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請我吃飯

任副局長是一個非常忙碌的人。他的忙碌是有道理的：因為他們局是政府機構里最重要的部門之一，有權有勢有錢，人多、事多，請托的更多——天天排成隊。無論是日常公務，還是別人的請托事情，他是應接不暇。他常說：“工作忙是福啊，我就喜歡干工作。”他說的是真話。但他不僅工作忙，還有一個忙：喝酒忙。因為是有權有勢有錢的局嘛，請吃的很多。由于中午公務員有禁酒令，大多數的吃請都安排在晚上，他自己統計了一下，局長一般是每天晚上不少于五場，而他每天晚上平均不少于三場。

客觀地說，不能說任副局長是一個好人。但也不能輕易說任副局長就是一個壞人。前幾年這個市的市委書記、市長先后被抓起來時，牽扯出全市大小官員一百多號，一下子這么多的貪官被抓，在這個市的歷史上是沒有過的，而任副局長卻沒有事。現在，懾于那次官場大地震，任副局長除了接受請吃，再沒有一次收受過別人價值一千元以上的禮物或現金，而且沒有嚴重違反規定給人辦過事。更重要的是，他雖然五十多了，沒有“往上走”的可能了，但他對工作仍是十分認真的，對于不請他吃喝的普通老百姓的事，只要符合條件他全都給及時辦結，因此很多老百姓對他的評價都很好。這多不容易！但如果不隱諱地說，也不能就此認定任副局長是一個好人。因為在市委書記、市長被抓起來之前，他也多次違反規定甚至違法給一些請托的人辦過一些不該辦的事，而且多次收受過“顧問費”等他自己都說不出名堂的錢物，不止一次收過一萬元以上的人民幣，偶而也有美元或港幣。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 人不可能不犯錯誤，改了還是好同志嘛。誰敢保證自己的歷史都是清白的，沒犯過錯誤？

事實上，任副局長對自己以前的錯誤行為也后怕和后悔過。現在，除了吃請，他不允許自己再有任何過分的行為。這幾年，多少高級干部都說倒就倒了，市里的、省里的、中央的，其中不少是和自己共過事的，還有的自己接待過，包括省里和中央的高級干部。說不怕那是假的。有一次一個人拿來五千塊錢給他，他當即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斥責。而這個不識時務的“傻冒”以為任副局長是嫌少，十分愧疚，第二天又帶了兩個信封來，每個信封裝了一萬，心想如果他嫌一萬少，他就將另一個也立即掏出來。可令這個不識時務的“傻冒”沒想到的事又發生了：任副局長勃然大怒，將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并質問他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和我有仇？！那么多干部都倒下了，我不倒下去你整夜睡不著覺？”還威脅說：“你若在十秒鐘內不將錢收回去，我在第十一秒時叫局紀檢組長來接待你！”嚇得這個不識時務的“傻冒”如狡兔一般迅速逃走了。

任副局長想，吃請并不犯法，甚至也談不上違紀。因此，吃請成了任副局長非同一般的愛好。面對每天晚上的多個吃請，他也不是開口就答應，還要拿拿架子，找出一些拒絕的理由，而這些理由又都是看起來令人肅然起敬而又無可奈何的。任副局長說：“不行啊，晚上市長找我有事”，或者說：“家里來人了，我得回家陪著”，要么說：“不行啊，工作太忙了，不知要加班到幾點”……從第一個打電話的到最后一個打電話的他都是這么說。他知道，這些人，將會打第二、第三遍電話來，而在第二或第三遍電話時，他了解到每個請吃酒場都有哪些人，他擇其重要的或有想見的人參加。碰到兩個以上的請吃酒場都重要，他就“趕場”都去露露面，以示其重情重義。每天晚上他都喝得酣暢而愉快，且不醉酒失態。因此，他的人緣很好，甚至在這個市里都小有名氣。

包括雙休日，從早晨到晚上，任副局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他對酒場也依賴成癮。有一次，市政府召開會議，從早晨到晚上開了一天會，他也參加了。會上要求所有與會人員手機全部關掉，而晚上八點半會議才散；為顯示廉政，晚上不安排與會人員就餐，讓各自回家吃。他就很失落、空虛：回家吃，沒有酒場怎能行？任副局長打電話給幾個部下和同學，雖然他們大都已吃過飯了，但他仍“力邀”他們出來，陪自己喝了一場酣暢而愉快的酒。有時候，任副局長想：每天晚上都有一幫人，設一酒場喝酒，這是人生多美好的事情啊！

然而有一天，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這一天，任副局長上午和下午都如往常一樣忙，然而直到傍晚要下班了，他都沒接到一個請吃的電話，而通常情況下，上午就應該有人來排隊“預約”了。起初，他以為辦公室電話和手機可能都出毛病或欠費了，但他用手機撥打辦公電話，一試，正常！

手機、辦公電話都正常，那沒有人請吃就不正常呀！任副局長心里就有些慌張。

傍晚下班后，局里的人全都走光了。但他沒走，坐在辦公室里抽煙，期盼突然有請吃的電話打來。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始終都沒有請吃的電話打來。他坐在寂靜的、只他一人的辦公室里，面對著黑暗，感到一種恐懼：這是為什么？是這些人商量好了，在捉弄我，和我開玩笑？還是他們聽到了關于我的什么風聲，我被紀檢部門盯上了？……

