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祭妾

海瑞——戶部主事；后任南直隸巡撫。

吳素云——吳德成之女。

徐階——嘉靖、隆慶兩朝內閣首輔。

海夫人——海瑞之妻。

海母——海瑞之母。

海洪——海府家人。

吳德成——詔獄牢頭。

蘇州知府——蘇州府知府。

常州知府——常州府知府。

松江知府——松江府知府。

徐琨——徐階之子。

蘭兒——海府丫環。

徐彪——徐府管家。

太監、內侍、衙役若干、災民若干、丫環若干。

[明朝，萬歷年間，秋天。

[蘇州城外，山坡。雨過天晴，碧空如洗。紅楓翠柏掩映下可見墳塋、墓碑，墓前，石香爐內余煙裊裊。附近，草亭畔，幾竿修竹在秋風中婀娜搖曳。

[遠處，青山如黛，綠水如帶。

[幕內合唱；

幾多風雨洗清秋，

幾多塵垢沉溪流。

借問千古東流水，

幾多香魂人間留？

[海洪挑食盒、香燭紙錢擔上。海瑞隨上。

海洪老爺，你慢走，小心腳下。

海瑞（拄竹棍）海洪，你回來。你走錯了，錯了。

海洪老爺，沒錯，是這里。

海瑞不對。想當年，海瑞我兩袖清風，無錢為少夫人買塊葬身之地，就在這荒山野坡揀了塊空地草草安葬了事，當初哪來這些石階墓道，還有這遮陽避雨的亭子？（慨嘆地）唉，風風雨雨十六年，素云啊，如今連你的葬身之地也找不到了，海瑞我對不起你哇……

海洪（突然發現楓樹）找到了！找到了！你看那兩棵楓樹，那不是老爺你當年在少夫人墓前親手栽下的？

海瑞（喟然長嘆）十六年不見，這楓樹都長這么高了！素云，我總算又見到你了。當年，為夫在此南直隸巡撫任上為推行新政，得罪了豪門權貴，害得你蒙冤受屈，冤魂一縷，歸了枉死城。為夫我也罷官貶黜海南瓊山原籍。而今新皇登基，海瑞我官復原職，重返江南，特備下香燭供品，祭奠你來了。（仰臉看墓碑，一愣）咦？這！……

海洪（看碑，念）徐琨之墓！老爺，當年被你就地正法的那個霸田奪產、殺人害命的惡霸不也叫徐琨嗎？這會不會是徐家……

海瑞再怎么著，他徐家還不至于如此下流。一定是你搞錯了。

海洪是這里，怎么會錯？（指碑而罵）徐琨你這條惡狗，生前欺壓百姓，霸田奪產，死后你竟敢霸占我少夫人的墓穴，掀了我少夫人的墓碑，我也掀翻了你！……（抬腿猛踹其墓碑，）哎喲！……（跌倒在地）

海瑞海洪，你？……（上前攙扶，主仆兩人同時跌地，他支撐著坐起來，手觸摸到什么，低頭一看，一驚）啊？這！……海洪，起來！快快起來！

海洪（詫異地）老爺你？……

海瑞（指腳下的墓道）你看：“海吳氏素云之墓”！

海洪（大驚）啊！是我少夫人的墓碑！

海瑞（悲憤欲絕）果真是鳩占鵲巢，竟敢把這墳頭壓在我夫人靈柩之上！可惡啊可惡，還公然把我夫人的墓碑，墊了他的墓道！

海洪讓千人踏，萬人踩！（自覺失言，急捂口）啊，這！……

海瑞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哇！我……

海洪想必是，當年他徐家是見老爺丟了紗帽，罷了官，遣送回了海南老家，從今往后再無翻身之日，他們才敢如此膽大妄為。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捋袖）今日，我非把他的墓碑也掀翻不可！（欲動手）

海瑞（強忍憤怒，阻止）海洪，且慢。你掀得翻一塊墓碑，還能掀得翻這背后成百上千的惡霸權貴？

海洪這！……

海瑞海洪你都看到了吧？惡霸權貴不下地獄，普天下大明百姓就得下地獄。就得任人踏，任人踩。

海洪老爺，你這次東山再起，也該揚揚眉，吐吐氣了！回衙門發簽子，先掘了這惡霸的墳。

海瑞我！……（怒火上升，欲爆發，一想，搖頭）不，不可啊！泄私憤者，難平天下之公憤。一切還得從長計議。

海洪（不滿地）我知道，老爺還顧念著徐家那份情，可徐家顧念你什么了？他徐家欺人欺到這個份上，你還要從長計議？

海瑞休要羅嗦。（命令地）來，幫我把少夫人的墓碑搬出墓道。

海洪（不情不愿地幫著搬墓碑）老爺，你忍得下這口氣，我可忍不下！少夫人因你受屈而死，她死后還要為你受此奇恥大辱，你……

海瑞（深受刺激）我！……

（唱）

手撫素云靈前碑，

話未出口心已碎。

自從你嫁到海家來，

海瑞我清風兩袖難盡愛。

素云啊，你生前——

未穿過綾羅綢緞錦繡衣，

未戴過金銀首飾和珠翠，

未嘗過魚翅海參珍饈宴，

未住過華堂樓閣和亭臺。

卻為我擔驚受怕受連累，

到頭來代人受過花飄墜。

你生前未享榮華和富貴，（和海洪一起把吳氏墓碑靠在楓樹干上）

你死后夫無私地將你埋。

我一生未負天地未負民，

惟負素云我心有愧！

撫今追昔淚兩行，

千怨萬恨悔難追。

清酒一杯酹亡靈，

素云碑前我雙膝跪！（在石碑前欲跪下）

海洪（急扶海瑞）老爺，禮重了！禮重了！只怕少夫人擔當不起。

海瑞素云，想不到你隨海瑞一輩子，死后連個安身之地都沒有，這么些年，竟讓惡人欺壓你到如此地步，是海瑞連累了你……（悲慟）

海洪老爺莫要悲傷。若少夫人地下有知，她會舍不得你的。

海瑞（擦淚強笑）對對，十六年未見，先不提傷心事。素云，今日為夫親自下廚，為你燒了幾樣你最愛吃的菜肴，請夫人你品嘗。（吩咐）海洪，快快擺上來。

海洪（從食盒里拿出菜碟，邊擺碟邊不以為然地嘀咕）少夫人請多海涵，老爺是燒不出什么你最愛吃的菜肴來的。這些，是你生前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的老三樣：青蔥拌豆腐，苦芹炒干絲，百葉燒豆芽……

海瑞海洪，你在嘀咕什么？

海洪 這…… 我是說少夫人說得好：說什么，早飯吃青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午飯吃苦芹炒干絲——勤政苦干；晚飯吃百葉燒豆芽——百事如意。其實……

海瑞其實什么？

海洪其實她是苦中作樂。

海瑞她是苦中作樂？

海洪老爺你想，就憑朝廷給你那點俸祿，倘若一家老少，今天，這個吵著要吃雞魚蛋肉，到明天，那個吵著要吃山珍海味，就這么車轱轆似的輪番來，老爺你還能一清二白？還能勤政苦干？

海瑞這！……

海洪那是少夫人在成全你！說實話，是人，誰不想吃好點？就是老爺你……

海瑞（沉下臉）唔？我怎么樣？

海洪老爺你當年被嘉靖爺關在死牢里，要不是少夫人一日三餐好飯好菜侍候你，恐怕老爺你……

海瑞這……這倒也是實情，恐怕海瑞我熬不住嚴刑拷打，早已死在先帝詔獄里了！素云，沒有你，我哪里還能活到今天？可素云你……（沉湎于回憶中，眼前出現幻覺）啊？素云！……

[切光。

[天空響起海瑞內心的呼喚聲：“素云，我的素云，你在哪里啊？”

[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冬天，夜。

[幕后響起吳素云的呼喊聲：“爹爹開門，快開門！……”

[吳德成內應；“哎，來啦！”

