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春節過后,單位組織女職工體檢,我因為出差而落了單,回來后第二天便一個人去做補檢。做了很多個項目之后,我的各項檢測報告,匯總到一位資深女醫生手里。她首先問了一下我的婚姻狀況,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復后,她有些游移地說:“你的情況不太好,能不能叫你丈夫來一趟?”我的腦袋嗡的一下炸開來,馬上意識到可能有最壞的消息等著我。我一邊顫抖著雙手去摸包里的手機,一邊堅定地對醫生說:“我可以叫丈夫來,但請不要回避我,我對自己的身體有知情權。”
丈夫肖寒接到我的電話,不到一刻鐘便趕了過來。當著醫生的面,我對肖寒說:“醫生想單獨和你談一下我的病情,但我不想回避。”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丈夫捋了一下我的頭發,順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不會有事的,你不要緊張。”醫生看了看我們兩個緊緊牽著的手,搖了搖頭說:“你們坐下吧。”她把目光對著我,確定地說:“你的左側乳房有一個腫塊,已經是乳腺癌晚期。”
雖然有最壞的預感,但我還是被這個結果震撼得無以復加,全身像電流擊過一樣,大腦瞬間麻木。醫生又看著肖寒說:“保守治療已沒有任何意義,必須盡快手術,切除左側乳房,然后做三個療程的放療和化療,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最好今天就入院。”肖寒拉著我的那只手,漸漸被汗水打濕,并慢慢滑脫開去。而我,終于在麻木之后淚水奔涌,萬念俱灰,心也一片一片碎成冰凌。
厄運來臨,一切祈禱都蒼白無力!還好,肖寒恢復了理性,他在身邊安慰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有過不去的橋。”他甚至很男人、很大度地說:“不就是切除一只乳房嗎?只要你人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但那種失落和無奈,從聲音里就能聽得出來。
擦干了眼淚,我開始聽天由命地接受命運的安排。手術、放療、化療,從肉體上撕心裂肺的痛,到精神上無法承受的苦。整整三個月,100多天灰暗無光的日子,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生不如死地承受著煎熬。好在肖寒總是在伸手可及的距離陪伴著我,讓我不至于瞬間垮掉。
終于,我用一只乳房的代價,躲過了那場生命的劫難。
2
頭發掉光了,臉色蒼白,全身浮腫,體力透支到弱不禁風的地步,刀口愈合的同時,我變成了一個敏感、多疑、脆弱、焦慮,甚至歇斯底里的女人。我無法接受那個殘酷的事實,我的意念只要一聚焦在那個問題上,立刻全身冰涼抽搐,眼淚也會不由自主地掉下來。我不敢用手去觸碰那塊傷疤,甚至不敢去看右側那只乳房孤零零地挺著,那會讓我更加心碎。
這場手術,讓我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從肉體到精神到意志都殘缺不全的女人。
出院那天,肖寒開了車來接我。他抱著東西走在前面,沒有他的攙扶,我第一次發現,我的身體因為失去一只乳房也失去了重心,虛弱不堪的我,根本無法讓自己保持平衡。我包著一塊絲巾,挺著只有一只乳房的胸部,搖搖晃晃、滿臉汗水地走在夏日的驕陽下。肖寒轉過身時,正看到我那難堪的一幕,不知為什么,他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我。
他異樣的眼神刺痛了我,我停止了走動。肖寒跑過來扶我,替我擦去臉上的汗水,我推開他:“我給你丟人了吧?你憐憫我是不是?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肖寒將我抱上車,耐著性子說:“小北,你胡說些什么呀?你怎么變成這樣了?”我接過話茬:“變成什么樣?變難看了是吧?嫌棄我了是吧?”肖寒被噎得咬著唇,一路上再也沒說一句話。
那夜,他沒有怎么碰我,只是用手在我的腰部慢慢地游移了一會兒,便挪開了。我渴望身體的溫暖,又沒有自信將身體交給他。我僵硬地弓著后背,卑微地擁著自己的一只乳房,不敢表達任何微小的愿望。過了一會兒,他說:“早點兒睡吧,你的身體太虛弱了。”他是真的憐愛我的身體,還是承受不了歡愛時一只乳房的缺失?我不得而知。眼淚在黑暗中,隱忍地落到枕上。
