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和父母住在一個帶前院后院的平房里,爺爺奶奶就住在我們的隔壁。在前院靠近我窗戶的地方生長著一棵高大的果樹。春天一開始,它就一天天枝繁葉茂起來,到了夏秋兩季,與父母種植的滿院的花草、蔬果相互映襯,顯得格外姹紫嫣紅。
那時年幼的我常在夏日的午后獨自坐在開花結果的院子里,盡享陽光的熱烈和陽光下的安寧。花兒靜靜地綻放,果實沉沉地低垂,風兒輕輕地吹動,蜜蜂嗡嗡地穿梭,鳥兒陣陣地啁啾,暖洋洋,舒服服,多么令人沉醉的安逸和舒適!
父親16歲從山東老家闖關東來到東北,先在長春當了三年學徒,后又輾轉到了哈爾濱。時值日本鬼子侵占東三省,舉目無親的父親可真是吃盡了苦頭,差一點兒餓死在街頭!幾經周折的他,最終在一家工廠找到了工作。從此,哈爾濱便成了他的第二故鄉。
年輕時的父親濃眉大眼、鼻正口方,可謂儀表堂堂,他心地純正、忠厚善良,人品亦是上乘的。當爺爺從鄉下老家將風塵仆仆的母親帶到父親面前時,這個高個子、黑紅臉兒、豎著兩條辮子、穿粗布衣服的陌生女子便與他注定了一生的緣。沒有什么喜歡與不喜歡,更沒有花前月下的絮語,甚至都沒說過幾句話,孝順的父親便遵從父母之命,與她締結良緣。在父親那里,永遠是“百善孝為先”、“父命不可違”。
受傳統道德禮教熏陶長大的母親,一走進這個簡樸的家門,便自覺地遵循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竭盡所能的操持家務、侍奉丈夫。她的一切都圍繞著丈夫這個軸心而運行,在她那顆純潔質樸的心里,隨順丈夫是天生的本分。我那年輕的母親,幸福的小媳婦兒,她的天空是湛藍的,她的陽光是明媚的,滿心滿眼盛著甜蜜的她啊,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場災難正悄悄地向她襲來。
那時的她只有22歲,多么美好的青春年華!她卻被診斷患上了當時可以說是絕癥的骨結核,就是不死也要被截去下肢。疾病無情地奪去了她那剛剛開始兩年多的蜜一樣的生活,疾病冷酷地摧殘了她那青春的肉體和一顆充滿熱望的心靈。
然而善良的母親終究是幸運的。幸運的她啊,大病中雖然經受了巨大的折磨,卻緊緊地被包在愛里、裹在情中!經過一年的住院治療和四年多的家中調養,癱瘓在床的母親竟奇跡般地站了起來,站在了潔凈的藍天下、明媚的陽光里!惟一的缺憾便是那條左腿不再能夠彎曲了。
然而,母親是那么地滿足,她重新擁有了生命中的本該屬于她的一切!她深深地知道,這是上天對她的恩賜!那一刻,她的眼里滿噙著滾燙的熱淚,抬頭仰望蒼穹,許久,許久,任憑感激的淚水肆意地流……
夏日的午后,總會勾起我許多的回憶和無盡的遐思……
“媽媽,年輕時你重病在床,醫生都說沒希望了,而你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聽到我的問話,母親并沒有停止手中的活兒,只是聲音平和地說:“是上天照應啊!那時你爸爸在外忙著上班,掙錢養家,是很累的,可是每天早上,他都不忘給我準備好一天的吃喝,然后才去上班。晚上回到家中,他又忙著為我煎湯熬藥,侍服我的一切。那時,你爺爺奶奶還沒從老家過來呢,你爸爸一個人照顧我四五年哪!從沒對我不耐煩過。一個男人,能這樣,不易呀!可是,我還沒有報答他,咋能說走就走呢?”
母親抬起了頭,在陽光的映照下,我看見她的眼睛里有晶亮的東西在閃,洇濕了她那滿是皺紋的眼角……
那時,母親的身體還在恢復,還沒有徹底痊愈,我這個生下來就沒了父母的孤兒就被抱養到這個滿是愛的家庭。也許,上天注定想讓這個家庭經受考驗,我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就體弱多病,不到4歲,又患了小兒麻痹癥,渾身上下骨頭都是軟的,站都站不起來,這可急壞了十分疼愛我的父親母親。那時,母親走路都還困難呢!父親就用自行車馱著我們母女,東奔西走,到處尋醫求治。蒼天不負好心人啊,由于治療及時得當,我又重新站立走路啦!不但沒有落下殘疾,甚至連一點兒痕跡都看不出!
