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不染

陳不染當過水頭鎮中學的老師。說他當過，是因為他教書的時間并不長，就五六年吧。就那幾年，看著也不像個老師。像啥呢?背帶西褲，雪白襯衣，打領帶，梳分頭。嘻嘻哈哈，胡吹冒撂，沒一點老師樣。有人說他像個華僑，也不全對，他也是搓著身上的垢痂棒兒在水頭鎮混了幾十年。就那么個人，物理教得極好。

陳不染是陳家染坊的長子，早年在東北上過大學。西北人在東北做事的不是很多，更何況秦嶺深處的水頭鎮。要不是出了個陳不染，東北是個啥樣子，沒有多少人能想起來。陳不染說過，東北冷得很，撒尿的時候，身上的水沒尿完，地上的冰已經凍成了棍子，能把人頂倒。水頭鎮人說，嘖嘖，虧當沒去東北。東北是誰都能去的么?陳不染說這話的時候，火車才通到寶雞。

陳不染本名叫啥呢?已經想不起來了。他曾經站在柜臺外邊，說過這么一句話：染坊里穿白，自不染(然)啊。陳掌柜很是忌諱，抬起手里的旱煙桿子，在兒子厚實的腦勺上敲了一記，惹得幾個主顧哈哈大笑，他就有了這么個怪怪的名號。

早年，陳不染大約只回過一次家。走的時候，陳掌柜讓陳三牽著大黑騾子，四天三夜才把他送上火車。陳三回來的時候，陳不染送他一雙關中出的棉鞋。陳不染說，這叫棉窩窩，你起早貪黑的，用得著。陳三很心疼，那雙棉窩窩值一塊大洋，在水頭鎮的話，能買一頭兩牙口的叫驢。陳三穿了陳不染送的棉窩窩，就不會說棉鞋了，只說棉窩窩。水頭鎮的人聽煩了，都說他就是個棉窩窩頭，陳三也不惱。多少年以后，陳三還記得那雙棉窩窩。他比陳不染小不了幾歲，輩分卻要小得多，他得管陳不染叫四爺。

大約是五七年的冬天吧，陳不染回來了，是坐火車來的。這時候陳家染坊早就成了水頭鎮的收購站，陳掌柜也死了。陳不染只身一人，也得有地方安身。陳三就把當年養大黑騾子的地方騰出來，陳不染就成了農業社里的一名社員。

聽說陳不染以前學的是航空，在一個保密單位上班。單位保密，陳不染的事就沒有幾個人知道。斷斷續續的，有人探聽到他坐過幾年牢，出來就沒有單位了，家也散了，被遣送原籍勞動改造。陳不染能干啥?看他干活的架勢，人們才發現，他啥也不會做，遠遠不如他的老子。陳掌柜年輕的時候當過腳戶，趕著大騾子大馬走州過縣。會看牲口，能打馬掌，還通一點醫道，地里的農活樣樣拿的起，四十歲上就發了。染坊開起來，南北二縣，知道水頭鎮的人，就知道陳家染坊。別看陳不染念書不少，手底下卻笨得很，干啥啥沒樣子，毛病還不少。

陳不染的毛病，主要的有三條。吹牛，好色，下象棋。

說吹牛吧，陳不染的嘴爛，這誰都知道。聽說他能坐牢，就跟那張沒遮攔的臭嘴有關，陳不染自己說漏了。一次在單位打籃球，有人問，世界上的籃球，是蘇聯老大哥打得好，還是美帝國主義打得好?大家都說，當然是蘇聯老大哥呀。陳不染卻說，籃球是美國第一，蘇聯還排不上第二。有人在會上提了這件事，指導員要陳不染說說明白。陳不染說了，人們也聽不明白，就落了個反蘇的罪名。不久，有人揭發陳不染偷聽敵臺，保衛人員來搜查，果然搜出了他自己組裝的半導體，當時說是電臺，陳不染就進去了。進去了以后就丟了飯碗，老婆也堅決跟他離了。

陳不染是塊生牛肉，吃了那么大的虧，毛病不見得改多少。嘴勤，手卻懶得要命。整天敞著肚皮，搓著身上的垢痂棒兒在水頭鎮上晃蕩。陳不染不會干農活，卻能修機器。農業社的啥機子壞了，他給搗鼓搗鼓，就出音了。就這點本事，他也包不嚴實，把式耍得很大，弄了一臺破收音機，整天嗚里哇啦的亂響。幸虧水頭鎮人憨厚，沒人跟他太計較，要不，又該進去了。

