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天。我頂著亂蓬蓬的稻草頭在麗江機場閑逛。麗江人把機場選在距離城區那么遠的地方,周遭有綠得不像話的群山,我一時忘了置身何處。
飛行時間尚旱,我拐出休息區,看到咖啡熱飲柜臺邊那排顯眼的英文——Tiramisu。
玩味一笑,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個大男孩的眉目。面色蒼白不等于面目可憎
升入高三的暑假,我把齊肩的長發削短,統統短到耳朵以上,噴了廉價的定型水之后,任它們理直氣壯地豎起來,耀武揚威。然后,牛執卓便不再接送我上學了。
為這件事,我恨了他很久。所以當他語重心長地說,小小你太挑食了。面色蒼白得可怕,多吃些甜食吧。從此我開始努力地把所有帶甜味的部分從生活中捻棄,比如冰淇淋,比如巧克力,還比如感情。
我有輕微的厭食癥。在此之前,父親一直把這當作我叛逆青春的組成部分,直到班主任通知父親說,如果我最后一次體育考核依然不達標,便不具備參加高考的資格。
至此,我被托付給校籃球隊員牛執卓同學。佳潔士的目標是沒有蛀牙,牛執卓的目標則是一個月內讓我體育達標。
盡管如此。這個貌似大方的豬頭依舊不肯接送我上學,而是每天凌晨五點準時敲我房間的窗戶,然后把睡眼惺忪的我拖到住宅區背后的小操場,一圈接一圈地跑下去。
牛執卓跑步的時候沉默到底,任我罵任我尖叫任我抓狂,他拉起我的手,手指與手指交叉緊錮,如此強硬地拽著我跑。
剛跑出五百米我就哭了,他一恍神,我順勢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時天微微開始亮起,簡陋的跑道又硬又冷,我坐在骯臟雜亂的小操場,淋漓盡致地流眼淚。我大概正是從這一刻開始相信童話,并且強烈渴望那個種萵筍的老女巫忽然揚起一陣狂風把我卷走,關在森林中的魔法高塔上,與牛執卓和父親永世不再相見。
我大吼著,說面色蒼白又不是面目可憎,為什么你們總把我當作一株營養不良的鳶尾,為什么你們每個人都喜歡幫我做決定,而從來不曾問我的感受?小小,你可以在跑道上飛翔
我忘了那天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牛執卓走過來,貼著我耳朵說了一句很龜毛的話。牛執卓說話的時候眼睛亮閃閃的,一點不像平素那個霸道兇惡的清高男。
他說小小,你跑不動的時候,可以想像自己是個天使,展開翅膀,就可以在跑道上飛翔。天使,這是十七年里牛執卓對我說過的最柔軟的詞語。他長出一層絨毛的嘴唇,頃刻間將過往里我對他那些瑣碎的怨恨都消釋掉,我和所有青春期的女孩一樣,紅著臉別過頭去。
不知是我纖弱不堪的瘦身體還是不善言辭的個性,讓他有這樣的錯覺。因為曾經看過一本漫畫,說因為某些束縛,落入凡間的天使只能是沉默的個體。
那段時間我身體很差,嚴重的貧血,每天吃兩個雞蛋依舊面容枯萎。他每天很早很早便候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帶我跑,我跑不動時,就牽他的手,那時,會感覺自己忽然變成了一只風箏,任他牽著,就能一路飛下去,永遠不會力竭而死。
五月里的某天,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帶我去西餐廳,讓侍者端上一碟可愛美麗的點心。還不夠半個巴掌大的橙色蛋糕,要28元一個。
它雖然那么貴,那么小,可是味道卻那么好,吃到嘴里,左心房就莫名地膨脹起來。
他說這叫提拉米蘇,是歐洲流傳進來的小點心,你瘦得離譜,還貧血,所以要多吃甜點,吃完這個,你會有力量通過任何的考驗,別說只是一個體育長跑測試。
他還說,小小,你必須確信自己在跑道上就是一個天使。自信,是所有成功的基石。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活潑,眼神明亮,可是牛執卓,認識你這么久了,竟然沒發現你有如此溫柔的個性。
我莫名地感動起來。
這個從來只會讓我討厭的家伙,怎么會忽然間,就讓我覺得溫暖起來,而且是從來沒有過的溫暖。
原來甜,是溫暖的味道。
天使是寂寞的個體
不知道從何時起,清晨的小操場,落下一個瘦長的影兒。那是一個穿寬大紅色運動T恤的R&B少年,拍著寂寞的籃球在不遠處朝我傻笑。
似乎正是從籃球少年出現的那天起,牛執卓再也沒有出現了。他以籃球隊近期將開始的賽季為由向老爸告假,可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并不在此。
至此。我不需要敲窗戶的聲音,也能準時醒來;不需要誰箍緊我的手掌,也能自覺地沿著跑道一路跑下去。唯一的改變,是為我帶跑的男孩。
他叫衛寧,他不似牛執卓一樣霸道粗暴,他會不停地和我說話,他總哼著周董的歌,他會逗我笑。
最后一次牛執卓為我帶跑,我不再如往常般跟隨在他身后,而是加緊幾步,與他平行。他笑著說,妮子,最近臉色好很多了。
