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有關晉商的研究專著、文章、影視和舞臺劇等作品林林總總出了不少,但只要你靜下心來細讀,就會發現人云亦云、大而化之者多,追本溯源、循名責實者少,似有浮躁和功利之嫌。然而,也有靠史料做實研究的人。李晨光,一位年逾花甲的退休老人,就只身沿著當年晉商開辟的漫漫古茶路進行了兩次實地考察,用大量的圖片和第一手資料,把人們未曾知曉的許多史實記錄了下來。他是一位勇敢的行者,一位執著的探索者。
茶葉之路,是清代山西商人開辟的一條古商道。它南起福建省的武夷山,北至中俄邊境的恰克圖,穿越千山萬水和茫茫戈壁,長達近4500公里。
今年66歲的李晨光,退休前是從事林業工作的高級工程師。2001年退休后,就踏上了探尋茶葉之路的征程。但這一次出行卻令他頗感遺憾。由于經驗不足,他隨身攜帶的傻瓜相機根本滿足不了現場拍攝和記錄的需要。不過,第一次艱辛的茶路之旅卻成為其探尋路徑、查找資料、采訪當事人的踩點式的活動,為他再一次出行提供了經驗。歸來后,他完成了電視劇本《茶葉之路》(初稿)的創作,出版了專著《儒商常家》,撰寫了《皇商范家》等晉商研究文章。
有了第一次探尋的經歷,又經過6年多的史料收集和思想準備,2007年4月19日,信心百倍、勁頭十足的李晨光帶著追尋一個世紀前晉商文明的夙愿,沿著昔日晉商的足跡,第二次踏上了探索萬里茶路的征程。與上次出征不同的是,這次他的行囊中除了數碼相機、南方各縣的有關地圖和充足的資費外,他還特意將山西經濟出版社趙建廷先生送他的《平、祁、太經濟社會史料與研究》一書中的《祁縣至安化水陸路程圖》復印下來,隨身攜帶,作為行進的指南和參考。時過兩個多月,當他回憶起從太原至福建武夷山,再返回太原又到張家口、呼和浩特、二連浩特、包頭的60多天的奔波和勞頓時,還十分激動。那種在江邊掉入水中被船上人救起時的感動,那種夜住“黑店”被人敲詐時的驚恐,還都歷歷在目。雖說這與當年晉商闖蕩時的風險相比算不了什么,但對一位60多歲的老人來說,也是一次生命的歷險和體驗。
大概是從小就與榆次晉商常家的后人有密切接觸的原因,李晨光喜歡搜集、研究地方史資料和研究晉商。他研究晉商的切入點就是常氏家族和山西商人開拓的茶葉之路。癡情萬里茶路的晨光先生,這次追尋考察的主要目標是茶路、茶山、茶場、茶農、制茶作坊和有關人物,所以他行程的第一站就是晉商最早開發茶源的福建武夷山。
素有“風景奇秀甲東南”美譽的武夷山位于福建省北部,這里被生物學家稱為“鳥的天堂,蛇的王國,昆蟲的世界,茶樹品種的大觀園”。名山秀水產名茶,高山云霧出好茶,武夷山正是我國著名的茶鄉。對林業資源非常熟悉的李晨光說,早在西周時期就有關于武夷山茶的記載,民國《崇安縣新志》中就記錄過宋代文人范仲淹、歐陽修、蘇軾等人寫詩贊美武夷山茶的故事,清代寫過《隨園詩話》的袁枚,也把武夷山茶排在天下名茶之首,可見武夷山茶的名貴。
千載儒釋道,萬古山水茶。茶與中國傳統文化密不可分,茶又是商業貿易和聚集財富的重要資源。有“天下儒商第一家”之稱的榆次常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武夷山早就是他們選中的地方。乾隆初年,常萬璣、常萬達兄弟就與其他晉商一道,手持“雙龍紅帖”的官商憑證,攜帶巨資,水陸兼程,赴武夷山采辦茶葉,受到崇安知縣和鄉紳們的歡迎和款待。隨著俄國對茶葉需求的增加,為了保證貨源和質量,晉中常家、渠家和“大盛魁”等晉商又投資買下一些茶山和茶場,并建起了制茶作坊。茶路開通后,每年開春,多家晉商就派富于應變能力的伙計前往福建辦理茶事,這些頭戴圓頂小帽、身穿藍色長衫和肥大黑褲的伙計,被人們稱為“跑南茶的”。

