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讀你

栗子哥哥似乎在我有記憶起就存在了。就像我知道自己有個爸爸有個媽媽一樣自然，我有個栗子哥哥。

栗子哥哥叫俞立，是我們一個大院里的，他只比我早出生兩個月就成了我哥哥。所以，自小我總是心懷不忿地喊他“小立立哥哥”，漸漸的也不知怎么就成了“栗子哥哥”。栗子哥哥從小沒有媽媽，大人們常說這孩子可憐。可他自己卻毫不在乎，照樣有滋有味地在大院里茁壯成長。直到有一天他興奮地跑到我家告訴我：“賈琰，我有媽媽了。”我才知道，原來他其實一直很在意沒有媽媽的。

可惜，新媽媽沒有給他帶來溫暖，相反，他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了。院子里常聽見他那新媽媽的大呼小叫：“俞立，弟弟哭了，快搖搖籃！”“俞立，該換煤球了！一天到晚就知道貪玩！”“俞立，快把你弟弟的尿布拿出去洗洗！”——那時，他只有6歲。

自從新媽媽來了，栗子哥哥再也沒有零食吃了。我總是把我的零食分給他。他說：“賈琰，等我長大賺了錢我會加倍還給你的。”

上學(xué)后，栗子哥哥就成了我的英雄。

栗子哥哥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出一個頭，是一幫男孩子的頭頭。他似乎對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如果誰欺負了我，他一定要把那人打趴下才收手。為此，他沒少挨他爸爸的大耳刮子。那時學(xué)校還很簡陋，幾乎沒有什么體育設(shè)施。操場上只有三張水泥臺，我們就用磚頭在每張水泥臺的中間攔起來，它就成了乒乓球臺。一放學(xué)，所有的孩子就飛奔向操場搶臺子。有一天，我和幾個同學(xué)很幸運地搶到了一張臺子。“拆臺拆臺拆臺！……”一陣哄叫后我們被一幫男生趕到了一邊。我含著眼淚找到了栗子哥哥，結(jié)果臺子又回到了我們這邊，而栗子哥哥卻披著撕破的衣服待在教室里被老師罰抄課文。后來我知道，那晚栗子哥哥沒吃上晚飯，還挨了他爸爸一巴掌。

栗子哥哥雖然是一幫孩子的頭兒，愛打架，瘋玩，經(jīng)常不交作業(yè)，考試卻老考第一。一放學(xué)他就帶著一幫孩子玩“官兵捉強盜”的游戲，他從不扮官，就喜歡做強盜頭。每次我都求著他們帶上我。男孩子們總是對著我撇嘴：“丫頭片子，跟著起什么哄，沒勁！”每當(dāng)這時，栗子哥哥都會滿臉豪氣振臂一揮：“賈琰，跟著我！”這個動作在我看來簡直就是“酷斃了”。在我心中，栗子哥哥就成了我的英雄。

我讀初中的時候栗子哥哥離開了市里去了省城——他爸爸的工作調(diào)到了省城。栗子哥哥就從我的記憶里消失了六年，直到我上省城讀大學(xué)。有一天，當(dāng)他把我從學(xué)生宿舍喊出來時，除了激動我還有一絲羞澀。從室友分不清是嫉妒還是羨慕的眼神中我也能感受到，栗子哥哥長得實在太帥氣了。

“賈琰，黃毛丫頭十八變！”栗子哥哥熟稔地揉了揉我的短發(fā)。

“我長大了，你再也不可以揉我的頭發(fā)了！”我抗議。很奇怪，六年的距離居然沒有給我們帶來絲毫的陌生感。

那晚，他帶我去了一家很高檔的餐廳吃飯，他說，我爸爸給他爸爸打電話，他才知道我來了省城，他說，以后他會常來看我，因為他還記得小時候他對我說過，等他長大了他會賺錢加倍地還我的情。于是，我們又嘻嘻哈哈地回憶了小時候的一切趣事，最后他說：“賈琰，你一直沒變，一直是個好女孩兒！”

栗子哥哥高中讀了兩年就沒再讀書，他說他討厭學(xué)校，討厭一切管束。栗子哥哥沒工作，一直漂著。他爸爸意識到小時候?qū)λP(guān)心不夠，不再顧忌他新媽媽的嘮叨，對他一直遷就縱容著。但是，我知道那一段的童年生活在栗子哥哥心里留下的陰影仍然揮之不去。盡管那時我并不知道，栗子哥哥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惡習(xí)——偷盜。也許這樣說并不準(zhǔn)確，因為他別的都不偷，只偷摩托車，也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報復(fù)。如果他對誰不滿，就會伺機將對方的摩托車偷走，然后把車輪胎搞壞扔在郊外。