曾經,肖寒多么迷戀我的身體,那時,我的D罩杯雙乳,讓我充滿了女人的驕傲和自信。而現在,只剩一只乳房的我,已經不算是一個純粹的女人了,我在婚姻中的地位也將大打折扣,就像患了ED的男人,無法在妻子面前揚眉吐氣一樣。有時候,女人是通過身體和性事,來確定自己在婚姻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只那一夜的冷落,我便有了被他遺棄的感覺。
3
我不知道那些失去子宮、失去乳房的女人都是如何繼續扮演妻子角色的,就我而言,似乎一切都無法回到從前了。我的才情、學識、驕傲、自尊,都隨著那部分女性器官的失去,變得一文不值,我的所有愿望,也都卑微地低到了塵土里。
那些天,我們看似相親相愛,實則貌合神離。肖寒所做的一切都無可挑剔,他刻意回避著敏感的話題,刻意不去觸碰那塊傷疤,他買了燕窩和西洋參,煲各種營養美味的湯給我喝,但他的躲避和小心翼翼,卻更加刺傷著我脆弱的神經。我以一種受傷的心態,任意地亂發脾氣,對他頤指氣使,并以此來保持心理的平衡。
一個周六的下午,肖寒興沖沖地從外面回來,拿出一個精致的禮品盒給我,打開來,我看到一只硅膠義乳。從包裝上可以看出,那是進口貨,價格一定不菲。肖寒看見我淡然的樣子,便極力地推薦,他用手托著那只義乳,又捏又掐地示范給我看。他說:“你看多柔軟,多有彈性,像真的一樣,尺寸也合適……”
而我忽然覺得,他在把玩另一個女人的乳房,或者說,我看到自己那只鮮血淋漓被割下的器官,他當著我的面在猥褻它。本來我還沒有那么反感,是他的演示激怒了我。也許在我心里根本就排斥那個贗品。我站起來,一下將他手里的義乳打落在地,對著他歇斯底里地大叫:“扔出去,我不要那個東西!”肖寒被我的舉動驚呆了,他一邊說著:“你這是干什么呀?”一邊彎腰去撿。
我繼續發泄著,從他手里搶過來從窗口扔了出去,然后又翻出他之前買的那頂酒紅色假發,也一并扔到了窗外。我說:“都見鬼去吧,你老婆就是沒有頭發,就是一只乳房,你要覺得難看就……”我感到全身的細胞都在膨脹,一觸即發。肖寒說了句:“變態,不可理喻。”便摔門而出。
狂躁的情緒讓我失去了理智,我拿起一把剪刀,翻出那些性感漂亮的胸罩內衣,一下一下地剪過去。肖寒的內衣、內褲,也全都被我用剪刀剪碎了。那一夜,我心碎萬段,我真的不知道,一個光著腦袋、挺著一只乳房的丑陋女人,還有什么資本來維護自己的婚姻?那個曾經信誓旦旦地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男人,卻原來只為一個身體的糾纏嗎?
我失去了自己,完全被病態、扭曲、自卑、焦慮的黑色情緒所覆蓋……
4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電視上看到女作家畢淑敏的訪談節目,她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下崗女工,因為乳腺癌失去了一只乳房。她根本無錢去買一只哪怕最廉價的義乳,愛美的她就想方設法,用各種東西來替代那只乳房。棉絮、絲襪、黃豆、蕎麥……最后,她終于選中了綠豆。因為同樣體積的綠豆,與她另一側乳房的重量最為接近,這樣,她的身體就能得以保持平衡。但有一天,她發現綠豆被自己的汗水浸濕后居然發芽了!無奈之下,她決定把綠豆炒熟,但問題又來了,她渾身散發著綠豆的香味,走到哪里都有人嗅她的身體。最后,她把綠豆炒得半生不熟,才解決了那些尷尬的問題。
綠豆乳房的故事,給了我深深的感觸和震撼。一個自立自強的女人,決不會因為身體的缺陷而受困于任何情境。對婚姻而言也是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第二天,我就報名參加了一個瑜伽培訓班,不久,我又聯系到本市的乳腺癌病人康復協會。那時,我才知道,我患了術后抑郁癥,我需要靠外界的幫助來調控心態。
半年后,我的頭發漸漸長了出來,臉上也開始有了血色。那天,我穿著練功服,帶著義乳,曲線畢露地在客廳的地毯上練習瑜伽。肖寒用十分陌生的眼光看了看我,而我則送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的自信一點點地回歸,我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帶上義乳的我依然魅力四射。身體的殘疾已無法改變,精神的殘疾卻正在康復。
在我的鼓勵下,肖寒也逐漸適應了我只有一只乳房的身體。后來我們發現,其實,那只缺失的乳房并沒有削弱歡愛時的愉悅感受。
現在的我,已經從當初的病態——身體和精神的——中解脫了出來,對發生的一切,已經能做到真誠坦然地面對。一只乳房的婚姻,同樣是神圣而值得尊重的,對此,我,還有肖寒,都深信不疑!
責編/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