[燈漸明。詔獄。

[天空朔風怒號。

吳素云（內唱）

小寒過后是大寒，

[吳素云提食盒快步上。

吳素云（接唱）

熬過大寒三春暖。

偏有人不看天時看天下，

為蒼生冒死諫君背著棺。

說什么皇帝只求己長生，

卻不管民窮國弱官吏貪。

說什么嘉靖嘉靖家家凈，

他偏把這層窗紙去捅穿。

他不愧鐵骨錚錚男子漢，

他竟要皇帝認錯回頭轉。

嘉靖老兒羞又怒，

竟把他打入死牢一命懸。

他為民請命愿拋頭，

我為他洗衣做飯心也甘。

[吳德成拿鑰匙上。

吳德成（開門）云兒，進來，快進來，外面天寒地凍的。

吳素云（撣雪，責怪地），爹，你怎么這么磨蹭？我倒沒什么，只怕這飯菜要涼了。

吳德成 （打趣地）你倒沒什么，只怕這飯菜涼了？

吳素云是啊。這天寒地凍的，人吃了涼的是會生病的。

吳德成你不怕自己凍出病，倒擔心起人家來了？想不到，我閨女也懂得疼人了。

吳素云（害羞地）爹，你……那不是您老人家囑咐女兒，要讓海大人吃飽吃好嗎？女兒聽爹爹的話反倒錯了？

吳德成那倒沒錯。可你爹仰慕的是海大人的人品。

吳素云就只許爹爹仰慕，女兒就仰慕不得？

吳德成這……

吳素云徐閣老也叮囑女兒：海大人是國家棟梁，出了差錯，惟你是問。女兒細心照料，這難道也錯了？

吳德成沒錯，沒錯，女大不由爹嘛。

吳素云（嬌嗔地）爹，你！……

吳德成好啦，好啦，快隨爹給海大人送飯去。（偕吳素云下）

[燈明，大牢內。海瑞仰望窗外。

海瑞（唱）

鐵窗外，雪花飄，紛紛揚揚，

地久旱，早盼這，瑞雪普降。

嘆神州，十數年，天災人禍，

風不調，雨不順，十年九荒。

嘉靖帝，不理政，怪誕荒唐，

煉丹藥，求萬壽，卻難無疆。

君不君，臣不臣，民不聊生，

民難生，家難存，國難久長。

海瑞我，上奏本，觸怒逆鱗，

卻落個，囚死牢，不殺不放。

忠臣自古不怕死，

怕只怕辜負報國血一腔！

我以死報國報不成，

怕只怕終老此獄白耗皇糧。

[吳德成引吳素云上。

吳德成海大人，海大人。

海瑞（驚醒）吳老伯……（見素云）哦，素云姑娘，又該吃晚飯了？

吳素云海大人，天冷，來，快趁熱吃。（打開食盒，欲擺碗筷）

海瑞不，不，我，我吃不下。

吳素云（笑）這，我知道。你心里老想著國呀民的，胃口還能好？今兒個我給你換幾樣好吃的，保你胃口大開，你看——

（唱）

酸辣泡菜脆生生，

吃在嘴里舌生津。

清蒸素鴨素海參，

冬菇木耳炒菜心。

還有那——

香菜鳳爪鹵鴨肫，

糟溜魚片爆雞丁。

四素四葷五色全，

不知大人可稱心？

海瑞還有什么稱心不稱心的？想我海瑞乃當今皇上的階下囚，有一粥一飯果腹足矣。你父女一日三餐待如上賓，我海瑞如何消受得起？

吳德成這話就見外了。世上可以沒有小人，可不能沒有大人您這種人，要不，這天下世道那就全黑啦！

吳素云是啊，大人你趁熱吃。吃飽了，喝足了，養足了精神頭，我們跟他慢慢熬。

海瑞（不解地）你是說誰跟誰熬？

吳素云還有誰，還不是跟那個……

吳德成丫頭，別胡說！……你不想活啦！

吳素云（笑）爹，這里沒外人，看把你嚇得！（拿出手帕給爹擦汗，故作神秘狀）爹，你別嚇著，我還聽說啊，我們那個皇上已病入膏肓，快不行了！

吳德成（急了）你、你還敢胡說？我……（舉手欲打）

吳素云（笑躲到海瑞身后）我沒胡說，我是聽徐閣老府上的人說的。

海瑞哦，這！……

吳德成海大人，你別見怪，小女從小死了娘，都是我慣的。（招呼）海大人，趁飯菜還熱乎，快吃罷。請。

海瑞老伯，我實在吃不下去。

吳素云大人，你莫不是病了？

海瑞我沒病，只是……

吳素云哦，我明白了。我倒忘了，我這里還有一道開胃菜。（從懷里掏出一封信）大人請看。

海瑞信？

吳素云這是海洪叫我轉交大人的家信，看看，夫人在信里說了些什么？

海瑞（急拆信，看信，喜上眉梢）好啊，我兒中砥已學《中庸》、《論語》，我兒中亮已能背誦《詩經》了，兒慧妻賢，可慰平生。這真是一道開胃的好菜！……

吳素云那就請大人用膳吧？

海瑞我肚子是覺得有點餓了。

吳素云（從食盒里端出菜碟）我說嘛，人啊，只要有個盼頭，再怎么難，也能挺得過去。來，快趁熱吃吧。

海瑞好，好，聽你的。

[內呼：“圣旨下——”

[眾驚。

吳德成啊，這么晚了，還下圣旨？這！……（驚覺地）大人，這圣旨來得蹊蹺……莫非皇上臨終仍不忘前嫌，還要拖上大人你給他去墊背？

吳素云 （急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兩內侍引太監上。

太監海瑞聽旨。

海瑞 （從容下跪）臣，海瑞接旨。

太監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戶部主事海瑞，上疏直諫，敢言天下人所不敢之言，雖言辭唐突，然情有可原。朕念爾出于公心而無私欲，忠義可嘉，特免罪開釋，另聽候任用。欽此！

海瑞謝主隆恩！

太監免了吧，主是謝不到啦！

海瑞 （一愣）公公，此話怎講？

太監嘉靖皇上已駕崩歸天了。

海瑞那宣的這道詔書？

太監剛才宣的這道詔書乃是先帝的遺詔。其實，這遺詔是徐階徐閣老趁先帝彌留之際擬的，否則，還有你的活路？

海瑞這么說，是徐階徐閣老救了海瑞我？

太監（笑）事雖是這么個事，可話卻不能這么說。

海瑞哦？事雖是這么個事，可話卻為什么就不能這么說？

太監你吃虧就吃在這里！唉，海大人，你怎么鬧到現在這地步還沒鬧明白？想想吧，世上的事都讓你海瑞說穿了，你讓坐在上頭的人還怎么治理天下呀？你說，不抓你下大牢，那抓誰呀？我看你這牢算是白坐了！不說了，不說了，說了也白說。明日一早，新皇登基，別忘了上殿謝恩。海大人，走哇！

海瑞這？……

太監（見狀，納悶）怎么，你在這大牢還沒有呆膩啊？快回家去啊！唉，真是的！（搖了搖頭，率內侍徑直下）

吳德成卑職，送海大人！

海瑞（回頭）老伯，你……

吳素云（斟酒，端杯）大人，外面天寒地凍，請大人飲杯酒，暖暖身再走，請。

海瑞（接杯）素云啊——

（唱）

飲下送行酒一杯，

點點滴滴暖心懷。

自從我遍體鱗傷打入牢，

多虧你紅袖療傷來撫慰。

春去秋來寒與暑，

多虧你好酒好菜來款待。

才使我死里逃生得康復，

才使我熬過冬夜迎春暉。

吳素云素云所為，不足大人掛齒。貴府一家老少，風里雨里盼大人已盼了一年多了，你快回家團圓去吧！……（轉身，掩淚）去吧！

海瑞素云，素云！……

[切光。

[海瑞的呼喚聲在天空回蕩。

[兩天以后。

[京郊。

[朔風怒號，大雪紛飛。海瑞頂風冒雪上。

海瑞（唱）

風雪催人急回家，

門庭換主成他家。

找遍京城廟、觀、庵，

不見妻兒我的家。

[燈漸亮，現出頹垣斷壁的三圣庵。

[饑寒交迫的海瑞跌進庵門，倒地。

[海夫人聞聲，急上。

海夫人（見狀）啊！誰？你是誰？……（不敢上前，急呼）海洪！海洪快來！

[打柴歸來的海洪聞聲上。

海洪（放下柴架，抱起海瑞）啊？……是老爺？夫人，是我家老爺！

海夫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是我家老爺？

海瑞（緩過氣來，握住她的手，露出笑容）夫人，我總算找到你們了。

海夫人老爺，你還沒有吃飯吧？

海瑞我找你們找了一天一夜……

海夫人（吩咐）海洪，快，還有半碗冷粥熱一熱，給老爺端來。

海洪是。（下）

海瑞（感情地）夫人，海瑞不好，連累你和孩兒們受苦了。

海夫人（負疚地）是妾身不好，把老爺的宅子賣了，害得老爺……

海瑞那幾間破房子不過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它何用？賣得好！賣得好！只要你們母子平安，比什么都好。我兒中砥、中亮呢？快快喚他們前來，為父要考一考他們的學問。

