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通的旅程

人類之所以聰明，是因為它比萬物都更加迷惘，問題才會像春天的種子破土，結局才會像秋天田野上飛舞在收獲喜悅里的鐮刀。我經過路邊雜亂排著的占卜者，見一些在廚房和愛情乃至婚姻里穿梭的女人麥子一樣伸出了手掌，怯怯的嘴唇發出叩問神的聲音——是渴望，使得她們把這些奇裝異服歪戴著帽子或眼鏡、面前攤著大大的“易”字的衣衫襤褸者當麥地。世上有無盡的未知。在這火爆的生意場，到底是誰對誰的指引以及是誰顛簸在迷茫的途中？

我加快的步伐貌似一陣風，但是絲毫沒有掠過他們的思想與神情。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導師與叩問者，他們共同參與并完成對一個永遠的謎底的剖析與破譯過程。何謂天機？如果就這樣輕易泄漏了，那還是真的天機么？我只是制造了一個在這春天里一晃而過的影子。他們是什么呢？陽光和街頭喧囂熱鬧著的祈望與索求者？他們的所作所為只能把貪戀生命和熱愛生活的情愫書寫得更加迫切，僅是生存的水流夾著感情的漩渦在某個生活的瞬間有了一些意外的搖蕩而措手不及吧？這猝不及防的舉動也是因為一貫向往的美好而養成。我怎么能指責這是一種愚昧？善良的自欺來自于純正的動機。難道世界的無限事物只能千篇一律？路面上，細心的人會發覺磨下新的齒痕，平直的水泥把掌控的力量悄悄加給每一個行人。可行人得到的是另一種穩健。為不致輕易滑倒去慢慢消耗一點體力與鞋底，又怎算得是損傷與加害呢？走在自己指紋里的女人還有占卜者，他們組成的偶然的對接，好比燈對著黑暗里的眼睛，光芒摸索著道路；好比拿自己當一塊山芋，為了淀粉在一口糙缸的內面互相消耗著身體，最終誰把誰打敗呢？相生相克猶如互利雙贏，她們就像一片樹葉的兩面。

在風中磨擦不止的是大雁的翅膀，大雁的聲帶和沸騰的血管。我聽見了那澎湃的流動聲，氣流的喘息聲。一個日光暗淡的黃昏，我在操場的跑道深處散步，一陣凄厲的叫聲從高空撲殺而下，撲閃著翅膀的雁群“山”字形地出現了，頭雁領著它的團隊勇猛向前，剎那間就在視野里消失到肉眼望不見的盡頭，但它們艱難遷徙的聲音卻縈耳不絕。

大雁在走天空的路，憑著直覺和習慣，把生的艱辛當做傳統繼承并繁衍給了自己的種族，它俯視人類的山河、村莊與寄居的大地，見識了眾生的渺小和不凡。

雄偉的雁陣

“大雁。”誰在心里發出驚呼？我驀地仰首，長空萬里送秋雁的是誰？顯然它們不是從北邊來，不是從烽火臺的西北邊塞漠漠沙帳中來。它們正趁著一個黃昏的夜色加緊趕路。在云層的暗淡背景下，它們組成的陣列是一個帶有箭頭的括弧符號。向北，向北……向一個放棄很久的地方，更是一個必須返回的地方。是不是所有的雁都有兩個地理上的故鄉？棲居，繁衍，甚至作為生命地址的兩個端點，開始與結局周而復始輪番轉換？