修大寨田的時候，公社來的候主任每天都要領著社員們學一段語錄，叫做吃精神食糧。那天正學著，不知誰放了個響屁，拉得還挺長，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候主任氣得臉變成了豬尿泡，卻沒法查。他不能落個查屁官兒的名聲呀，可又不能不查。于是，他就不讓社員們吃飯，繼續學習，等著看誰先憋不住了，想抓個現行。候主任那頭正用心著呢，陳不染身后卻偷偷地笑成一片。陳不染悄悄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誰要是再放個屁，就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大伙能不笑么?陳不染不知底細，候主任卻出了一身冷汗。原來候主任的官名就叫候萬玉，平時老有人叫成候萬一，陳不染滿口胡言，算是把人惹了。

不久，公社在渭河上架起一座吊橋，南北的吊墩上刻著兩個鮮紅的大字，紅橋。從此，過河不用索渡了，挺好。還是修大寨田的時候，隊長領著幾個年輕人搬來幾捆炸藥，準備炸石頭。有人問陳不染，你說這炸藥威力有多大?陳不染講了一大堆理論，誰也聽不懂。他急了，順口說，能炸飛紅橋的墩子吧。幾天后，陳不染就被基干民兵押進了四類分子學習班，罪名是破壞農業學大寨，外加陰謀炸紅橋。

陳不染懶出了名。別人懶，最多是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他是火燒到屁股，也不愿挪地方。

除了每天扛著鋤頭磨洋工，混幾個工分，陳不染大多的時間用來下象棋。他下棋的時候不大說話，手里抓著幾顆棋子啪啪啪地敲，經常忘了吃飯。水頭鎮沒有幾個人是他的對手。扳指頭數數，也就西街放羊的知發，南頭郵電所的老皮，還有殺豬的劉老四這三個人，馬馬虎虎能跟他對幾局。有一天他正跟知發殺得天昏地暗，放在河灣的羊吃了隊里的麥子，知發的父親二話不說，揪了兒子的耳朵就走，人都沒影了，陳不染還在等著對方走棋。

陳不染三十幾歲光棍一條，難免會動女人的心思。可有誰會嫁給他呢。沒有女人，他就在嘴上過過癮，不管大姑娘還是小媳婦，只要是女人，陳不染總能找到說笑的由頭，總能引得這些女人們捂著嘴笑。情況好的時候，還能乘機捂一把奶子掐一手屁股，占一點點小便宜。女人們也樂得他混水摸魚，喜歡跟他沒大沒小，可沒一個跟他來真的。陳不染似乎患了想女人的癆病，看不見女人的日子，他就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陳不染牛高馬大，老是吃不飽。夏秋兩季，忍不住要到河灣里找點吃的。桃子杏子，蘿卜南瓜，逮著啥是啥。有一回吃的沒弄著，倒救了一個跳河的女人。那個女人的婆婆嫌她不生養，常常揪她的頭發掐她大腿上的肉，女人實在受不住了，對婆婆還手，就被男人打了。一時想不開，夜里悄悄的跑出來跳河，被陳不染撞上了，沒死成。其實女人一落水就后悔了，幸虧有人搭救，感激得要命，濕淋淋的爬在地上給陳不染磕頭。陳不染也不客氣，順手就把幾年不練的手藝練了一回。事畢，女人晃晃悠悠的要走，為難的說，回去咋說呀?陳不染給她幾根蘿卜，就說餓得受不了，出來拔蘿卜。女人撲哧一聲，揪了一把陳不染的大耳朵。說，就拔你的大蘿卜。說著扭起屁股走了。陳不染喊，還來啊。女人說，來尋死呀。陳不染等了兩天。第三天，女人來了，來了后死活不想回去。陳不染就把她領回家。她男人找來鬧了幾回，領著本家的兄弟來拆陳不染的房子，事情鬧大了，陳不染干脆提出要跟偷來的女人結婚，民兵就給他掛上牌子游街，發動社員往陳不染臉上吐口水，陳不染一聲不吭。對方看沒法挽回，就散了。陳不染借熱鍋做飯，很快，就跟女人生了一對兒女。

這段日子里的陳不染有一點點改變，嘴還是那么臭，棋卻下得很少，也不大往女人堆里湊了。

好日子總是來不及仔細品味，最多六七年，女人就得病死了。陳不染既當爹來又當媽，經常要走村串社地修柴油機，檢護個水泵啥的，兒女餓得就剩個腦袋子晃來晃去。陳三看不過去，費了牛鼻子老勁，幫陳不染續了一房，是北山上一家帶娃的寡婦，比陳不染大七歲。陳不染也沒法計較。兩家和起來過，三個娃娃要吃飯，陳不染就多了一個毛病，以后幫人家修機器，完了就不再吃村里的派飯，改要點糧食回來。張口要，多少都成。實在沒有，給點青菜土豆啥的，也成。陳不染為此還被站過大會。站完了，他照樣吹牛下棋跟女人取鬧，照樣修機器要吃的。公社拿他沒啥好辦法，押送上去，怕哪個村的機器出個毛病，沒他還真不行，就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該咋弄還咋弄吧。