海夫人這！……

[海安端粥碗上。

海夫人（如見救星）老爺，來，你先喝碗熱粥暖暖身體。

海瑞（慨嘆地）這粥好香啊！一年多沒和家人一起用餐了，來，把我兒喚來一起吃。

海洪老爺，家里無隔夜之糧，就剩下這半碗粥，還是你一個人用吧。

海夫人對對對，我們不餓，還是老爺你一個人用吧。

海瑞家無隔夜之糧，豈有不餓之理！粥雖少，分而食之，不亦樂乎？來，喚我兒一起來。

海夫人這……

海瑞這什么？你快把我兒喚來呀！

海夫人（突然跪下）老爺，妾身對不起你，是我騙了你……

海瑞（一驚）啊！夫人，你騙我什么了？

海夫人你再也見不到你的兒子了，這都是妾身的錯。

海瑞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海夫人老爺啊——

（唱）

自從老爺進牢房，

朝廷斷了俸祿糧。

春上京城鬧瘟疫，

潑天大禍從天降。

瘟神無情纏我兒，

我賣盡房產救兒郎。

海瑞賣得好！賣得對！我兒救下來了嗎？

海夫人（接唱）

我求醫求藥難求命，

可憐我一對嬌兒，

黃泉路上拋下娘！

海瑞（哭）我的兒啊！你拋下了娘也拋下了爹！

原指望父子歡聚在一堂，

誰料想碧落黃泉兩渺茫。

我兒走得太匆忙，

你未承甘露先遭霜。

我兒走得太匆忙，

可憐兒花未吐芳卻凋喪。

喪子之痛痛徹心，

淚滴心田斷肝腸。

海夫人老爺啊——

（唱）

人死黃泉追不回，

老爺節哀莫傷悲。

若是老爺有意外，

妾身罪上再加罪！

海瑞此乃天災人禍，非夫人之過，你何罪之有？

海夫人不，老爺啊——

（唱）

我失嬌兒心如灰，

海家從此無后代。

妾身我心力交瘁病纏身，

只怕是三月菜花難抽苔。

海瑞夫人，莫要灰心，有后無后，命矣運矣，不提也罷。

海夫人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海瑞這！……

海夫人老爺啊——

（唱）

倘若是海家因我絕香火，

祖宗面前怎交代？

不如你一張休紙將我休，

老爺你另擇佳婦另婚配。

海瑞使不得！使不得！有道是：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海瑞我豈能做這薄幸之人！

海夫人妾身不能再為海家生兒育女，斷了海家宗祠香火，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海瑞（仰望神像）夫人，想我海瑞上不負天，下不負民，若蒼天有眼，不該絕我海家香火。

[庵外傳來吹打聲。海洪上。

海洪老爺！……老爺，當朝宰相徐階徐大人求見。

海瑞（一愣）海洪，你弄錯了沒有？徐階徐大人乃當朝內閣首輔，他豈能頂風冒雪摸到我這荒郊破庵來？

[徐階上。

徐階哈哈哈！海大人能住得這荒郊破庵，老夫就來不得了？海大人你害得老夫好找哇！

海瑞 啊，果真是閣老！閣老在上，請受海瑞一拜。（欲跪拜）

徐階（急扶）海大人行此大禮，老夫消受不起。請起，快快請起！

海瑞不。要不是徐閣老筆下超生，只怕海瑞早屈死枉死城矣。如此救命大恩，海瑞非謝過不可。（行禮）

徐階（長嘆）唉，這又何必！海大人你我同朝為官，猶如唇齒，相互依存，唇亡則齒寒，當救則救，何謝之有？

海瑞這！……

徐階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我徐階如今雖為內閣首輔，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說不準哪一天，老夫也會像海大人那樣，或觸犯了皇上逆鱗，或皇上聽信了小人讒言，老夫的下場只怕比海大人好不到哪里去。唉，老夫老矣，一說就跑題。今日乃海大人出獄回家、夫妻重逢之日，不說這些，不說這些。

海瑞對對，不說這些。請徐閣老上座。

海夫人（歉仄地）家無凳椅，委屈閣老，請鋪上坐。（撣灰）

海瑞（尷尬）海洪，給閣老上茶。

海洪是，上茶。（湊近海瑞低語）老爺，家里哪來茶葉？要不，小的去庵外舀些雪……

海瑞這！……

徐階好哇！雪水代茶，麥草當鋪，清貧如此，若非老夫親眼所見，豈能信海瑞清廉，一如清水。天下傳言，果不虛妄！看來，海夫人賣宅救兒，也并非像有些人所詆毀的那樣，是故作姿態，而確是事出無奈。可惜啊，為了區區二十兩紋銀，竟把木樨胡同那套宅子賣了。

海瑞哦！這……（目視海夫人）

海夫人這？……請問徐閣老，您老怎會知道此事？

徐階（仰天而笑）哈哈哈！老夫不但知道，而且把你家木樨胡同那套宅子的房契也帶來了。物歸原主，請夫人收下。

海夫人這！……

海瑞且慢！海瑞我如今雖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可這房契來得不明不白，海瑞萬萬不能收！

徐階海大人你盡管放心：這房契，既不是我徐階仗勢欺人，巧取豪奪弄來的，也不是徐階我代人向你行賄。實話實說吧，這房契，乃是你的一位知己，用她積攢的陪嫁銀子給你贖回來的。

海瑞（納悶）我的知己？用陪嫁銀子贖回我的房契？請問閣老，不知這位知己是男的還是女的？

徐階當然是女的！她仰慕海大人的人品久矣。她不但拿出陪嫁銀子，而且還以身相許，愿意侍奉海大人、海夫人一輩子……

海瑞不，不不……我哪來這樣的知己！不，不要！不要！

徐階你真的不想要？

海瑞真的不想要。

徐階唉，自古是多情反被無情惱，你可不要后悔噢！

海瑞海瑞決不后悔。

海夫人你不后悔我后悔。（來了興趣）徐閣老，請說下去！說下去！她到底是哪家的閨女，海家再窮，聘禮還是要下的。

徐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非別人，她就是老夫的閨女！

海夫人（嚇一跳）啊？這！……閣老的千金，乃金枝玉葉，怎能到我家來受此委屈？妾身又豈敢讓閣老的千金來侍候我？不，不可！不可！

徐階一個不想要，一個不敢要，老夫早料到會如此。唉，我那癡情閨女，偏偏非海瑞不嫁，這就難啦，這下子，非鬧出人命來不可！來人哪，把小姐的花轎抬來。

海瑞（急阻）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徐階使得使不得，你自己親口對我閨女說去，也好讓她死了這份心。

[樂聲中，轎夫抬花轎上。歇轎。

徐階閨女請下轎，海大人有話要親口對你說。（掀轎簾）

[新娘打扮的吳素云緩緩出轎。

海瑞（驚呆）啊！素云，怎么，是你？……

吳素云妾身吳素云，叩見老爺、夫人。

海夫人（想起什么）吳素云？你是？……

海瑞她就是獄中給你我傳遞書信的那位素云姑娘。

海洪不錯，她就是素云姑娘。夫人，也多虧了這位素云姑娘，一日三餐好飯好菜侍奉咱家老爺，咱老爺才能康康健健平安出獄！

海夫人（感情地）妹妹，我的好妹妹！……（把吳素云摟到懷里）

徐階（打趣地）海大人，你倒說話呀，這使得使不得啊？

海瑞這……

徐階我這閨女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海瑞我……

徐階你怎么樣啊？……說下去！說下去！

吳素云（打圓場）義父，你不要再難為我家老爺了。

徐階看看我這干閨女，還沒拜堂成親呢，胳膊就往外拐了！你說可氣不可氣！

吳素云（害羞）義父你……

海夫人（笑著施禮）妾身代我家老爺謝過閣老大人，多謝！多謝啦！

徐階哈哈哈，我這媒人，看來，沒白忙活。素云，你義父也該走啦。

吳素云謝義父！

徐階你們一家人好好商量商量，先把家安頓好。明日早朝，新皇上要召見海大人，將委以重任。

海瑞閣老知遇之恩，海瑞沒齒不忘！（施禮）

徐階哈！哈哈哈……

[切光。

[徐階的笑聲在天空中回蕩。

[隆慶元年。春。

[表演區Ａ。一束紅光下現出太監的身影，另一束黃光下海瑞匍匐在地。

太監（宣詔）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近十數年，文恬武嬉，官風糜爛，蕓蕓百官，勤于謀私，而荒于理政。乃至公案日積，民怨鼎沸，危及社稷。戶部主事海瑞，鐵面無私，秉公執法，為國分憂，甚合朕意。即日擢升大理寺右寺丞。欽此。