我忽然沖動地一把圈住他的胳膊,他沒有準備,前沖力把我甩倒在地上。他急急過來挾我,看我滲出血跡的手肘。我卻連眉頭也不曾皺起,只是自顧自滿心歡喜地說:
牛執卓,我喜歡你。
牛執卓深深地看我一眼,表情卻沒有流露太多轉折,只是點我的腦袋說,丫頭,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肉麻。然后皮笑肉不笑地邁開白花花的腿就跑起來,像一支敏捷雄壯的鹿,那是我無法追趕的速度。
在余下的時間里,我與牛執卓很少相遇。體育測試的前一天,我終于來到他門前,想為他給我的鼓勵和幫助道謝。
他是那么粗心,甚至忘記鎖上房間的門,我聽見他對著電話低聲囑咐,衛寧,你尊重小小當然好,可現在不是時候,讓小小知道我們是隊友。
這個男孩,他跑步的時候會牽我的手,他帶我去吃我人生中吃過的最甜蜜的點心,他笑起來的聲音如此敞亮,他的瞳孔會反射出華麗的七色光芒。可這一刻,他像神探加吉特里的喜歡制造陰謀的壞博士,讓我悚然驚出一身冷汗。
原諒我,那絕對不是偷聽。只是弓起的手指,仍未來得及敲在他的門扉。
我一點也不生氣,真的,只是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天使是寂寞而美麗的造物,他說我像天使,不是因為纖弱沉默,不是因為溫婉謙和,而是因為我的孤獨。
天使,本就不該留戀人問美味的提拉米蘇。
遇到一個永遠不能帶你走的人
升學體育考試中,我奮力沖過終點那一刻,狠狠倒下去,跌破了驕傲的額頭。
后來,我知道自己在跑道上昏倒的那個下午,錯過了一些好看的劇情。
比如體育成績的提高讓老師跌破了眼鏡;比如衛寧從紛亂的人群中沖出去抱起我,一路狂奔到醫院;再比如我將醒未醒之間,手背上微微涼的液體,來自牛執卓。
那天,他帶我去吃提拉米蘇,他一筆一劃地寫在紙上寫給我看Tiramisu。
當下就喜歡上這個單詞,任我這樣英文水平粗淺的人。照著字面也可以念得鏗鏘好聽,TI——提;RA——拉;MI——米;SU——蘇,沒有繁雜糾結的變音和附加音,直接坦白,像我的性格。
我呆頭果腦地擺弄那只可愛的銀制調羹,避開勺把上裝飾的小蝴蝶結,笨拙地把芝士蛋糕挖成團,塞進嘴里。
然后甕聲甕氣地說,就這么決定了,以后我的英文名字叫Tiramisu。
Tiramisu在意大利語里是“帶我走”的意思,可我知道,自己永遠也趕不上牛執卓奔跑的速度,就如我吃再多的提拉米蘇,他也不會帶我走。
當你愛上一個永遠也不會帶你走的人,只能如此隱匿而無奈地疼痛。想到這里,心口呼啦啦地碎裂開一個口子,長長的,夾雜著惺甜與苦澀,就像昏倒那天,空氣中彌漫著的非常沖鼻的味道。于是,我低下頭,眼淚嘩的就下來了。
在這個悶熱的下午,煩躁的數學老師張口便沖我喊:耿小小,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
耿小小,是呀,整個學校都知道我與牛執卓是不同姓的、異父異母的兄妹,從一開始,我們就以如此特殊的關系出現,特殊到牛執卓他必定會守護在我身邊,卻不會帶我離開。
因為耿小小是他后母帶來的小可憐,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因為耿小小只能疼卻不能愛,因為耿小小,永遠是他的妹妹。
第一次與牛執卓會面的時候,媽媽抱著一歲多的我剛剛嫁到牛家,正躺在媽媽懷里的我大聲哭叫著拒絕面前兩個陌生的男人,牛執卓也正是掛著鼻涕滿屋子亂竄的年紀,就這樣,他依然心事惻惻地湊過來,在我粉嫩的胳膊上留下了一排牙印。
牛執卓的媽媽在他一歲那年出國,之后就沒再回來,他說自己壓根記不清那女人的模櫸,就一直管我媽也叫媽媽,他們的感情好得讓我嫉妒,甚至在我帶了衛寧回家吃飯之后,躲在廚房交頭接耳地說悄悄話,說小小丫頭越來越漂亮,那個衛寧和她簡直是天生一對。
我親愛的哥哥牛執卓
自麗江飛出的班機大多是夜機,人困馬乏,把自己塞進柔軟的座位里就昏睡過去,忘了看深夜的天空。
母親和牛執卓一臉倦容地站在接機口,看到我,這個男人大呼小叫地抱怨,耿小小你怎么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妖精。
我朝他扮鬼臉,說你從前還叫我天使呢,與現在的待遇差別太大了吧。
他翻著白眼打哈欠,有嗎?我忘了。
老媽一手挽他的胳膊一手摟我的肩,你們倆呀,都這么大了,還和孩子一般斗嘴。他笑著回過身大大擁抱我,我撲在他肩頭,依舊如常般溫暖。
在一生中。我們會遇到許多人,有的人很特別很重要,卻注定只有兄妹的緣。然而這種緣分,于我而言遠比愛情更加珍貴篤定,因為我知道,親愛的哥哥,正因有了你的看護和疼愛,無論何時,我始終是如此自信驕傲。
曾經那個瑣碎的故事,這些年來你從未向任何人提起,你依然會揉亂我的頭發,會沖我發脾氣,也會偶爾牽起我的手。而Tiramisu這樣甜蜜可愛的點心,時常喚醒記憶——
牛執卓,你悄悄關注我,盡全力幫助我,你懂得用一盞甜美蛋糕點燃我的信心,也懂得用睿智而無傷的方式撫平我青澀懵懂的波瀾。
你才是真正的天使,守護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