讓陳不染受不了的是這續弦的女人，常常給自己和帶來的兒子吃偏食，不給陳不染的一對兒女吃飽。開始是陳三的女人看出了門道，暗示陳不染多個心眼，他還沒往心里去。后來陳不染自己也看出來了，三個娃娃，一個抽條往大長，兩個看見吃的就往嘴里塞，多少都沒個夠。陳不染很難過，找女人認認真真的說了一回，女人生氣了，夜里夾緊了被子不讓陳不染上身。陳不染火了，揚起蒲扇一樣的大巴掌，可是沒往下拍，他沒有打女人的習慣。女人以為陳不染怕她，更加有理了，動不動就跳起小腳叫罵，擺她幾年來的功勞，更不把陳不染當回事。這個時候，有人看見過陳不染，獨獨的坐在先前那個女人的墳頭，一根接一根的卷煙葉，抽得青煙直冒。

陳三說，啥世事沒見過，女人都收拾不住。陳不染笑笑，搓一把肚皮上的垢痂，還去下棋。

過了幾年，續弦的女人看兒子一天天長大，私下里謀了些日子，卷了一些衣物，偷偷的跑回北山上去了。

陳三找到陳不染時，他正在下棋。聽到消息后，沒話，長長地出一口氣，輸掉一盤殘棋。

市場開放的那一年，陳不染在水頭鎮擺了一個修理攤子，各種機器，鐘表，收音機，見啥修啥，能掙一點點小錢，兩個娃娃也上了中學，日子多少有了一點起色。

再下棋的時候，陳不染對放羊的知發說，別老守著羊屁股了，還開你家的館子吧。

知發說，本錢在哪呀?

我借你，陳不染說，有幾十年沒吃你家的搓魚子了。

人真是的，運氣來了連門板都擋不住。時隔不久，陳不染的政策落實了，上面來了人，給他補發了二十年的工資，安排他到水頭鎮中學工作，還把當年陳家染坊入社的幾間鋪面給退了回來。

陳不染徹底變了一個人，頭發理起來，衣服穿干凈，似乎不再搓身上的垢痂了，雖然還好吹牛，往人堆里一站，明顯的跟水頭鎮人不一樣。

當了老師的陳不染意氣風發，妙語連珠，中學的課，他好像啥都能講。這時候水頭鎮人突然發現，陳不染還能說一口卷舌子的俄語。只可惜，學校當時連英語都不開，他還是沒有用武的地方，只能教幾節物理。學校對陳不染的人品還很不放心，高中班甚至初中的畢業班，都不肯給他教。

當了老師的陳不染看著年輕了，臉膛亮亮的，走路也不再侉里侉氣。那陣子水頭鎮也開始悄悄的唱大戲，當然是秦腔。有些年不唱了，很希罕，人山人海的看。陳不染這個怪毛，偏偏喜歡聽京戲。隨手摸一張小鍋蓋似的片子，安在唱匣子里，人往椅子上一靠，吱吱呀呀的，古里古怪的戲就唱開了。陳不染聽著，聽著，手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比劃。高興了，還能自己哼幾句。

又過了一年，水頭鎮出了兩件大事，都與陳不染有關。第一件事是陳不染二十多年前離散的兒子回來看他了，縣長陪著來的，坐著吉普車，聽說兒子已經當了團長。有同學在街上看到了，比陳不染還眉色飛舞，嘖嘖，陳不染的兒子啊，大鼻子大眼睛大耳朵，活生生一個陳不染呀。看沒看見手槍?團長是有警衛的。是啊，他的手槍呢?該不會被陳不染給拆了吧。這家伙除了不拆人，啥不敢拆啊。

第二件事是陳不染結婚了，娶的是小學的一名老師。這名老師生得俊美，多少有一點門路，中學畢業就被安排到水頭鎮小學做民辦教師，想著有一天能轉成商品糧。為了這個目標，女老師一直等待著。她是鄉里的男人看不入眼，城里的男人嫌她是農村戶口。時間一長，婚姻問題就給耽擱了。一晃，三十露出了頭，眼看著春光流逝，花色不再，著急了。陳不染有心折花，委托小學校長去牽線。這個結局讓她傷心了一回，左右為難，咋辦呢?陳不染就那個樣子，可他也算是個公家人吧。狠狠心，就答應嫁給他了。