海瑞（叩首）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收光。

[隆慶二年。夏。

[表演區Ｂ。一束紅光下現出太監身影，另一束藍光下徐階匍匐在地。

太監（宣詔）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身為內閣首輔大臣徐階，入閣十余年，上不能勸止先帝妄信修煉，是為不忠；下不能管束百官為國勤政，是為失職。念其兩朝首輔，恩準致仕還鄉。欽此。

徐階（叩首）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收光。

[隆慶三年。秋。

[表演區Ｃ。一束紅光下現出太監身影，另一束黃光下海瑞匍匐在地。

太監（宣詔）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海瑞自任現職以來，政績卓著，堪受重任。特任海瑞為南直隸巡撫，欽差總理提督軍務兼巡撫應天等府地方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節制江南政事、糧儲、軍務、監察諸務。欽此。

海瑞（叩首）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收光。

[一月之后。

[蘇州護城河碼頭。南直隸所屬府、州大小官員云集，恭迎欽差大臣、南直隸巡撫到任。

蘇州府（看天）這日頭都西斜了，欽差大臣的官船怎么還不到？會不會……

常州府聽說，昨日長江起大風，刮翻了好多大小船只，說不準，那官船……

蘇州府此話說不得！

松江府你怕什么？換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呢！你的前任，他為什么一聽說那個海瑞海瘋子將任南直隸巡撫，連蘇州府的肥缺也不要了，嚇得卷鋪蓋逃回云南老家，退隱山林去了？

蘇州府（嘴硬心虛）我怕什么？我不比他，一沒貪贓，二沒枉法，三沒刮地皮。

常州府（冷嘲）說得好。（對松江府）那海瘋子的南直隸巡撫衙門又不駐在你松江府，而是駐在人家蘇州府的地界上，你為他著什么急？人家乃是冰清玉潔、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他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

松江府（挖苦地）對對對，那就恭喜大人早中頭彩了。

蘇州府（慌了）兩位大人休要取笑。

常州府下官豈敢取笑？想當年，先帝爺不就喜歡煉煉丹，求求仙么，可那海瘋子，硬是從先帝身上挑出一大堆的毛病，說什么荒政誤國啦，內憂外患啦，民不聊生啦，罵得先帝體無完膚。

蘇州府這！……

常州府如今，皇上要推行新政，整飭吏治。那海瘋子捧著皇上的尚方寶劍，代天巡狩江南。我就不信你蘇州府比先帝還硬氣，他就挑不出你的毛病來！到那時，哼哼，海瘋子那手里的尚方寶劍……

蘇州府（越聽越怕）別說了！別說了！那船還是翻了的好！

松江府那大人你在聚賢樓訂的三十桌酒席，這豈不……

蘇州府這豈不更好？下官和諸位大人可彈冠相慶，一醉方休了！（三人相視而笑）

[幕后人聲鼎沸。

[衙役甲上。

衙役甲啟稟大人：碼頭外來了一大群災民，吵著鬧著要見海青天。

蘇州府還啟稟個屁！本府早就下令：凡閑雜人等，一概轟走，轟不走就抓。

[男女災民沖破眾衙役的阻攔，蜂擁而上。秀才打扮的海瑞懷抱襁褓偕吳素云上。

蘇州府回去！回去！都回家去！

災民甲田沒有了！房沒有了！我們無家可歸！

災民乙我們要找海青天伸冤！

蘇州府大膽刁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聚眾鬧事！來人啊，把領頭的刁民給我抓起來！

[眾衙役把鐵索套住災民甲、乙。

災民甲（大呼）冤枉啊！冤枉！

[眾衙役欲拖災民甲、乙下。

海瑞（吻了吻襁褓里的兒子，把襁褓交于吳素云，上前阻攔）且慢！

蘇州府（一愣）你？……你是哪一縣的秀才，竟敢妨礙本府執法？

海瑞請問府臺大人：你憑什么抓人？民有冤，要見欽差大臣，這觸犯了《大明律》哪條律令？

蘇州府這？……嘿！都按《大明律》，本府還怎么治理這些亂民？

海瑞此言差矣。自古以來，只有亂政，而無亂民。政順民意，則民心順；政違民意，則民心亂。爾等阻塞言路，下情不能上達，如此欺下瞞上，致使朝廷政令成了無的之矢，此政還能不亂？亂政治民，怎令天下萬民心悅誠服？

松江府大膽狂生，竟敢妄議朝政，蠱惑人心！

蘇州府來人啊！拖下去先打二十大板，看他服也不服！

[衙役甲、乙上前拖倒海瑞，衙役丙舉起板子欲打。

吳素云（再也忍不住了，抱著襁褓以身護住海瑞）不！你們不能打我家相公！

海瑞娘子，讓他們打！我倒要領教領教他們是如何治民的！

蘇州府（冷笑一聲）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來呀，給我狠狠地打！

[衙役甲猛推開吳素云。吳素云跌倒，襁褓滾出懷抱，孩子哭。

海瑞（急叫）我的兒！……（掙開衙役乙，欲上前搶襁褓，衙役丙一板子把海瑞打倒在地）喔唷！……（衙役丙舉板子欲再打）

[海洪抱劍綬上。

海洪（高呼）欽差大臣、南直隸巡撫海瑞海大人到。

[眾大驚失色。

蘇州府 （四處尋找，驚視海洪）海瑞？海大人？……是你？……

海洪我是海大人——的家人海洪……

眾知府你不是海大人，是他的家人？（急問）那你家老爺呢？

蘇州府是啊，你家老爺在哪里呢？

海洪我家大人三天前就到了，剛才我還聽到他的叫喊聲。

眾知府（大驚）啊？！……

海洪（看到倒在地上的海瑞和吳素云）啊！老爺！老爺……少夫人！……（轉身怒叱）你們好大的膽，竟敢把欽差大臣打成這樣！

眾知府（嚇跪于地）卑職該死！卑職該死！

海瑞（扶腿站起身）罷了，這賬先掛著。我來問爾等：本欽差能不能見眾百姓？

眾知府能見，當然能見。

海瑞該不該管眾百姓的疾苦冤屈？

眾知府該管，當然該管。

海瑞好！我海瑞先把丑話說在頭里，誰要是當面說人話，背后做鬼事，休怪本欽差事先不打招呼。海洪！（示意）

海洪（大聲地）眾百姓聽著；有苦訴苦，有冤伸冤，有狀告狀！

[眾百姓爭先恐后爭遞狀子，海洪、衙役應接不暇。

海瑞（看狀子）蘇州府！

蘇州府（跪下）卑職在！

海瑞這謀奪田產一案，就發生在貴府地界之上，你為什么不但不審理，還把告狀人亂板轟出大堂？

蘇州府這……卑職該死，請大人恕罪！（磕頭如搗）

海瑞（繼續看一份份狀子）常州府、嘉興府、松江府……

眾知府（紛紛跪下）卑職在。

海瑞（舉狀子）爾等看看這些狀子，看看這些災民，于心何忍？

[內呼：“冤枉——冤枉——”民婦頭頂狀子上。

民婦（跪下）青天大老爺在上，請老爺為小婦人伸冤！（遞上狀子）

海瑞（看狀）又是一起霸田謀產案！

（唱）

災民呼冤一聲聲，

聲聲入耳心難平。

江南富饒甲天下，

卻為何魚米之鄉難養人？

恨豪強巧取豪奪耕者田，

人口奪食心太狠！

恨貪官貪贓枉法徇私情，

狼狽為奸欺百姓！

松江府！

松江府卑職在。

海瑞這兩張狀子告的都是松江華亭縣徐琨，私放高利貸盤剝鄉民，霸田奪產，致使眾多鄉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官府為什么不但不為民伸冤，反而助紂為虐？這徐琨到底是何方神圣？

松江府這……海大人，您還是不問的好。

海瑞什么好不好，你還不從實講來。

松江府那徐琨，不是別人，乃是徐階徐閣老的二公子。

海瑞（震驚）哦？這！……

民婦大人，那徐琨仗著他老子朝中有人，以勢欺人，率家丁把我夫打得七孔流血，當場昏死過去。小婦人無錢為我官人請郎中（哭）……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全家七口還怎么活啊！……

海瑞休要啼哭。待下官查明原由，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民婦謝青天大老爺！

海瑞素云，給她些銀兩，先讓她請郎中，好給她丈夫治傷。

吳素云（為難，低聲地）老爺，手頭錢不多了……

海瑞人命關天，留下飯錢足矣。

吳素云（無奈，掏錢包給銀子）銀子不多，聊表心意。

民婦（叩首）謝夫人。

[內呼：“老夫人到——”