任副局長不敢回家，因為通常自己每天都是九點后才回家的，現在回去老婆怎么想？沒辦法，任副局長在街上一個干凈的小飯館要了兩個菜和二兩瓶裝的名酒，煎熬著到了九點才回家。但這一夜，他都沒睡著，回想著自己的歷史：以前的事都過去了，現在自己沒干壞事呀，而且工作非常賣力，口碑也不錯，不該有什么事呀。自己是不是太多慮了？其實什么事都有偶然，偶然有一天沒人請吃也是正常的吧。

第二天，他來到辦公室，一切如常。他也同以往一樣從上午忙碌到下午。然而奇怪的事再次發生了：這一天如昨天一樣，到傍晚下班，都沒有一個請吃的電話打來！任副局長這次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絕對不是所謂正常的“偶然”了，其中一定是有深層次原因的，而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以前犯下的錯誤“東窗事發”了。這些嗅覺靈敏的人都聽到了消息，不敢再挨自己，更別說請吃了，而唯獨自己還蒙在鼓里沒得到消息。或許過不了幾天，說不定就是明天，紀檢部門的人就會突然闖入自己辦公室或家里，聲色俱厲地宣布：你被“雙規”了！任副局長想到這兒，感到渾身發毛，不寒而栗。又想起原來不可一世、能耐通天的市委書記被槍斃了，市長也被判無期徒刑，他仿佛看到從沒和市委書記、市長并排坐在一起過的自己，和他們坐在了“被告人”的板凳上，不分職務高低、不分貧富貴賤地平起平坐了。

任副局長立即翻開電話本，給一個常請自己喝酒、以兄弟相稱的熟人打手機，可是對方關機！一連打了四個人的電話，全都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任副局長知道現在手機有一種功能，就是對不想接的電話設置這種“不在服務區”的回答，而其實他們已經看到了自己的號碼，正在竊笑，甚至對身邊的朋友或美女恥笑自己。任副局長恐懼地想，他們是真的都不敢再挨自己，自己肯定要出事了！任副局長被萬箭射中了一般，坐在老板椅上呆若木雞……

任副局長踉踉蹌蹌地走下樓，樓道里的聲控燈感應到他的腳步聲，在前面亮起，當他走過去，燈又在身后滅掉。這讓他心驚肉跳地覺得，他正在走向的是一所監獄，前面一一亮起來的聲控燈是一道道監獄的鐵門，他走過去，燈亮起來，像鐵門為他打開，而他走過后，燈滅掉，像鐵門在身后咣當關上……

任副局長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大聲地喘氣不止。他老婆問他怎么了，沒聞到身上有酒氣，還揶揄地說怎么今天沒人請你喝爛酒了？他想說出實情，又怕嚇著她，便說幾個同事出單位時目睹了一場車禍，一個年輕女子當場被軋死了，腦漿流了一地，很是嚇人，大家都沒了胃口，便各回各家了。老婆給他泡了一杯茶，燒了兩個菜，切了火腿腸，灌了他幾杯酒，還喂他吃了一碗面，扶他到床上睡去了。任副局長一睡到天亮。

次日，任副局長起得很晚，他來到局里，因為來得晚，局里很多人早到了，往辦公室去的一路上，屬下爭相和他打招呼、向他獻媚，讓他更感到不安和恐怖。可是，一個小時后，他的不安和恐怖感一下子全消失了。因為一個小時后，他連續接了四個請吃的電話，每一個都一如既往滿含深情厚誼，其中兩個年輕的女經理更是甜言蜜語，讓任副局長心情開朗，感到春天還是春天，天高云白，風和日麗，花香陣陣……

這一天，任副局長一共接了八個請吃電話，然而今天他卻一反常態，沒有答應美女和重要人士的請吃，答應的是一個在他看來最最不重要的請吃。

席間，任副局長也一反常態，主動喝酒，而且猛喝，很快就醉了。醉后，他就拉著這個請客者逼問：“我是誰？”請客者滿臉堆笑說：“您是任局長呀。”任副局長問：“我真是任局長？”請客者說：“那當然！”任副局長說：“可是，你為什么前天、昨天不請我吃飯，非到今天？”請客者忙說：“您任局長忙啊，哪天不都是圍一圈人請您，今天能請動您真是我們的福分，榮幸之至呀……”

結束后，任副局長出了酒店，沒讓送，堅持要自己打的走。

他一個人蹓跶著，到了附近的一個休閑廣場。任副局長在廣場收費廁所撒了泡尿，之后找了一個偏僻無人的椅子坐下來，掏出手機挨個給平時關系不錯且常請他喝酒的人以及局里他的幾個忠實屬下打電話。他對他們每一個人說的都是同樣的內容。

任副局長醉醺醺地厲聲問對方：“你說，我是誰？！”

對方答：“您是任局長呀。”

“我是任局長？”

“當然是了！”

“噢，那你，前天、昨天為什么不請我吃飯？！”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