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這樣描述他稱之為“古怪”的朋友蘇曼殊:“有了錢就喝酒用光,沒有錢就到寺里老老實實過活。這期間有了錢,又跑出去把錢花光。”
在先生看來,這位身披袈裟的僧人,更像個浪蕩公子。每每手頭寬裕,他便呼朋引伴吃飯。一旦“客少,不歡也”,便托人輾轉相邀,“宴畢即散,不通姓名,亦不言謝”。
即使生病住院,這位浪蕩公子揮霍照舊,以至于把隨身衣物都典當一空,不得不“赤條條”地裹在被褥里,等待朋友來接濟出院。
上世紀初,20歲的蘇曼殊賭氣之下剃度出家。誰料,沒過幾天便在寺廟墻角燒起了乳鴿,不久干脆偷去師傅的錢財,逃之夭夭。
在此后十多年的生涯中,這位和李叔同齊名的民國和尚,三度出家又三度還俗。
對他而言,佛國只是人生小憩的綠洲,和妓院、酒樓沒什么區別。由于身為私生子,從小缺乏親情,他甚至“乞求在與不幸的妓女們交往中領略一點生活的溫馨”。
正因為如此,蘇曼殊被后人冠以“風流和尚”、“沉淪菩提”等稱號。而那些燈紅酒綠之下的艷遇秘聞,也便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
翻開一本《蘇曼殊全傳》,“櫻山村戀情”、“爪哇島幽情”、“又一個女人春心萌動”等章節、詞句赫然在列,與此類似的風月話題幾乎占了全書四分之一還多。
及至1949年后,蘇曼殊的作品因充滿“名士沉淪、美人墮落”的格調,被指責為近代頹廢言情小說的領頭羊。
其實,少有人關注他“多情”面具下的革命熱情,甚至包括親朋好友。一次劉半農興致盎然地與其談論西洋詩歌,卻遲遲不見蘇曼殊開口,只是不停地抽雪茄煙。末了,他忽然高聲說:“半農!這個時候了,你還講什么詩,求什么學問?!”
時值“二次革命”失敗之際,向往共和的蘇曼殊郁悶地在花酒中消磨時光。而在此前,這位身體孱弱的書生,竟曾計劃暗殺保皇派人士康有為。
隨著時局更加黯淡,蘇曼殊愈發癲狂。明知自己腸胃不好,他卻不顧死活地山吃海喝。一次在小食店吃糖果,朋友問明天能否過來坐坐。雖然向來好客,但此時他卻一口回絕:“不行,吃多了,明日須病,后日亦病,三日后當再來打擾。”
“契闊生死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在贈予陳獨秀的詩中,蘇曼殊無比感傷地自喻道。
也只有陳獨秀這位知己,才一眼看出老友“裝瘋賣傻”的無奈。直至晚年,陳獨秀仍一再對人說,“像曼殊這樣清白的人不可多得”,因為“眼見舉世混濁,厭世的心腸很熱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
“當曼殊做傻子的人,他們還在上曼殊的大當呢!”陳獨秀一語道破。
北大文學史研究者陳平原也十分欣賞蘇曼殊。在他看來,蘇曼殊出于脫苦脫俗的需要,強迫自己信仰佛教,潛意識里卻始終浮躁不安。
一生不肯俯就的蘇曼殊,終究抵不過命運的安排。1918年,當新文化運動來臨前夜,他留下“一切有情,都無掛礙”八個字后病逝于上海。
除了幾只粗陋的箱子和一些胭脂香囊,這位著名的畫家、詩人竟然一無所有。直至去世6年后,朋友才湊足喪葬費,將他安葬于西湖南岸的孤山腳下。與之遙遙相望的,是南齊名妓蘇小小的義冢。
(馬季平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