[徐彪率眾家丁引路，丫環攙扶著海母上。

海母瑞兒！瑞兒！

海瑞（一愣）啊？是母親大人！她在海南，怎么會來這里？……（急趨上前）海瑞叩見母親大人！

海母（撫摸海瑞）我兒總算熬出了頭，苦盡甘來，想不到如今居然代皇上巡狩天下。可惜你爹爹看不到這一天……（流淚）

吳素云素云拜見婆母。

海母你就是素云姑娘？你們的事徐閣老都給老身說了。來，快把孫兒給我！（抱過襁褓，端詳）嗯，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海家就靠你這根獨苗傳宗接代了。

海瑞母親大人，你剛才說的徐閣老，不知是哪一位徐閣老？

海母天下難道還有第二個徐閣老？就是把你從死牢里救出來的那個徐閣老！你忙得忘了老娘不要緊，可不能忘了救命恩人哪！是他派了他的管家，把你老娘從海南護送到這里，老娘在此已等了你五天啦！

徐彪徐府管家徐彪叩見海大人。

海瑞回去告訴你家老爺，海瑞改日再登門道謝。

徐彪是。（下）

災民甲（失望地）原來他們是一伙的，這狀還有什么告頭！走啊！

災民乙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天下烏鴉一般黑！（拉民婦）快走啊！想在這里等死啊？

[眾災民紛紛退下，眾官吏松了口氣。

海瑞鄉親們！鄉親們……這！唉，不巧哇，怎么會這樣！……

吳素云（知事不妙）這！……老爺，這都是妾身的不是。

海瑞這與你何干？

吳素云當時老爺你忙于離京赴蘇州上任，無暇顧及家務。恰婆母來信想進京看望孫兒，我于是寫信請義父接婆母到蘇州……妾身做夢沒想到會弄成這樣。

海瑞我說呢，母親怎么會千里迢迢突然來到蘇州，原來是你！……你、你好糊涂啊！

海母（生氣）千糊涂萬糊涂，都怪老娘糊涂！千不該，萬不該，老身我不該從海南不遠千里趕來看兒孫，壞了你們的好事！兒娶媳婦忘了娘，老身我守寡守了幾十年，卻守來這么個結果！我好命苦哇……（哭）

吳素云婆母休要誤會，千錯萬錯都是素云的錯。

海瑞（遷怒地）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在海母面前跪下）母親大人息怒，兒子給你賠罪了。

[收光。

[半月以后。

[松江華亭。徐階府邸，頤天苑。

[徐階神閑氣定坐于池邊垂釣。徐琨急上。

徐琨爹爹，海瑞海大人求見，見是不見？

徐階 （仍紋絲不動）見。

徐琨巡撫衙門的《退田還民公告》已張貼十多天了，只怕來者不善。

徐階（矜持地）老夫自有辦法對付他。請。

徐琨有請海大人。

[海瑞上。

海瑞晚生海瑞拜見閣老大人。

徐階（放下釣竿，緩緩轉身）原來巡撫大人駕到，小老兒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海瑞閣老休要取笑。晚生今日前來，特地登門致謝。

徐階老夫未為海大人做什么，你謝我什么？

海瑞承蒙閣老垂顧，派專人不遠千里，從海南將家母護送到下官任上，使下官闔家團圓，以享天倫之樂，如此大恩大德，豈有不謝之理？海瑞我當面叩謝了。（撩袍欲跪拜）

徐階（急扶）海大人請起！請起！（一笑）些許小事，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海瑞此事于閣老來說，是小事；可對海瑞一家來說，卻是天大的大事！與閣老相比，海瑞只有慚愧兩字。

徐階海大人何愧之有？言重了！言重了！

海瑞不，非言重了，而是言輕了。

徐階哦，是言輕了？

海瑞此次海瑞奉旨出京，巡撫江南，所到之處，餓殍遍地。無地的災民或流離失所，或妻離子散，或家破人亡。海瑞我一家是團圓了，可這些嗷嗷待哺的災民，何日才能一家人同享天倫之樂？想到此，豈不令海瑞慚愧萬分！

徐階（一愣）這！……

海瑞海瑞我才疏學淺，閣老您身居相位十多年，治國安民，駕輕就熟。海瑞不才，想求教于閣老，萬望不吝賜教。

徐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夫已是賦閑之人，不談政事。

海瑞哦，不談政事？……

徐琨爹爹，魚兒咬鉤了。

徐階（一揚釣竿，釣上一條大魚）唉，果然是條笨魚。

徐琨爹爹，你怎知它是條笨魚？

徐階（話中有話）魚餌雖香，豈可隨便吃得？（摘下魚）琨兒，把魚送到廚房，關照他們備些酒菜，老夫要留海大人吃飯。

徐琨是。（提魚下）

海瑞閣老，你要請下官吃飯？

徐階海大人蒞臨寒舍，老夫豈能讓你連飯都不吃就走？

海瑞那好，你我不談政事，就談“吃飯”如何？

徐階（欣然）好！好！

海瑞閣老，博學多聞，可知這吃飯的“吃”是如何寫的？

徐階 （嗤笑）這連我三歲的孫兒都知道：口字旁加一個乞討的乞，就是個“吃”字。

海瑞是啊，海瑞我今日上閣老之門，就想來乞討一口吃的。

徐階（笑）這算什么話，海大人是請都請不來的貴客，老夫只怕請你吃，你都不吃，怎能反說是登門乞討啊？

海瑞其實，先祖倉頡造字用心良苦，可后人往往數典忘祖，忘了先人的教誨，可悲啊可悲。

徐階（來了興趣）不知海大人指的是什么？愿聞其詳。

海瑞剛才說的是吃飯的“吃”字，現在就說這個吃飯的“飯”字吧，恐怕閣老你也未必能知其意。

徐階這吃飯的“飯”，乃是食字旁，旁邊一個反字，（思索）這……這又有什么深奧之意？

海瑞（笑）說深奧也不深奧，這“飯”字，拿去其“食”，就是個造反的“反”字；拿去其“反”，就是個糧食的“食”字。所以，無食天下反，有食天下安。若要天下長治久安，必須給老百姓飯吃。今日海瑞登門拜訪，就是為老百姓來討口飯吃的！

徐階啊！這……

海瑞閣老啊！

（唱）

連年水災襲江南，

賑災錢糧官侵吞。

災民無助陷絕境，

呼天求地皆不應。

鄉紳豪門為富不仁，

高利貸款盤剝災民。

災民飲鴆怎止渴？

祖傳田產歸豪門。

魚兒離水難活命，

農失耕地怎維生？

自古治國民為本，

國失民心國難寧！

徐階這……

海瑞（接唱）

覆巢之下無完卵，

閣老呀，

你也是熟讀史書明白人。

徐階海大人對老夫說這些國呀民的，是何用意？

海瑞（接唱）

請閣老高抬貴手多積德，

退田還民救蒼生。

徐階海大人勸老夫多積德，老夫何嘗不想。

海瑞不愧是兩朝宰相，深明大義。

徐階不過，就要看這德如何積法。

海瑞哦？

徐階聽說，貪污賑災錢糧的大小官吏，被海大人抓了一百余人？

海瑞連救命的錢糧都敢貪污，不抓不殺，豈能平民憤？

徐階聽說，南直隸十四個府、十七個州，被列入退田還民的鄉紳名冊中，小

的不說，僅那些名門望族，不下于五百戶。

海瑞閣老雖不在其位，可把海瑞的底牌摸得一清二楚。

徐階可海大人你有沒有想過：在這些名門望族身后，他們有多少至親好友、門生故吏？

海瑞海瑞也曾想過。

徐階好，你再往深處想：他們那些至親好友、門生故吏，有的是京城各部、院、司、各衙門里叫得響的角兒，有的甚至是內閣中樞大權在握的重臣權貴，還有的是威震－方的封疆大吏，在他們每個人身后就是一股勢力，就是一座大山。這一股股勢力絞合在一起，憑你一人之力，能扭得過嗎？這一座座大山聯合成一體，憑你一人之力，能撼得動嗎？休說你是欽差大臣，真要較起勁兒來，就是皇上，也不得不投鼠忌器，退避三舍！