對武夷山已很熟悉的晨光先生說,距崇安縣(即武夷山市)4公里處的下梅村,正是當年晉商開辟古茶路的起點。下梅作為茶市,這里店鋪林立,商賈云集,晉商茶幫在下梅和赤石將收購加工的茶葉運往崇安,再經山路運到江西鉛山河口鎮,而后從上饒、湖口到達湖北武漢。茶船從武漢溯漢水西駛、北上,經茶圣陸羽的故鄉,再出襄樊,溯唐白河、唐河北到河南賒店。至此,全長1500余公里的漫漫水路終于走完。
茶幫從南方進入中原后,由賒店改用騾馬馱運和大車運輸,在豫西大地上迤邐北行。從方城、魯山、寶豐、汝州、登豐、偃師直抵黃河南岸的孟津渡口。少部分茶幫轉洛陽,經西安、蘭州,去往西北邊疆。大部分渡過黃河后,從濟源縣取太行山與王屋山之間的峽谷,北上澤州、長治。走出上黨山區,經子洪口進入晉中谷地。茶商在祁縣、太谷老號稍事休整后,全部改換畜力大車,經徐溝、太原、陽曲、忻州、原平,直抵代縣黃花梁。此時,一部分“走西口”,即經雁門關、岱岳(山陰縣)、右玉,穿過古長城的殺虎口去歸化(呼和浩特),大部分則經應縣、大同,到達塞上重鎮張家口。晨光先生說,2001年他第一次考察時,走完了南段(南方)水路和中段的崎嶇中原路,到達張家口就沒有再往前走。這次能否從張家口到達庫倫(烏蘭巴托)和恰克圖(俄國),還要看他能否辦成簽證。
為了探明茶路,晨光先生不顧年老體弱,他曾三下武漢,與華中師范大學的博士們探討考證有關茶路的問題;為了核準史實,他幾次奔赴湖南長沙,與湖南農大茶學系的蔡正安教授交上了朋友……細細算來,每次出行,他走過的主干線與支線(不包括北線駝路)加起來都已超過了萬里路程。這次出行,光南線與中線就已經花費近萬元。
茶是天地間之靈草,草木之英華。在福建武夷山的茶山、茶場、古茶道以及茶商家祠和古渡口考察過數日后,晨光先生吮吸著茶葉的苦澀和甘醇,從江西上饒出發,經湖口西上武漢,開始了他的湖北、湖南之行。
茶葉是中俄貿易的重要物資,是蒙古與俄國西伯利亞一帶以肉食為主的居民必不可少的飲品。1853年,太平天國占領南京后,福建、江西等省的茶路被阻,為了繼續與俄商的茶葉貿易,晉商又在湖北與湖南尋找到了新的茶源。
號稱“九省通衢”的武漢是中國東西南北的要沖,也是晉商在南方最大的商業碼頭。武漢三鎮之一的漢口,自康熙年間開始繁華,至乾隆年間已發展為“四方之孔道,九州之腹心”,與朱仙鎮、景德鎮、佛山鎮并稱“天下四大名鎮”。
漢正街是聞名全國的商業街。道光年間,秦晉兩省商人曾在漢口最繁華的漢正街一帶修建了當時全國最大的山陜會館。著名作家池莉在其《老武漢——永遠的浪漫》一書中曾這樣寫道:“漢口西關帝廟實際上是清朝道光年間漢口最大的山陜會館在自己的會館內修建的一座大殿,供奉關帝,曾經十分熱鬧,‘文革’期間被毀。”現存光緒乙未年(1895年)漢口山陜會館的募資商號名單中,常家就有12個商號捐資,占捐資商號總數的9.4%,占捐銀總額的7%。常家僅是晉商中的一家,在上千家捐資商號中竟占如此大的比例,可見常家與晉商的經濟實力了。
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的晨光先生,不但從碑文匾額中能找到晉商富有的證據,而且從常家與清朝官員的交往中為我們找到了常家不同尋常的佐證。在《常氏家乘》中,有湖北道員和湖南學政為常家撰寫的《九世萬達公八十壽序》、《十世懷公八十壽序》和《十世懷公哀文》等。以道員、學政和巡撫這些達官顯貴的身份,能為常氏家族撰寫壽序和哀文,可想常家在兩湖名氣之大、財富之巨了!