我曾對它們如此的自由翱翔充滿夢幻的向往。大雁的雄偉英姿是何等容光煥發氣壯山河。它們君臨頭頂的時刻就像神。我心也跟著一片羽毛飛翔起來，一片瘋狂拍打的樹葉，向上舉起，我看見了自己的手掌，樹的手掌，神從云天外舉起的手掌啊。我的血液像風又像雨，像夢又像花，內心里開出縷縷濃郁的芬芳。大雁，是那么遠！除了好些年后到來的電視讓我終于看見它們真實的雄姿，它們的細如鐵絲的筋骨的腳爪，它們的蹣跚和倒在被污染的河里的慘景或被狩獵者的彈頭擊殺后的慘狀之外，我實在是不能把它們的英雄氣概與千辛萬苦漂泊無定的浪跡生涯聯系起來——我一直把大雁當做是堅不可摧的戰神，它雖不是鷹，但它的純潔與高貴，善良與仁厚，卻是血腥氣味的鷹所無可企及的。它的腳下關山萬里，它的路總是逼近天堂。在長鏡頭的追蹤里，大雁因了它的家族早已跨越了語種，跨越了國界而崇高。在南來北往的漂泊遷徙途中，這是個多么令人驚心動魄的群體！強健的頭雁總是沖在雁群的最前頭，擋著最前面的風力，讓受傷的羸弱的稚嫩的雁們尾隨其后，以奮力搏擊帶起的風的氣流來替弱小的雁長途飛行省力，讓它們能跟上隊伍，能夠安全地抵達尚遙不可及的棲息地。當這一神秘的現象被揭開，我不免驚詫于物種的智慧和境界了。在任何一個群落里都有弱肉強食之爭，但應該不包括大雁。盡管，說不定有一只病老的孤雁最終由于體力不支掉隊離群落入其它動物之口，也說不定一只正在飛行的大雁突然折斷了翅膀垂直地摔下地面砸得血肉模糊，我還是堅信，每年的春夏之交，秋冬轉換之時，雁群還要去選擇天空的道路。它們是多么樂觀自信又艱苦卓絕的完成一次次返回故鄉的儀式，耗掉體內悉心蓄積已久的脂肪，到一個自認為可以落腳的地方安營扎寨，享受太平安康。我相信它們永遠不會選錯這條由春天通往幸福的路線，幾千幾萬公里的旅程是人類丈量的精確數據，而雁陣有這樣的精微的算術方法嗎？不會沒有的，一定是別一種形式吧，因為人字形的雁陣也是在不斷飛行中變形調整著。我聽見天邊滾來雁陣雷鳴般的發力呼叫聲，它們輕捷矯健的身姿很快在一個黃昏里消失，在一條前途未卜的路上，充滿熱望，晝夜兼程。

明天，它們又出現在哪一處天空？它們的出現總是令人神往，又讓人心頭充滿懸念，季節閃逝，當它們一批批返回，它們混亂的叫聲里把午夜的夢捅破，是否正因為一個純良的動機報個平安？

可是，我分明感到了雁陣趟過天空的聲音里有種渾厚的悲愴和欲哭無淚的蒼涼，也有著一個物種勇敢地接受大自然和來自人類自私邪惡的欲望威脅的自信。

愛情地址

當那輛滿街亂跑的腳踏三輪車出現在夜色的燈光下的時候，最好天空賜一點浪漫情調的小雨絲，可偏偏沒有。此刻，夜里10點多鐘我在校門口接自己的下晚自習的小孩驀然見到了那輛停泊在夜色里的三輪車。我準備不足地目睹了貼在三輪車廂背面的一幅靚男美女的接吻畫面，畫面上的字十分清晰且富有詩意的吸引了我的眼球——愛情地址。把俗氣的廣告貼到最沒安全感的三輪車上，立即變成對每對新人牽手的祝福，瞬間領入天堂般無塵的春夢。如何抵達這樣的神圣一幕的首場出演，請撥打那一排阿拉伯數字即可，電信發射塔和粗大的電纜早已為一對新人搭好了鵲橋。絕妙的創意！想必這家影樓格調不俗門庭若市。她們真應該像水浮蓮似的蔓延在縣城的東南西北各據一隅。

別一處，正午的陽光和心情一樣明亮，自然是又一番境界。瞧那個賣裝潢材料的門臉鋪子上方，有塊赫然入目的招牌——“愛的漆”。不免叫人浮想聯翩，這難道是城東頭與夜晚三輪車的一個約定？一對戀人的如膠似膝狀就濃縮在這極富象征意味的“漆”字上？那種漆的感受唯有熱戀過的人才會明白。可當漆剝落，愛也在年深月久中變得僵硬蒼白。誰也不記得當初的誓言，誰也回憶不起當年的容貌，只有皺紋與白發，只有瑣屑與重負，那個愛的黏度是否也學會了從漆的膠著狀態悄悄逃離？或者移情別戀？或者枯干如花只待蠶食的殘齒？——商店里的那個賣漆人精明透頂還是青春蕩漾不止，莫非他的身體或心理一直年輕？那些從校門口擁出來把幻想與憧憬混為一談的少男少女們，足夠的時光和青春的資本怎知時間的殘酷？對三輪車上的美妙超值誘惑無暇自顧。時光，一刻不停地作美的容顏和記憶的逆向消磨，是何等武斷地向一個人的夢想作著貪婪地偷襲，最終給無數的追夢者遞過一聲嘆息！