海瑞這……

徐階這就是自秦朝以降，歷朝歷代所有新政變法，或半途而廢，或無疾而終之原因所在。這，你能改變得了嗎？

海瑞若為官者，不是口是心非，而是心口如一，人人真正能以江山社稷為重，以國計民生為重，依下官之見，定能改變得了。

徐階要是人人不依呢？那你海大人豈不就成了黑烏鴉群里的一只白烏鴉？你就成了異類怪胎，那些黑烏鴉豈能容忍你這只白烏鴉？一人啄你一口，還有你的活路嗎？

海瑞你是想勸我同流合污？

徐階哈，哈哈！讀書人白紙黑字看得多了，易犯糊涂，總是想把這世界也分出個黑與白來。白了又如何？還不是像老夫這樣，被黑烏鴉啄出群，只得退隱山林，躬耕于壟上？老夫倒想積點德，奉勸你別犯糊涂。海大人啊——

（唱）

讀書讀多易犯混，

總想青史留美名。

數－數歷代清官有幾人？

誰不是身敗名裂害自身！

海瑞這！……

徐階（接唱）

世風日下難挽回，

你獨木怎把九天擎？

倒不如得饒人處且饒人，

留條活路保自身。

海瑞（唱）

多謝閣老指迷津，

海瑞我讀書讀多未犯混。

我也知宦海浪險深莫測，

一著不慎遭滅頂。

我也知虎口奪食犯眾怒，

這一人一口，

海瑞尸骨怕難存！

徐階你知道了就好。

海瑞（接唱）

海瑞我若把活路留自身，

誰憐天下饑寒人？

海瑞我若把活路留自身，

普天下受苦百姓怎安生？

閣老啊！

徐階海大人，你想怎樣？

海瑞徐家乃是江南首富，下官想請閣老帶個好頭。

徐階你要老夫帶個什么好頭？

海瑞退田還民。

徐階想不到，你新官上任第一刀，就從老夫身上開起！看來，你是鐵了心，非－條道走到黑不可。

海瑞知我者，閣老也。

徐階干脆直說吧，你要我退多少？

海瑞不多。按下官測算，不退足二十五萬畝，怕過不了這道關。

徐階什么？要退足二十五萬畝！你叫我一家老少三百余口，怎么活得下去？

海瑞你徐家還剩有十五萬畝良田都喊活不下去，你叫那些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的農戶又如何活得下去？

徐階這……

海瑞閣老啊，古訓云：“積谷于子孫，不如積德于子孫。”家有萬貫，未必是好事。

徐階要是我不依呢？

海瑞那也只能公事公辦。那千余份狀告徐府霸田謀產的狀子，下官也只能一一秉公而斷。到那時，令郎徐琨霸田害命的案子怕也難從輕發落。

徐階你想要挾老夫？

海瑞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向內大喝一聲）來人啊，帶人犯！

[眾衙役將繩捆索綁的徐琨押上。

徐琨（哀叫）爹爹救我！救我！

徐階（氣極）好你個海瑞，你竟敢對我愛子下手！

海瑞此言差矣。令郎逼債，致死人命兩條，鐵證如山，按律當斬！

徐階沒想到老夫會得到如此好報應！算我瞎了眼，悔當初不該救你這條忘恩負義的瘋狗！

海瑞你我同朝為官，拿的都是朝廷發的俸銀，吃的都是百姓種的俸米。當初，閣老救海瑞，是為了大明的江山、子民；如今，海瑞法辦令郎，也是為了大明的子民、江山，海瑞忘了什么恩？負了什么義？

徐階這……

海瑞十天之內，如不將退田契約文書送交巡撫衙門，休怪海瑞手下無情。（率眾衙役下）

徐階海瑞，你、你！……（眩暈）

[收光。

[九天以后。

[海瑞官邸，后堂。

[海夫人扶海母上。

海夫人婆母，你大病初愈，小心身體。（扶海母坐下）

海母唉，老身－刻看不見我那心頭肉，心里就發慌。去，快去，叫素云把我孫兒抱來。

海夫人這……（掩飾）素云抱孩子去河邊看賽龍舟去了。

海母河邊風大，孩子著了涼，生起病來，又要鬧得全家不安。唉，太陽下山了，鳥兒也知道回窩，她怎么到這時還不回家？

海夫人婆母莫要擔心，想她母子倆也快回來了。

海母你呀，老是護著她。老身我一覺醒來，左眼皮直跳，會不會出什么事？

海夫人 （寬慰地）好好的，會出什么事？那是你老人家愛孫心切。

[內呼：“老爺回府。”

[海瑞上，海洪隨上。

海瑞兒海瑞向母親大人請安。（施禮）

海母你一去多日，也不捎個信回來，害得全家牽掛。

海瑞母親恕罪，是孩兒疏忽了。（興奮地）此去災區踏勘，總算找到了江南連年水災的癥結。這都因吳淞江、白茆河多年泥沙淤積，致使泄洪不暢，泛濫成災。我即上奏朝廷，將二十萬石稅糧，充作招募河工之糧，這既可救災民眼前之急，又可根治江南百年水患……

海母（揉胸）唷！……

海瑞母親，你？……

海母不礙事，不礙事，老身一刻見不著我那心頭肉，心里就發慌。

海瑞（回頭尋找）咦，素云、兒子呢？

海夫人（笑）你現在才想起他們？（低聲囑咐海洪）你快去迎少夫人、少爺，就說老夫人、老爺等急了。

海洪是。（欲下）

[蘭兒氣急敗壞上。

蘭兒老夫人，夫人……（見海瑞）啊，老爺也回來了！大事不好，不好啦！

海瑞何事驚慌？蘭兒，你慢慢說。

蘭兒在、在回家的路上，小少爺他……他……

海母（急問）我的心肝寶貝他怎么啦？

海瑞你慢慢說，到底出了什么事？

[吳素云上。

吳素云婆母，老爺，素云我該死！……（哭跪于地）

海瑞素云，起來！快起來！你、你這是為何？

吳素云（哭訴）我們的兒子被強盜搶走了。

[眾大驚。

海母啊！我的心肝寶貝……（哭）

海瑞強盜搶走了我的兒子？那強盜長的什么模樣？

吳素云那強盜黑布蒙頭，看不清他們的臉。

海瑞哦，是蒙臉強盜？

吳素云他們從妾身懷里搶走我兒，騎著－黑一白兩匹快馬，朝西揚長而去。

海瑞這……（思索）這只怕并非是強盜，而是……

吳素云他們不是強盜，而是什么？

海瑞海洪，你帶著蘭兒，傳令捕快、衙役追捕逃犯。

海洪是。（偕蘭兒急下）

海母要是找不回我的小心肝，老身也不想活了……這都是看賽龍舟看出來的禍！

海瑞賽龍舟？又不端午節，哪來什么賽龍舟？

海母什么？沒有賽龍舟？（目視海夫人）

海夫人（跪下）媳婦該死！

海母（生氣）好啊！想不到是你們倆串通－氣欺騙老身！

吳素云（大包大攬地）這不關姐姐什么事，這都是素云的錯。

海瑞那，你抱著兒子到底到哪里去了？

吳素云我……我探監去了。

海瑞（大出意料之外）探監？你探誰去了？

吳素云我探的是老爺恩人的兒子、素云的義兄。

海瑞哦，原來你看他去了。私入大牢禁地，你可知罪？

吳素云老爺啊！

（唱）

義兄他雖犯王法進大牢，

怎能把往日恩義拋九霄？

妾身我送些衣物有何罪？

不過是代為老爺舊債了。

海瑞我要你去了什么舊債！

吳素云（接唱）

當年你觸怒先帝囚死牢，

九死一生命難保。

多虧了義父筆下來超生，

老爺你鬼門關上把命逃。

老爺，這些你都忘了？

海瑞（喟嘆）要是忘了，倒也好了，苦就苦在我忘不了閣老的再造之恩！

（唱）

若不是閣老筆下來超生，

我早已屈死天牢成冤魂。

若不是閣老識才來提攜，

我豈能為國盡忠展才能？

海瑞并非薄情人，

也知情來也知恩，

我也知滴水之恩涌泉報，

我也知大恩不報要悔終生。

怎奈是法是法來恩是恩，

我豈能徇私枉法報私恩？

吳素云老爺……

海瑞（拂袖）從今休提此事！

吳素云你！……

[內呼：“徐閣老到——”