那時，栗子哥哥每個周末都會來找我并帶我出去玩，去加餐，直到他因為盜竊案發(fā)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我去他家?guī)退頁Q洗衣物時，他爸爸對著我嘆氣：“這孩子，他要偷東西干嗎？家里少了他吃的還是少了他穿的？他偷了摩托車就戳壞輪胎扔掉，你說他到底是為了啥啊……”

我不由得想起童年時在閣樓的矮窗常看到的栗子哥哥偷偷拔他新媽媽自行車氣門心的那一幕……對著他爸爸我流下了兩行熱淚。有誰能解，歲月在栗子哥哥心靈里刻下的傷痛？

我第一次去看守所探視栗子哥哥的時候，給他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從我手里接過那些東西，他什么都沒說，破天荒地眼角溢出了兩行淚水。很快他轉(zhuǎn)過臉去，冷冰冰地丟給我一句話：“你走吧！以后別來看我了！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年的中秋，我很意外地收到了一份禮物——一盒豆沙餡兒的月餅。那是栗子哥哥托他的朋友給我送來的。我從小到大只愛吃豆沙餡的月餅——原來，栗子哥哥什么都記得。

我很想念栗子哥哥。但是，他從監(jiān)獄出來后就到我們學(xué)校來過一趟。他給了我一個新地址，叫我有事就去找他。我問他：“你不到學(xué)校來看我了？”他搖搖頭。我問為什么，他似乎有些尷尬，然后凝重地說：“我來看你，人家會說三道四的。”我說：“你說什么啊，我不在乎！”栗子哥哥沉吟了一下，說：“我在乎！”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隔了一段時間我去看他。在他的房間里我看到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孩子，跟他很親密的樣子。栗子哥哥向她介紹我時，我從她的眼神里讀到了一種隱隱的敵意。栗子哥哥留我吃飯，我沒有答應(yīng)。我突然被一種莫名的傷感所包圍，像是丟失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回到宿舍我就躲進被窩里，開始默默地流淚……

后來我開始談戀愛，跟一個同級的男生。他一直都很辛苦地追我，但我一直沒給過他機會。有一天，我在讀他給我寫下的第N首情詩時，讀著那一句“我以瞬間掃描的方式偷偷讀你”，突然心里莫名地漾起了感動，于是就做了他的女朋友。第一次的戀愛總是轟轟烈烈、纏纏綿綿，栗子哥哥便漸漸離我遠去了，直到大四畢業(yè)前，我的男朋友又以“瞬間掃描”的方式去偷偷地讀別人。我在宿舍哭了整整一個星期，然后拿起栗子哥哥給的地址去找他。 敲開門，屋內(nèi)烏煙瘴氣，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是些混混的模樣。我突然有些害怕。栗子哥哥嘴里叼著煙瞇著眼睛在跟一伙人玩牌，桌子上堆著許多零錢。一個女孩子很親昵地趴在他的背上看著。不是我第一次看見的那個，她很漂亮，有一雙貓一樣的大眼睛。

“賈琰？”看到我，栗子哥哥有些慌亂地站了起來，推開了身后的女孩兒，招呼身邊的刀疤臉：“菜皮，你頂上！”

栗子哥哥把我?guī)нM了里屋，把滿屋子的嘈雜全關(guān)在了門外。“你怎么了賈琰？怎么跟丟了魂兒似的？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我的淚水又不爭氣地涌出了眼眶。我趴在栗子哥哥的肩膀上語無倫次地哭訴：“他走了，我真的真的好愛他，他說過要愛我一輩子的……可他又愛上了別的女孩子。我不好嗎？我真的不好嗎？……”

“別哭了……誰？哥替你去收拾他！”

“……他的情書寫得那么動人，他說他以瞬間掃描的方式偷偷讀我，我才喜歡他的，可是，我那么愛他，為什么，為什么他現(xiàn)在卻要去讀別人呢……”

“咳，傻，那種小白臉，還酸不拉嘰的什么‘偷偷讀你’，愛就是愛嘛，一天到晚地騙你，你還為他哭鼻子抹眼淚，值得嗎你？傻丫頭！”栗子哥哥疼愛地揉著我的短發(fā)。從小到大，他都是直呼我的名字“賈琰”，第一次聽他叫“傻丫頭”，我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溫暖，似乎更委屈了，抽抽噎噎淚流個沒完。

“別哭了！再哭，我就要給你拍照存檔以后羞你哦！”他真的拿出一只立拍成像的“立拍得”對準(zhǔn)了我。

“你敢？！”我又羞又怒。

“真的，賈琰，我們一起合個影吧，你看，從小到大這么久，我們從來都沒合過影呢。”