店門前的那個陌生的女店主在上午11點鐘出來呆立，閃亮的黑皮褲秀美而性感地展露出的線條和身份，嫻雅的神態仿佛能令人識出她滿足而輕松的對青春的放棄。不知她甘心還是不甘，猜想她的靈魂也一定在此刻出殼，只剩一具可以產生俗樂的身軀。而從她面前蹣跚而過的一個老嫗手里執著一個空蛇皮袋，一只手里正提著鉗子夾起紙屑，一門心思地去給世界以潔凈。她們不是街頭兩個僅有的同性，但卻是隔得最近的同性。時間已殘忍地拉開了20年的間距，使一個能悟出從前，又會讓另一個明白自己身后。她們的身體里還有多少愛情的金礦可以開采？她們這時對愛情的定義是否有點像一只秋后的豆莢，飽滿圓潤的顆粒是不是要不以任何外力的意愿沙沙地垂落下來？對一個想當然的我而言，我仿佛聽到了這顆果實落地時輕微而安然的嘆息。

如果愛情是不被玷污的一種高貴的行為，那么她的結果就是一個充滿無限柔情蜜意的意象——漆。而她從始點至終點的距離，不是婚慶日的良辰美景，更不是那足以讓人眼花繚亂的花車和禮服、酒杯及喧鬧，而是那非常偶然出現在一家新娘化妝店里的電話號碼。也許它是一串7位數以上的阿拉伯數字。在最迷人的時刻，它變成了清脆悠揚的響聲，相思的紅豆就滿莢了。

春天的光芒

就因為蝴蝶、蜜蜂，我才欣賞花朵的驕傲。蝴蝶翩翩的麗影，那是花癡的化身，是絕塵的人對俗世的棄絕。在花里飄飛，迎著花朵的命運載歌載舞甚至付出一生，那該是多么幸福。何謂天堂？蝴蝶找到了油菜花海，蜜蜂沉湎在花朵中不能自拔，把透亮的身體改造成釀造蜜的容器和工廠，以身體的激素和腺體去使花朵的生命發生質變，這將是何等崇高的心靈。花朵與蜜蜂，僅因為花朵奉獻了花粉、蜜蜂奉獻了蜜，它們的生命就因這種無私的給予而顯出超凡脫俗的意義，也正是這種意義的光芒，春天才布滿了陽光的味道和純潔的大美。 

看見花朵就有想飛的沖動，除了蝴蝶、蜜蜂再也想象不出還有誰了。也許還有燕子、麻雀，但它們沒有足夠的精力，它們的身軀是為現實的物欲操縱，它們忙碌，也需要忙碌。可這并不是它們飛到梁下宿巢的理由，唯有那些蝴蝶、蜜蜂才是真有樂于忙碌的雅趣。在忙中尋覓并體味忙碌的高貴與平實，也去實現忙碌的淡泊與永存，這就是蜜蜂、蝴蝶跟其它與花開季節同在生靈的異處。

小螞蟻是僥幸的花魁。攀援是它唯一的技巧，并獲取花粉，它由此發覺了自身的缺陷？我是人類里的螞蟻。現在，我終于消融在油菜花燦爛金黃的曠遠大氣里。它的樸實藏在天才式的雅氣中，甚至見不出一點兒破綻；它的非凡以一種司空見慣的普遍雷同的花枝涵蓋著，簡直你說不出此朵與彼朵花的不同，可人站在無邊的油菜花田間，會被它奔瀉涌洶的氣勢震撼并覆蓋；它的平鋪著的厚積著的花朵，潮汛般的動感分明活力，因為靜態的植株和龐大的群體而顯得愈加蓬勃超拔。它是以放大一個人的內心，使之愈加遼闊曠遠，愈加于寧靜的堅守中捕獲來自精神深處的力量，它愈發教誨一個人停下片刻的思考，清除所有的不安，而身不由己地融化于洋溢無限生機的大地的芬芳。

因而，直立在大片大片的田野上，任何一個靈魂都不會覺得孤單。花事不斷的大野是對好些逝去靈魂的安慰。花是裝點世界的活性材料，也許有那敏銳的心靈懂得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可能沉寂，唯有花朵不會黯然。即便凋謝和枯萎，但那僅是一朵個體的花走向永生的形式。它們無論是從冰山走出還是在陽臺上展枝，又或者是從野地和田疇上抽出來，一年又一年，它們撒著自己的花瓣，也播著自己的花粉，它們搖搖晃晃在醉人的風中，側耳就能聽見自己咯咯咯快樂的笑聲。陽光大朵大朵地向每一朵花撲過來，一直見證著花忘情地綻放。這個世界，花把任意一個角落稍加點綴就能把最動人的細節精心地收藏在種子的記憶里。花朵就是這樣開始閱讀的，就是這樣懂得愛的最高境界是博大是樸實是無言的。花謝盡時，天地間仍會存留下它們的香氣和它們干凈絕塵的身體。就這樣，一朵花，天然地就把自己的魂靈安放在紛飛的花雨里，安放在種粒里待來年破土了。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