[徐階拄拐杖，由丫環攙扶顫顫巍巍上。

吳素云義女素云拜見義父大人。

徐階（話中有刺地）哦，原來是少夫人，你還沒忘了我這個義父？

吳素云您老乃是我素云、我老爺的大恩人，忘了您老，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人？

徐階那都是老皇歷，翻不得嘍。

海母（賠笑臉）親家，請坐。（讓座）

海瑞（吩咐）來，快給閣老上茶。

海母親家，請上座。

徐階不敢！不敢！這不是要折殺老朽了么？

海母親家何出此言？

徐階當今皇上欽點的巡撫大人堂前，老朽豈敢上座哇！不叫我這把老骨頭下跪，已算是給足了面子。

海母這？……

徐階老朽今日登門，乃是來求老夫人的令郎、老朽的父母官開恩來的。

海母什么開恩不開恩，沒有閣老當年救他，哪有他的今天？有什么事，叫他辦就是了。

海瑞（急了）母親大人，你有所不知……

徐階（搶過話頭，以退為攻）老夫人啊，你有所不知，令郎一上任，就逼老朽退田還民，老朽不敢不依……

海瑞你！……

徐階老朽已把田契文書帶來，請巡撫大人查收。

[徐彪捧田契上。

海瑞哦？……（查看）

徐階二十五萬畝一畝不少。這，還不夠贖我犬子的一條命？

海瑞這！……

徐階海大人啊！

（唱）

想當年我大權在握掌朝政，

我也曾生殺予奪制于人。

自古是權到盡頭便是禍，

還不是鎩羽而歸受制于人？

我風燭殘年無所求，

我只求老牛舐犢護兒孫。

求大人高抬貴手開開恩，

放子歸家慰余生。

海大人，老朽求你了！（下跪）

海瑞（急扶）恩公，快快請起，你這不是要折殺海瑞嗎？

（唱）

見恩公白發疏落禿雙鬢，

滿臉憔悴添愁紋。

不由海瑞心頭酸，

惺惺相惜起惻隱。

他執掌朝政幾十載，

本可青史留清名。

只可惜舐犢情深害子孫，

子孫不肖污英名。

海母瑞兒啊！

（唱）

若沒有閣老當年再造恩，

哪有兒今日復出掌大印？

常言道有恩不報非君子，

萬古千秋要留罵名。

海瑞母親大人，留下罵名事小，徇私枉法事大。

吳素云老爺啊！

（唱）

閣老他已退良田還于民，

將功折罪可抵刑。

網開一面放他生，

這既不枉法又報恩。

海瑞（沉吟）既不枉法又報恩？這……

吳素云老爺，你答應了？

海瑞這……事關重大，容我三思。

徐階（面露喜色）……

[衙役甲上。

衙役甲啟稟大人：有人送來書信一封，請巡撫大人親閱。

海瑞（拆信，閱）……哼！哈，哈哈！……（將書信遞給徐階）這篇奇文，請閣老賞析。

徐階（閱信，一驚）“收回退田成命，還爾令郎性命。若是一意孤行，叫爾斷子絕孫！”（手發抖，眼發直）啊！這……

吳素云（搶過信看）我的兒！……是誰要我兒的性命？啊？這！……

海瑞閣老，你看這封匿名信？……

徐階你總不至于懷疑是老朽干的吧？

海瑞那倒不至于。不過，倒是閣老當初說得對：那五百多號霸田占產的大戶，還有那大大小小的貪官污吏，恨不得食海瑞之肉，寢海瑞之皮。閣老啊，你說，我該怎么辦？

徐階（慘笑）嘿，嘿嘿嘿！這封該死的匿名信，它、它……把我、我的兒，還有，還有你的兒都給斷送了哇！

海瑞（慘笑）哈，哈哈哈！說得好！知我者，閣老也！

（唱）

我若是收回成命保子孫，

興國新政成泡影！

我若是收回成命保子孫，

多少災民陷絕境！

吳素云（跪地哀求）老爺，你無論如何要救救我們可憐的兒子！

海夫人（跪下，哭）老爺，你要好好想一想，嘉靖四十五年，我們的兩個兒子是怎么死的？如今，我海家就剩下這根獨苗了，就剩這么一條根了哇！……（哭出聲）老爺啊，我海家還輸得起嗎？

海母（哭求）瑞兒，你千萬要留住我的孫兒！……

海瑞這！……

（唱）

我若不把退田成命來收回，

海家從此絕了根。

母哭妻啼苦哀求，

好比是刀絞我肝腸痛徹心。

海瑞我左右為難難決斷，

不，不不！……

我不該一家笑了害萬民！

我寧可海家斷子絕了孫，

一家哭換萬家生！

徐階（急了）海瑞，你可以不要你的兒子，我可不能不要我的兒子啊！看在往日情分，求海大人網開－面！

海瑞（唱）

我若是網開一面放他生，

這興國新政難推行！

若要天下早安寧，

該殺就殺不留情！

徐階你瘋了！真的瘋了！

[海洪上。

海洪啟稟老爺：兩逃犯一死一傷，都已捉拿歸案。

海瑞好，捉得好！

吳素云那我家小少爺呢？

海洪少夫人，我家小少爺他、他……（低下頭）

[蘭兒雙手捧襁褓緩緩而上。

吳素云（撲上去搶過襁褓）兒子！我的兒子！你？……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娘！……（哭出聲）兒啊，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生在海瑞家！

海母（厲聲地）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抱著孩子去探監！你、你還我的孫兒來！你！……（氣堵胸口，瞪眼失語）

海夫人（急抱住海母，撫胸）婆母！婆母……

海瑞（跪下）母親大人，是兒對不起你！……

吳素云這！……這，怎么會這樣！……（傷心無助地轉過臉）義父，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徐階（以杖敲地）為小仁而招大禍，你還沒有錯？真是個婦人啊！要不是你招來這場禍，我兒也許還可逃過這一劫！

吳素云（深受刺激）錯？都是我的錯！……哈，哈哈哈！兒啊，是娘害了你！為娘陪你來了！……（以頭撞向柱子，慢慢倒下）

海瑞（聞聲回頭）啊！素云！素云！……

[切光。

[“素云——素云——”海瑞的呼喚聲在天空回蕩。

[十六年后。夜。

[徐琨墓地。

吳素云（內唱）

素云我忽聞呼喚一聲聲，

怎奈我魂壓墓底難脫身。

[轟然一聲，徐琨的墳墓剎那間四分五裂，藍色的煙霧奔涌而出，吳素云的靈魂冉冉升起。

吳素云（接唱）

呼聲動天裂金石，

我重見天日會親人。

[“素云——素云，你在哪里啊！”海瑞手執招魂幡踉蹌而上。

吳素云（接唱）

他手執幡兒招我魂，

聲聲凄切喚我名。

不由我一腔怨化萬滴淚，

含淚上前將他迎。

老爺，老爺！

海瑞 （驚回首）啊，素云？……素云！難道真的是你？

吳素云老爺呀，你讓素云等得好苦哇！

（唱）

妾落荒山好孤零，

我數著指頭盼清明。

你可知，十六個春秋有多少夜與晝？

天天盼太陽落山月東升，

年年等冬去春來到清明，

我望穿秋水不見親人影！

妾如那秋葉飄落在野嶺，

十六年來，任人踐踏無人問。

（哭）老爺，你好狠心啊！

海瑞素云，你受委屈了。

（唱）

并非海瑞心太狠，

也非海瑞太薄幸。

怎奈我身在朝廷不由己，

難言之隱怕出唇……

吳素云你有什么難言之隱，怕對素云說？哦，莫非你怕我知道了為你擔驚受怕？我不怕，你說，后來，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海瑞（唱）

自海瑞得罪權貴和豪門，

他們是上下串通上奏本。

皇上他聽信讒言變了心，

一道圣旨廢新政。

海瑞我罷官丟職貶海南，

流放天涯成罪人！

吳素云啊，原來你被貶回海南老家去了。那我婆母、姐姐呢？

海瑞（唱）

老母受驚棄世去，

你姐姐一病不起命歸陰。

吳素云（哭）我可憐的婆母、姐姐！

海瑞（唱）

只剩我孑然一身困孤島，

潮起潮落聽濤聲，

一聲聲，濤聲催得歲月老，

海瑞我黑發人變白發人。

吳素云（傷心地）妾身錯怪你了，老爺呀——

（唱）

妾身我人死黃泉難復生，

再不能朝夕相伴侍候君。

老爺呀，

歲月畢竟不饒人，

你從今飲食起居要自當心：

你春日遲脫臘月衣，

要防那乍暖還冷病來侵。

夏日炎炎易中暑，

清涼茶水要多飲。

秋風起時莫貪涼，

風寒入骨最傷身。

到冬日朔風怒號天地凍，

你早睡晚起少出門。

老爺呀，

素云不在你身邊，

再不能時時事事來關心。（啜泣）

海瑞（唱）

多少年衣食冷暖無人問，

不由我兩行熱淚腮邊滾！

自古是紅顏知己最難得，

卻為何天奪我愛生死分？

吳素云（唱）

只因你憂國憂民不憂己，

才落得家破人亡無親人。

從今你世上的事兒少操心，

頤養天年獨善身。

海瑞（仰天而嘆）唉，我這輩子恐怕難以獨善自身了！素云啊——

（唱）

新皇登基頒詔令，

革故鼎新施新政。

一道圣旨到海南，

海瑞我官復原職肩重任。

吳素云啊！又是新皇登基，又要施行新政！老爺呀——

（唱）

你莫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頭頂石臼去打頭陣。

你忘了我母子因何身先亡？

十六年鎮壓墓底難超生！

海瑞此恨，刻骨銘心，海瑞豈能忘了！我明日就派人前來，為你母子遷墳，超度亡靈。從此，你母子再也不會受徐家欺壓之苦了。

吳素云老爺，你真的要為我母子遷墳？

海瑞（為吳素云擦去眼淚）早該如此，可惜我知道得太遲了。

[空中傳來一陣怪笑聲：“哈哈哈！是太遲了，太遲了！哈哈哈……”

