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坐過一回火車

那年早春，父親出了一趟遠門，臘月才回來。至于去了哪里，父親一直緘口不談，父親夸夸其談的是他坐過一回火車的經歷。他對我們說起這些經歷時，總是帶著一副將軍的表情，那些經歷仿佛是他征戰生涯中的勛章。

父親說，上了火車，咱得仔細按照車票上的號碼找到自己的座位，然后坐下來，不要東張西望。一下子，火車上就會上來很多人，如果你不找好自己的座位，那么整個旅途你就只能站著一直到終點。

父親說，剛坐穩，汽笛就鳴響了，火車就要開動了。忽然一聲慘叫，原來車門竟然夾住了一個人，真是可憐，來晚了一步，但是又不能誤了火車，就在火車開動的那一刻跳上來了。還算幸運，他最后還是上到了車廂里來。火車開出不過十來分鐘，兩個穿制服的乘警從夾道上過來，他們要檢查咱手中的車票。你知道，這年頭，逃票的人實在太多了，因此他們不得不挨個挨個地檢查。

父親說，天呀，火車真是一個奇異的怪物，車上不僅有廁所，還有水龍頭，開水，真搞不明白，這些東西是怎么安裝上去的。咱在車廂里遇到了一個年輕人，他分咱一支煙抽，那是什么煙來著？讓咱想想，對，是五葉神，咱們這里沒有這種煙，真是好抽，有甜絲絲的味兒，那可是咱抽到的最好的香煙（父親說這些話時，仿佛還沉醉在那美好的回憶之中）。

父親說，火車上還有餐車，有很多種類的食物，有方便面，你猜要多少錢？五塊錢，咱不想買，就看著。那些方便面，真他娘的香（這時父親咂了咂嘴）。還有白粥，米飯，豬耳朵，黃花魚，小雞燉蘑菇，還有豆芽炒肉絲，還有什么菜來著？總之就像是下酒館一樣豐富（父親咽了一下口水）。咱覺得在火車上吃飯有失體面，所以咱就沒吃。

父親說，火車上的人中，騙子肯定有。他們會在吸煙間那兒，三五個地一起打紙牌猜拳，他們的穿著都十分體面，手指頭上還戴著金戒指。咱走過時，他們朝咱點頭微笑，讓咱坐下來玩上一盤，咱沒理會他們。這些騙子，真該死（父親一臉痛恨的表情）。

父親說，夜里睡覺的時候，咱最好把口袋里的錢拿出來放在鞋子里，要穿著鞋子睡覺，或者將鞋子墊在屁股下，時刻得警惕著，不要熟睡。咱說過了，火車上有很多騙子，搞不定還有小偷強盜什么的呢。

父親說，最后一關出站時還得查票，那時倘若沒有票就得補票，當然，不補票就不可能從站口出來，搞不好還得被拖去了辦公室，那里有兩個兇神惡煞的乘警手持電棍盯著，不過這些都是后話。

父親讀過三年的小學，后來自學了一些字，所以父親刻意讓他的表達既通俗又要不失文雅。但是，我相信，父親所坐的那一趟火車絕對不是旅行列車或其他。因為，父親那時迫于生計而不得已去了遠方。

而我所知道的是，那一趟火車，父親沒有座位，他是站著回來的；而且，那兩個穿著制服的乘警走過來的時候，父親躲進了廁所，因為父親是逃票的人中的一員；還有，父親說的火車上吃飯不夠體面，那時父親肯定咽了無數次口水，是因為工作了整整一年，工頭沒有開過工資；另外，吸煙間里的那些騙子騙走了父親縫在貼身口袋里的一百塊錢，那時父親這樣想，或許手氣好，能將工資給贏回來呢；至于補票呢，父親當然不會補，他在辦公室里和乘警對峙了三天，最后乘警不得已將父親放了出來。

于是，父親回家了。

楊曼摘自《天池小小說》200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