就這樣，我們有了第一張合影。照片拍得一點兒都不好，兩個人都傻不拉嘰的，可栗子哥哥說我本來就是個傻妞，這是英雄本色。

畢業(yè)了，栗子哥哥找來輛車，帶著我滿城跑，我終于在開發(fā)區(qū)找到了工作。然后找房子買家具栗子哥哥替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最后他說：“賈琰，一切大功告成，今晚咱們好好慶祝去！”

晚上，那個貓眼女孩兒也來了，不離栗子哥哥左右，以內(nèi)當(dāng)家的身份嬉笑著招呼大家。看著她跟栗子哥哥的那份親熱勁兒我的心揪得一陣緊似一陣。我大口大口地喝紅酒，一杯接著一杯，喝到跟喝白開水一樣不知道酒味。最后看著“貓眼睛”就著栗子哥哥的手抽煙，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咕嚕嚕灌下一杯酒后癱倒在身邊“刀疤臉”菜皮的懷里。突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橫在了沙發(fā)上，而菜皮被栗子哥哥一拳打趴在地上叫著：“老大，不關(guān)我的事，是她自己倒過來的啊……”

我被栗子哥哥背在肩上飄啊飄地回到了四樓剛租來的房間里。我一直在吃吃地笑。倒在床上我緊緊摟住栗子哥哥的脖子再也不肯松手：“栗子哥哥，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跟那個貓眼睛女孩兒在一起……”

“乖，你喝多了，不要鬧，好好休息，啊……”

“不，我喜歡你，喜歡你，栗子哥哥，你聽見了嗎？你說過長大了要加倍還我，現(xiàn)在我要你還我！你說話要算數(shù)的……”

栗子哥哥看著我，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愛戀。他的眼睛漸漸晶亮起來，聲音也開始哽咽：“別這樣，賈琰，你是個好女孩兒，一直都是……”

“可你還是不喜歡我，你只喜歡那個貓眼睛女孩兒……”

“賈琰，乖，別這樣說，什么時候，我都是你的栗子哥哥……”

“不要，我不要什么栗子哥哥！我只要你喜歡我……”我歇斯底里，死死地抱住他。

他惡狠狠地一把將我推開：“我讓你瘋！我讓你瘋！你真的想毀掉自己嗎？沒出息……”他大吼著，像一匹受傷的惡狼，“我就是不喜歡你，我喜歡的是貓眼你滿意了吧……”

我的心一陣抽搐。這時候我無比地清醒，酒喝多了，但我絕沒有醉……

剛開始工作，一切都很亂，我的時間很容易就排滿了。我用繁忙來驅(qū)趕栗子哥哥在我心里的影子。不經(jīng)意間，又收到了栗子哥哥派人送來的月餅——豆沙餡的。還有一封短信，他說：賈琰，以前我不是一個好哥哥，現(xiàn)在我徹底“改邪歸正”了，我要做一個稱職的好哥哥，等著瞧吧！又說：賈琰，好好找個男朋友吧，該找了，我們都該找了。其實我跟貓眼沒戲，我跟她只是逢場作戲。她不會嫁給我，我也不會娶她，我們已經(jīng)斷了，我會好好找一個的，這次是認真的。

我終于明白，看似灑脫的栗子哥哥內(nèi)心原來隱藏著那么深的自卑，原來，他對自己的一切都在乎。

幾天后的周末，我去栗子哥哥的住處找他。讓我驚訝的是，那兒已經(jīng)住進了新的住戶，栗子哥哥已經(jīng)搬走了。他居然沒有留給我新的地址！

我一直以為，我還能見到栗子哥哥。我要親口告訴他：我愛他，我愛他的一切，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你是我這一生的惟一。

但是，幾個月后的一個晚上，我卻在電視上看到了這樣一則新聞：三個手持兇器的歹徒晚上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搶劫一個女孩兒，一位騎摩托車的男青年路過此處，聽到呼救聲后丟下摩托車沖上前去與歹徒進行搏斗，以一對三，被歹徒刺成重傷。歹徒被他的氣勢所震懾驚慌逃竄時，男青年用手捂著流出來的腸子仍緊追不舍……后來，因失血過多，他在被送往醫(yī)院的途中停止了心跳……熒幕上倒下的英雄，赫然就是我的栗子哥哥！

我的心一陣抽搐，世界，在眼前瘋狂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我再見到栗子哥哥的時候，他已經(jīng)靜靜地躺在骨灰盒里了。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我從他房間桌上的像框里看見了我們那張傻不啦嘰的合影照。取下照片，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照片背后寫著四個字：“偷偷讀你”。端端正正，剛勁有力。

淚，不由自主地滴在字上，漸漸化開……

有誰會知道，栗子哥哥，他其實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責(zé)編/范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