海瑞（驚愕，四處尋找）啊！這笑聲好熟悉！是誰？你是誰？……

吳素云（嚇得往海瑞懷里鉆）是他！……是他來了！

[一團煙霧散去，徐階拄杖走來。

徐階哈哈，海大人，久違了。

海瑞原來是你！你、你不是早死了嗎？

徐階老夫是早死了，可雖死猶生——我還有兒子、孫子、重孫、重重孫，后繼有人，生生不息。海大人，你有嗎？你沒有！

海瑞你！……

徐階你不是要為你老婆、兒子遷墳嗎？可惜啊，遲了！太遲了！老夫棋高一著，早在十六年前就把這后事安排好嘍。

海瑞哦，你早有預謀？

徐階（得意地）見笑見笑。就在海大人罷官離任第二天，老夫用重金，從官府手里買下了這座無主荒山，于是，就在你老婆、兒子墓穴之上，大興土木，為我愛子徐琨筑墓樹碑。

海瑞你、你怎么能這樣？

徐階老夫為什么就不能這樣！這已是我徐家的私人山林，老夫愛怎么著，就怎么著，誰也管不著。

海瑞（氣極）你、你真是欺人太甚！

徐階你殺我愛子，難道不是欺人太甚？

海瑞你兒子身負兩條人命，按律論斬，海瑞并無欺你。

徐階老夫在自家山林為愛子筑墓，老夫又欺了你什么？

海瑞這……（火往上竄，捋袖）我這么個大活人，難道會讓你這個死鬼憋死了不成？我就不信，我夫人、兒子的墳就遷不得！

徐階你遷啊！告訴你：你敢動我徐家墳地上一寸土，一塊石頭，那就是盜墓！按《大明律》，盜墓是什么罪，你不會不知道吧？

海瑞這……

徐階（挖苦地）海大人，你是海內人人皆知的清官，是個循吏，是天下奉公守法的楷模，這因私違法之事，你敢做嗎？諒你也不敢！

海瑞（被擊中要害）這！……

吳素云（哭聲地）老爺，難道妾身和我們的兒子，就這么一直讓他們欺壓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海瑞（撫摸吳素云）……海瑞對不起你們母子倆！

徐階海瑞，現在你該明白什么叫死無葬身之地了吧？

海瑞你！……

徐階聽說你官復原職，又要巡撫江南？

海瑞是又怎樣？

徐階海瑞啊！

（唱）

當年你一意孤行鋒芒盛，

把權貴豪門得罪盡。

到頭來人亡家破又丟官，

敗走孤島獨亡命。

你痛定思痛該學乖，

我勸你夾緊尾巴好做人。

海瑞（唱）

我痛定思痛心更明，

弊政不除國不興。

怨先帝棉花耳朵風車心，

聽信讒言廢新政。

可嘆那中興大業半途廢，

從此后大明天下天不明。

看如今官貪贓來吏枉法，

豪門暴富民赤貧。

自古是民口無食天下反，

不平民憤國難存。

只要我咽喉三寸有口氣，

定把那禍國弊政全掃清！

徐階（冷笑）嘿嘿，只怕你還沒掃人家，早被人家一掃帚把你掃下了馬！你可知，十六年前是誰把你掃了下來？

海瑞是誰？

徐階不是別人，就是老夫我。

海瑞哦，原來是你？

徐階老夫僅化了一千兩銀子，買通給事中戴鳳翔，由他給你在先帝面前謊奏了一本，你就這么一跟頭栽下了馬。

海瑞好惡毒，你這個借刀殺人之計！

徐階老夫我就這么一掃帚，就把你，還有你的新政統統掃到天涯海角去了。哈，哈哈哈……

海瑞（怒極）你！你！……

徐階你發火又有什么用？我徐階雖已死了，但還會有第二、第三個徐階給你上套子、下絆子，讓你死得更難看！到那時，你將步你老婆、兒子的后塵，死無葬身之地，永世不得翻身！

海瑞你、你這個老妖孽！（大呼）海洪，快把老爺的寶劍拿來！

[海洪睡眼惺忪抱劍而上。

海洪老爺，你要寶劍干啥？

海瑞（拔劍）徐階你休走！我先斬了你這個老妖孽！（揮劍向徐階砍去）

[徐階閃身躲過，一把拖過吳素云，躲在其身后。

海瑞（大叫）素云，你閃開！讓我斬了這老妖孽，免得他日后再興風作浪！（向徐階兜頭砍去）

吳素云（驚叫）啊——

[一團煙霧升起，徐階、吳素云鬼魂消失，海瑞一劍砍在吳素云的墓碑上，火星四濺。

海瑞（愣住）啊？這！……這！……

海洪老爺？……（奪過海瑞手里的劍）老爺你瘋啦？這，這是少夫人的墓碑！老爺你？……

海瑞（驚醒）啊！……少夫人在哪里？還有那個老徐階，他、他們都到哪里去了？

海洪（打了個哈欠）唉，這里哪來什么少夫人、老徐階？昨晚，老爺你喝醉了酒，在這里瘋喊瘋叫鬧了一夜，把我的好夢都鬧沒了。

海瑞哦？是我喝醉了酒？

海洪那還有假？你看，少夫人好端端的墓碑，你一劍把它砍掉了一個角。

海瑞（撫摸墓碑心痛不已）素云啊，海瑞對不起你們母子倆！從今往后，我和你們母子倆生死與共，再不分開。（招呼海洪）來，幫我一把！（躬身，指了指墓碑）

海洪（不解地）這？……老爺你想作甚？

海瑞來呀，把這墓碑馱在我的背上，老爺我要把它馱回家去。

海洪（錯愕）什么？把這墓碑馱回家去？老爺，莫非你酒還沒有醒？

海瑞老爺我清醒得很：我不想因個人私事授人于柄，壞了我施行新政的大事。

海洪唉，這又何苦呢！罷了，這石碑還是讓海洪來馱吧。

海瑞（感情地）不，不不！是我海瑞欠他們母子倆的情，這碑得由我來馱！

海洪（不無擔心地）老爺，你受得住嗎？這碑重著哪！

海瑞比起我欠他們的，這能算重嗎？來呀！

海洪（無奈，抱碑放到海瑞背上，海瑞一個踉蹌）老爺，你站穩了！

海瑞（背馱著石碑，邊走邊招魂）素云，還有我苦命的兒，你們走好，海瑞領你們回家去了！……素云……我的兒，你們跟著我，跟著我……我們回家啦……

[令人心碎的招魂聲在天空回蕩。

[海瑞馱著墓碑，海洪挑著擔，迎著曙光，越走越遠。（畫面定格）

[畫外音響起，天幕上拉出字幕：

“海瑞第二次復出，以他無私無畏、一往無前的精神，在南直隸任上，銳意改革吏治，整肅紀綱，政績斐然。僅一年之內，受到萬歷皇帝三次升遷嘉獎。可惜天不假年，海瑞終因積勞成疾，于公元一五八七年隆冬，懷著大業未竟的遺憾，離開人世。身后所遺：僅舊衣數件，碎銀十兩三錢而已。官吏、百姓聞之，無不欷歔，乃紛紛解囊捐助，為其買棺殮葬。”

[切光。音樂驟起。

[燈復明，變景。天空大雪紛飛。

[披麻帶孝的眾百姓舉著白色招魂幡，鋪天蓋地而上。

長者（率眾跪下，舉酒盞）海大人，請飲此盞。江南眾百姓為你送行來了！海大人，你一路好走！（酹酒于江）

[眾伏地泣拜。

[天幕上繼續拉出字幕：

“據《明史》記載：海瑞出殯之日，‘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

[幕內合唱聲起：

大雪紛飛落神州，

天地披孝送忠魂。

清酒一盞酹江天，

長江萬古流芳名。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