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從老家來,忐忑地到站臺上接她,目光穿越熙熙攘攘的旅客,終于看到了母親灰白的發在風中飄起。
迎過去,喉已哽咽。母親老了,蹣跚的步履,臃腫的身材,張望著向我走來。我記起幼年時母親牽住我的手,懷里抱著二妹,一行輾轉回外公家,那么遠的路要倒幾次車,母親的手總是有力的,我只要牽著它們,就會有安全的感覺。
如今,母親一個人從老家來,并不是很遠的路,我卻萬分掛念。二十年了,現在是我為她擔著一份心了。
母親不辭辛勞,乘車居然帶來一盆開得正艷的海棠花。這花春節時我曾偶爾夸它漂亮,母親便把它帶上了車,一路上把它抱在懷里,氣喘吁吁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母親來家總是忙忙碌碌找些家務來做,把我和兒子的棉衣拆來拆去,老眼昏花,總是不小心扎破手指。母親把手指含在嘴里時,我禁不住想起少年時和母親為一條棉褲而激烈爭吵過。母親擔心天寒把棉褲做得很厚,我便和母親慪氣,母親不知扎了多少次手。現在母親紉針時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對著太陽的影子,瞇起眼睛,那種執拗勁兒是怎么勸也不肯停手的。
母親清晨喜歡起來鍛煉,這使我失去了早上珍貴的睡眠,但我一直佯裝著熟睡。每一次出門,我都能感覺到她把鞋拿到門外去穿,再輕輕帶上門,聽得出那輕微得不能再輕微的聲音里含了母親萬分的小心。盡管我再也睡不著,我還是在心里為母親感動,眼角濕了又濕。
母親的老不經意間就來了,她變得有些絮叨,一些陳年往事常掛于嘴邊,要向我說上幾遍。有時我說知道了,她便緘言,或者茫然問我:“我有和你提起過么?”我便笑,她會掌自己的嘴一下,笑笑:“瞧,我這記性,和你說過了又來煩你。”
我便有些難過。母親近年來記憶力減退,但關于我們幾個孩子的許多往事,她會如數家珍一樣:我是十三個月學會走路的,二妹說話遲,到了十六個月才開始叫媽媽——那些不經意的事情在母親的心里卻清晰而燦爛地銘刻著。可是母親還是老了,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最近幾天我發現了一個規律:我做的菜淡,母親做的菜咸。先生還納悶,我知道是母親怕我和先生吃得不習慣,故意在炒菜時多放了一些鹽,所以她才會爭搶著為我做飯。看著她有些微駝的背,我常常有種熱淚盈眶的沖動。
那一天,家里來了客人,我和母親睡一室,床側里是兒子,我和母親相偎著躺下,忽然想擁抱她一下。我幼年愛攬著她的手臂入睡,母親說我會把小臉窩在她的胳膊上,那樣才會睡得踏實安穩。我攬過母親的手臂,那種感覺竟然有些陌生,淡淡的疏離的情緒讓我慚愧。我擁住母親,開始聽她絮絮地說話,不知什么時候倦了,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見母親眼睛紅紅的,有些懊悔,是不是我的疏離傷了母親的心?母親卻只問我睡得可好,在我點頭間我發現她倦怠的眼神里含了許多喜悅和放心。原來她一夜沒敢深睡,她說她年紀大了,有鼾聲,知道我覺輕,她說她可以在我們上班的時候再把覺補上——
我忙背轉身,沒有讓她看到我臉上的淚。
這時,我那七歲的兒子正在朦朧中翻了個身,抓過我的手臂,把臉偎在我懷里,恬靜溫馨,嘴角掛著一絲笑。
兒子對我總懷有這樣的依賴,一如我當年依賴母親。
我在想:幾十年以后,兒子,媽媽也會像你外婆一樣老了,你可還愿扯住媽媽的手臂?
(徐永明摘自《現代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