常懷玗的《八十壽序》共有3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當朝一品大學士英和為他作的壽序。在朝交結的是一品大員,地方往來的是封疆大吏,這都是晉商經濟實力的象征。

兩湖交界處的湖北蒲圻縣和湖南臨湘縣,素有“磚茶之鄉”的稱號,這里也是晉商開發茶山和茶園的重要基地。晉商從武夷山轉到這里后,發現崇陽、蒲圻兩縣交界處的羊樓司一帶具有栽植茶樹的自然條件,便將他們掌握的種茶技術和制造紅綠茶之法傳授給當地農民,使坑種、育苗、移栽、壓條等種植技術和炒青、蒸青等加工技能迅速在當地茶家中普及推廣。晉商為了方便運輸,找當地的技術工人將茶葉壓縮,加工成柱狀,這就是著名的“千兩茶”。此番晨光先生用數碼相機不僅記錄了湖北赤壁市(即蒲圻,現屬赤壁市)羊樓洞古茶道和湖南安化茶農曬茶的場面,而且還真實地拍攝了茶農制作“千兩茶”的情景。
清代,羊樓洞附近最著名的茶山是“松峰”,鎮上五條主要街道上就有20多家茶莊,晉商和外地茶商在這里建有數十個茶葉加工廠,光是大煙囪就有近50座,全鎮4萬人口,各種飯店、旅店近300個,人們稱這里為“小漢口”。與“小漢口”熱鬧景觀相呼應,至今許多村落還留有晉商的足跡。晨光先生沿著晉商走過的道路不知疲倦地探索著,他不僅走茶葉之路的主干線,而且深入到各支線的村村寨寨。當他來到一個名叫“湖南坡”的古村落時,一座住了幾代人的老宅墻壁上至今還留有“湖南坡茶”的藏頭詩:“湖通四海遍地游,南山松柏永千秋,坡上圻茗仙香味,茶得豐收萬古留。”他深深地被這個位于洞庭湖西南安化縣西北角的小村子所感動了。令他感動的不僅是這里的人,更多的是對晉商創業精神的崇敬。為了開辟茶葉之路,為了保證向俄商定期交貨,為了“誠信”這個經商之本,茶商們開發茶山,學習種茶技術,經營茶葉買賣,不遠萬里,走遍兩湖的山山水水,既要植山種茶,廣辟茶園,又要雇用工人,開設制茶工廠;既要當茶商,走山路、水路、旱路搞長途運輸,又要當農業經營者;既要進城鎮赴茶市,又要走村落覓茶源……沒有博大的胸襟和氣魄,沒有開拓創業的吃苦精神,晉商何以能馳騁商海,稱雄商界,干成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呢!
“晉商究竟有多少財富?真是無法估量!晉商究竟有多大影響?簡直深不可測!”談到茶葉之路中的各種見聞時,晨光先生至今仍心潮澎湃,感慨萬千。是啊,晉商的物質財富盡管無法計算,但晉商縱橫馳騁、萬里販運,僅憑駝隊、船隊和馬車,靠膽識和勇氣,就把傳統商業推向巔峰。他們留給后世的輝煌和精神財富至今值得我們學習和傳承。
從湖北乃至全國最大的磚茶廠蒲圻趙李橋磚茶廠和當年晉商最大的茶葉采購地羊樓洞往北到達武漢后,晨光先生西行到了茶圣陸羽的故鄉天門。傳說茶圣陸羽幼時被僧人收養,后出走,曾在一個戲班里做過“優伶”和伶師,與師僧皎然、女詩人李季蘭為好友,曾收集了不少長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地的茶葉資料,后寫出了在中國茶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影響的專著《茶經》,被譽為“茶圣”。對茶頗有研究的晨光先生說,唐朝詩人李白、杜甫的詩中寫到的飲品幾乎全是酒,到了白居易時,在其作品中才出現了茶,其間相隔70余年,正好與陸羽的生活時代相符。究其緣由,大概是因為當時全國禁酒,所以茶市興旺了。
從天門北上經鐘祥、宜城,就到達鄂西重鎮襄樊了。襄樊是晉商的重要碼頭之一,這里的山陜會館規模僅次于河南社旗的山陜會館。茶路進入河南后,會館就成為鑲嵌在中原大地上的一顆顆閃亮的明珠。晨光先生說,河南境內現存的會館有十余座,建在大城市的有開封的山陜甘會館、洛陽的潞澤會館。建在小城鎮的有南陽社旗的山陜會館,南陽唐河的陜西會館,舞陽的山陜會館,郟縣的山陜會館,周口的山陜會館和禹縣、新鄉等地的山陜會館等。其中,社旗的山陜會館規模最大、氣勢也最為雄偉壯觀。