善良和愛,是這個家庭的主題,給予和奉獻,是這個家庭里每個人的習慣。我身在其中,受益匪淺。
在成長的過程中,有一些由模糊至清晰、最終定格在記憶中的點點滴滴,被成年后的我,拼成一頁頁鮮活的畫面,每一次瀏覽,都會觸動心底那軟軟的、暖暖的所在。
那時,細糧和肉、蛋等都是憑票供應的。于是,在我們家的餐桌上,粗糧和咸菜成了母親的專有食譜,而細糧和肉、蛋等,都省給了辛苦工作的父親和年幼饞嘴的我。常常聽見看見父親母親彼此謙讓著、說服著,那體貼關切的話語呀,簡直比吳儂軟語還輕緩柔和、熨貼舒服,像甘露一樣甜美滋潤,迷醉著我那幼小的心靈。
漸漸地我長大了,母親的身體也幾近復原。為了貼補家用,他向父親提出想找個工作上班。可父親卻沒有同意。那是個秋日的黃昏,天邊一抹夕陽還未盡落,父親坐在門口的板凳上,修著一個抽屜。夕陽的余暉映到他那棱角分明的臉上,顯得平和而莊重。他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地對母親說:“你病了這么多年,身體不能與旁人比。出去工作很辛苦,你怕是吃不消啊!我看,你還是別上班了,在家吧!別擔心,我能掙錢養活你們!”
就這樣,在父親的堅持下,母親一生沒有工作過,一直守在家里相夫教女、孝敬公婆。沒吃過山珍海味,沒穿過綾羅綢緞,這個平凡的家庭婦女,卻用一生的時間,在和諧平淡的日子里體味著幸福的滋味。
多么希望幸福的日子能無限延伸,多么希望恩愛夫妻能百年無恙啊!然而,不幸卻常常在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不期而至。勞碌了一生的父親退休了,在他準備享受閑適的天倫之樂時,他卻被診斷患了癌癥和尿毒癥!在經歷了最初的驚懼和惶恐后,父親很快調整了心態,開始積極地配合醫生的治療。無比熱愛生活的他啊,竟以頑強的毅力和樂觀的心態,重病下生存了七個年頭!
在病房里,病人發脾氣是常有的事。而父親——這個重癥病人,卻一直都待人隨和、謙讓有加。他總是替別人著想,盡量不給人增添麻煩,包括對母親和我,他也是懷著一顆感恩的心。他常引用古圣先賢的教誨,說:“意要安定,色要溫雅,氣要和平,心要慈祥。”又說:“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他以其特有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包括醫生`、護士在內的所有接觸過他的人。
我想,我才應該是一個最幸運的人,與這么善良的父母結緣!他們心地純正、品德高尚,他們給予我的,是一生都受用不盡的無價之寶!
父親一生都未對母親頤指氣使過,總是有商有量、和顏悅色的。而母親則始終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直至父親去世,我這個獨生女兒承接了呵護母親的全部責任,已為人妻、為人母的我,感覺自己才剛剛成熟,才驀然發現,母親一生的溫順、賢良、平和、知足,是來自于她內心的善良、包容、理解和愛的力量!我想,她的內心一定有一座寶藏!不然,何以讓她的男人一生都把她當成手心里的寶、讓她的晚輩對她由衷的憐愛和敬重?
又是一個夏日的午后,剛剛下過雨的空氣里,彌散著一股潮濕的味道,潛伏著一種陰郁的郁悶感。母親帶著老花鏡,坐在床邊,為她的外孫——我的兒子縫被子。透過一閃一閃的鏡片,我看見母親那慈祥的眉眼,依舊讓人倍感親切和敬愛。我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問道:“媽媽,你和爸爸一輩子都和和氣氣的、相敬如賓,到底有什么秘訣呢?”
母親沒抬頭,只是淡淡地說:“啥秘訣呀,就是好好過日子唄!”
“爸爸他脾氣好,人又隨和,凡事兒都與你商量,而你基本上都由他做主、聽他的,這是什么原因呢?你怕他嗎?”
“孩子,那不是怕,是敬啊!我是敬重你爸爸!他是個心里有數的人,是我的主心骨!我相信他!”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幽幽的望向窗外。
“孩子,男人才是天啊!是要敬的。要體恤男人的不易,容著、讓著些。依順男人就是順天意,日子會順、會和美。家和萬事興嘛!“
我知道,母親所說的男人,是像父親那樣的,有責任心、有道德、孝敬父母、愛護妻子、職業安定的男人。
母親的一番話,樸素又深刻,在我心里激起了陣陣漣漪……
父母的婚姻始于父母之命,卻延伸于樸素無華的真情摯愛。沒有自由戀愛的熱烈與纏綿、激越與沉醉。有的只是平和、恬淡與內斂,像微風吹過的原野,散發著質樸淳厚、沁人心脾的原味馨香!
雨后的陽光已經照進窗子,使屋內變得明朗起來。我起身來到陽臺上,任雨后潮濕的風吹打到我的臉上。
依然是夏日的午后,依然少有聲息。但空氣里總像是融雜著混沌不清、滯澀不朗的元素。時過境遷,兒時那夢似的境界漸去漸遠,只有坐在床頭的母親,在陽光的映射下,顯得熠熠生輝。在她的心中,永不變質的,仍是與父親之間那日久彌堅的樸素真情!
責編/范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