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閉,賢人隱。”即使仍有一流的才智之士,也對時代社會的均衡無能為力。
我曾說過:“傳說中的老子不愿臨世,屈原投水,李贄入獄,徐文長瘋狂,湯顯祖臨川夢游,曹雪芹紅樓出世,……這些不世出的天才本來可以像西方的思想大家一樣演繹創造民族社會的思想活力,卻只能在個人智慧和性情上有所表達。”
我們中國的先知們不是這樣,他們保存了中國人的元氣,保證了中國人在亂世里對人性的貢獻。
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先知。尤其在一個相對均衡的社會結構里,個人只能向時代投誠的時候,以人性底線為原則的人們就獲得了關于時代的洞見,他們也就有極其準確的預言。眾所周知,近代中國從傳統均衡中走出來,進入了轉型的均衡中。如果我們離開如戲一樣幾個樣板都市,我們深入到內地的縣城或域外的“中國城”,就可以理解,我們華人社會建立的這種均衡其實都是一種形格勢禁的人生穩定狀態,那些自大的概念,如繁榮、革命、崛起、改革等等,跟個人的生活沒有太大的關系。
在這種均衡面前,個人幾乎是無能為力的。“天地閉,賢人隱。”即使仍有一流的才智之士,也對時代社會的均衡無能為力。早在春秋時代,大政治家晏子,公室貴族叔向等人就有過這種無奈。叔向問到訪的齊國國相(相當于今天的總理),“齊其何如?”那個能以二桃殺三子的才相只能如此說:“此季世也,吾弗知。”但他又那樣肯定地預言了齊國的未來,“齊其為陳氏矣。公棄其民,而歸于陳氏。”叔向回答說:“然。雖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庶民罷敝,而宮室滋侈。道瑾相望,而女富溢尤。民聞公命,如逃寇讎。”翻譯成今天的話就是:是這樣的。即使我們公室,現在也是末世了。叔向能夠肯定的是:“政在私門,其可久乎!”他們都意識到國家為特殊利益集團操縱的不能長久,但他們無能為力。
那么在這種生活無可奈何花落去地走向衰落之際,個人能做些什么呢?晏子也如此問叔向:“子將如何?”叔向的回答是:“與國君同一族姓的人全已衰亡。我聽說,公室將近衰亡的時候,它宗族的枝葉先落了下來,那么公室也就跟著衰亡了。……我又沒有好兒子,公室毫無法度,即使有幸能獲得個好死,難道還能得到后代子孫的祭祀嗎!”
千年以下,我們猶能想見這種先知般的沉痛。這種生存無意義的殉葬感跟更早的那句“時日曷喪”在很多方面相似,只是更多了虛無色彩。這幾乎是文明的特性了。我曾說過:“傳說中的老子不愿臨世,屈原投水,李贄入獄,徐文長瘋狂,湯顯祖臨川夢游,曹雪芹紅樓出世,……這些不世出的天才本來可以像西方的思想大家一樣演繹創造民族社會的思想活力,卻只能在個人智慧和性情上有所表達。”在這樣的情形下,既然不能自由地創造,不能給予生活社會和民胞物與總體性解釋,那么也就只能白日做夢,十年二十年一夢。
像龔自珍那樣的人生活在大清季世,更是如顛如狂,亦劍亦簫,他所能做的,只是無情地嘲笑時人的鄉愿犬儒。在康乾盛世后,龔自珍面臨的是一個自稱中興崛起的時代,但他明認時代的可憐。用他的話說:“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傅國涌為此解釋說,舉世都是平庸窩囊之輩,渾渾噩噩,只知道吃喝玩樂、生物學意義上的存在。表面上看起來典章制度儼然,等級秩序嚴密,禮儀規范分明,一切都像模像樣,十字街頭燈紅酒綠,歌舞升平,官方的統計數字處處讓人感到繁榮昌盛,似乎前程一片大好。看上去一切都像是“盛世”,然而人的廉恥心、上進心、作為心都被束縛、被剝奪殆盡,整個社會在骨子里失去了生機和活力,只剩下按本能行事,一片“萬馬齊喑”的局面。不要說朝廷沒有像樣的宰相,軍隊沒有像樣的將軍,學校沒有像樣的讀書人,田野沒有像樣的種田人,工場沒有像樣的工匠,街市沒有像樣的商人,就連像樣的小偷、強盜也都沒有。不要說找不到真君子,連真小人也變得稀罕。
這種季世連以圣人自居的曾國藩都無能為力。1867年,他攻打下南京已經三年多了,他的幕僚趙烈文跟他說起世道:“如此根本顛撲,大清殆不出五十年矣。”曾國藩回答說,他只求速死,因為實在不想見到如此崩析不可收拾的局面。我們不知道趙烈文是否先知,但他的預言實在準確得可怕。
五十年不變一類的事最易使人虛無,但我們中國的先知們不是這樣,他們保存了中國人的元氣,保證了中國人在亂世里對人性的貢獻。晏子和叔向仍在虛無應對生存中寄望于時間的力量、歷史的邏輯。這種信念是一種了不起的信仰情懷,這是對形勢比人強的正向肯定。個人的茍且、逃避、搭便車或鄉愿、犬儒都會有報應,這種報應或禍延子孫,或當世實現,如我一再說的我們的時代不會擁有三五年前的知識、權力和財富。生在季世,是沒有積累也沒有未來的。因為沒有自新就沒有未來。如果說有未來,它的捷徑也只是崩盤。我在給氣質美女的小詩中就說:小島紅衫泛藍綠,大陸鬼使神差忙。季世愁煞時日喪。
生當季世還有何作為?布萊希特就有“致后代人”的名詩,他明認時代的恐怖:我的確居住在黑暗的時代。他請求未來的人們:如果你們談起我們的弱點,請不要忘了這個時代,你們逃避的正是這樣的時代。我們對因果律式歷史觀的發現,對“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大眾信仰強調,對“吃了我的你給我吐出來”的一唱三嘆,對任何機械不省功的三致其意,都表明社會大眾在宏觀經濟增長、大國崛起的同時,為解答個體生存的不安而期望找到一種堅實的基礎,找到一種最低限度的共識。如果人世的倫理原則仍不能成為共識,那么,我們只能看命運之手撕開季世的最后一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求仁得仁又何怨?因為時間是我們的,命運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