作為茶葉之路水陸轉運樞紐的社旗(古稱賒旗店),明代時山西人已在此居住經商,至清代已發展成商賈云集、人口稠密的繁華市鎮,鼎盛時,鎮內流動人口達13萬,城南碼頭林立,全鎮72條街行業分明,民間有“天下店,數賒店”之說。
社旗的山陜會館建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至光緒十八年(1892年),共有408家商號捐資,建供奉武圣關羽的春秋樓就用了20余年時間。咸豐七年(1857年)被毀,光緒十六年(1890年),山陜商人第二次集資87788兩白銀重建。抗戰時被日軍飛機轟炸,如今又恢復了昔日的風采。作為古建筑,為什么許多同樣的建筑早已不復存在,而會館卻保留下不少呢?晨光先生認為,一是會館在當地擁有很強的勢力,在社會經濟活動中占有重要地位;二是許多會館都建有關帝廟,或本身就叫關帝廟。由于對“神”的崇拜和敬畏,會館這種具有深厚的歷史韻味、濃郁的歲月滄桑和悠久歷史文化的建筑得以存留了下來。河南境內保留的數座山陜會館進一步證明了山西商人活動范圍之廣闊。
從古至今,在許多人的眼里對商人的看法是“無商不奸”,一些封建王朝推行的也是“重農抑商”的政策。然而,正是商業推動了商品經濟的發展。晉商在清代的商業活動中,頗具特色地進行過茶樹培植、茶葉加工和運銷工作,為我國茶文化的發展和傳播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晉商開拓的“茶葉之路”,把東方文化進一步“西漸”,在較大程度上影響和改變了西亞與東歐游牧民族的生活習慣和飲食結構,對中國茶文化走向世界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在對晉商文化與茶葉之路的長期研究解讀中,晨光先生不但充滿了豐富的感情,而且形成了獨到的見解。例如,恰克圖是晉商與俄商進行茶葉交易的城鎮,俄語稱茶葉為“恰依”,“恰克圖”中的“恰”就是指茶葉,“克圖”則是蒙古語“地方”。所以,從地名學與音譯的角度考慮,“恰克圖”就是茶葉交易的地方。再如,晉商水陸轉運的樞紐“社旗”原名“賒旗店”,賒是賒欠之意,由于商貿活動有時會出現資金不足的情況,所以這些常年做買賣的商人就有了賒賬的情況,久而久之,此地便起名為“賒旗店”了……對晉商家族史研究情有獨鐘的晨光先生,對晉商開拓者崇拜有加,每當談起晉商,總是贊不絕口。他說,晉商的誠信精神、以義制利的商業理念以及他們在茶葉之路上表現出的超人的毅力、智慧和謀略,都是晉商成就大事業的根本。如果將萬里茶路分為三部分的話,北段為駝路(從張家口到庫倫);中段為車路(從河南賒店至河北張家口);南段為水路(從福建崇安到河南賒店)。這三段路的直線距離是,水路約1560公里,車路約1440公里,駝路約1500公里,共4500公里,走完全部路途至少得半年時間。且三段路程都不好走。從張家口至庫倫,全線3/4是沙漠。殘陽冷月,狂風沙暴,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其勞頓、艱辛和危險是可想而知的。沒有意志和勇氣,沒有力量和信念,是吃不了這種苦的。
漫漫古茶道,是山西商人的開拓之路、創業之路,歷時200余年,橫跨歐亞大陸,堪與漢代“絲綢之路”相媲美,然而卻鮮為人知。晨光先生只身兩度重走這條古道,是為了探索和研究晉商精神,是為了孜孜追尋晉商之魂。
晨光先生60歲第一次走“茶葉之路”,寫出了《儒商常家》等一系列晉商研究專著和文章,我們期待他66歲時的第二次茶路之旅會結出更多碩果!
(責編 穆雯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