出最后的力氣站著,在延長最后的生命。守夜人遞過一根胡蘿卜。老馬用嘴唇勉強地接過這個它平時最愛吃的東西,用臉頰去蹭了蹭守夜人的手。沒說的,它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別。它慢慢地挪動步子,向演技場走去,碰到一根圓柱,甩了甩腦袋,幾乎倒下來,不過還是站住了,走進場子,很吃力地跪下來,最后倒下……
當晨曦透過小小的窗戶進入觀眾大廳,照亮了場地黃燦燦的圓圈,只見正中間躺著一具兩只無神大眼半睜著的馬尸。觀眾大廳空蕩蕩的,只有守夜人光著頭孤零零地坐在欄架上,用一方花手絹擦著眼淚遍布又濕又紅的臉。
宋飔飏摘自《世界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