誰能料到，陳不染過了五十，還能娶一姑娘?雖然說年齡大點，可也是姑娘呀，況且又那么好看。

水頭鎮人著實嘖嘖了一回，說陳不染是老驢吃嫩草。陳不染嘿嘿嘿的，光是個樂，不接茬。

正式結婚之前，那個跑掉的續弦女人領著兒子回來，要跟陳不染算總帳，打算復婚。鬧了幾天，她在水頭鎮街上披頭散發地打滾，就差脫褲子了。鎮上只好來人說理，才發現當年根本就沒有辦啥手續，怎么復婚?水頭鎮人罵著薄命的女人，把她轟走了。陳不染倒好，拿出一筆錢，幫那個已經娶妻生子的兒子還了爛帳，算是替人家娶了一房媳婦，兩家就有了走動。逢集的日子，常常能看到有一匹禿尾巴的草驢，栓在陳不染后院的榆樹底下，悠閑地吃草，那是北山上來了趕集的親戚。

陳不染教書的時間不長，初二的物理競賽，拿了全縣的第一，上面發現了，要調他去，中學不放，就給他安排了初三和高一的課程。陳不染根本不備課，算不上一個合格的老師。他上課簡直就是玩兒，但玩得很是耐聽，學生都很喜歡，成績自然就上去了。我上高一的時候，才真正見識了陳不染，他講課跟站在街上胡諞沒什么兩樣，聽著一點也不犯困。手底下噼里啪啦，滿黑板的計算公式，看得出數學功底很厚實。只可惜，他在學校的口碑并不好。

陳不染常說，誤人子弟，等于殺人父兄。開始聽著挺新鮮，時間久了，就倒人胃口，特別是倒老師們的胃口。

那年期末考試，陳不染是監考老師。他發現有一道數學題出錯了。隨口說了一句：肯定是白老師出的。白老師就是白丁老師，誰都聽得明白。話說完了，事卻沒完。有一個姓裴的副校長不干了，水頭鎮人把白字念成裴，人家認為陳不染是指桑罵槐，就跟他較了真，找來出題的老師，查題目的出處。題目是書上的一個例題，有標準答案。人家有了根據，就來找陳不染說理。陳不染當然不服，現場把他的結論演示了一番。人家搬出例題，陳不染才發現是教材錯了。

這件事以后，學校開始嚴格要求陳不染，不能在教室里跟學生沒大沒小，必須認真備課，弄得陳不染很不自在。他硬撐著混了些日子，聽說有個老同學在省上當領導，就去找了，回來就辦了病退，回家養病去了。

陳不染其實沒啥病，從小女人臉上的顏色就能看得出來。

老東西威猛著呢，嘖嘖。水頭鎮人都這么說，保不定他又要出啥新花樣。

果不其然，陳不染先是托了關系，把小女人變成了商品糧，喜得小女人鉆進他懷里又親又咬。陳不染卻是一眼的凝重。他對小女人說，我年歲大了，難免有不中用的一天，到時候咱好歡好散，事做在明處就成。小女人明白他指的是啥，悄悄的停了藥，后半年就懷上了陳不染的娃娃。看著老夫少妻腆著大肚子從街上走過，水頭鎮人忍不住咂舌，嘖嘖。

接著，陳不染開了一家電器鋪子。生意很是紅火，比陳掌柜的染坊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別。時間不長，他就拆掉了后院里養過大黑騾子的瓦房，第一家蓋起了小樓。那陣子電視里正在熱播《霍元甲》，陳不染就在街上架起一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傍黑的時候，惹了一大堆人來看。他自己泡壺茶，敞著嗓門跟人說笑，很是得意。

生意一天天做大了，陳不染的老毛病沒改多少，還是愛吹牛，喜歡往女人堆里扎，再就是下棋。那天正下著呢，對手是開搓魚館的知發。眼看著兵臨城下，陳不染的老帥給逼得有些走投無路了。

陳三過來說，東街做豆腐的來子死了老婆，都張羅著要隨禮呢。

給掛個幛。陳不染說，要府綢的吧。

知發說，人生三大不幸，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

陳三說，來子屬小龍，平四十五，命苦啊。

啪，陳不染一子落地，吐一口煙，淡淡的說，將。

責任編輯 姚逸仙

李建學 男，1968年11月生于甘肅天水，1995年開始發表小說，在《小說家》、《飛天》、《朔方》、《地火》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50余萬字，其中《大木看人》獲《飛天》1999年“華浦杯”小說獎，《清湯一碗》獲第三屆全國石油職工文化大賽小說二等獎，《守誠家的》獲第四屆全國石油職工文化大賽小說一等獎。有小說集《那些年的桃花》出版。現供職于長慶油田勘探開發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