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31日那天,我終生難忘。天剛亮,我們這些睡在大通鋪上的外地學生便被叫起,抖掉滿身的干草,匆匆吃過早點,由當時還算北京西郊的馬神廟步行趕往天安門廣場。
來自“五湖四海”的紅衛兵聚集在那里等待毛主席的檢閱。
這是他老人家第二次接見紅衛兵。第一次是在8月18日。就是那次,他把“紅衛兵”的袖章戴在了胳膊上,并親口對一個叫“宋彬彬”的女學生說:要武嘛。后來那女生真就改名為“宋要武”了。從此,紅衛兵運動風起云涌,如火如荼。
剛進廣場坐定,我就發現這次和上次不大一樣。“8·18”的場面從報紙上見過,毛主席只在天安門城樓上遠遠地向密密麻麻的紅衛兵們揮手。而這次廣場上卻留出了車道,道兩旁由解放軍戰士組成人墻,將學生們隔成了一個個方陣。
莫非毛主席要下來?我猜測。
若真如此,我可不能傻坐在這里。擠在方陣中間的我開始一點點往前蹭,直到聞著了眼前一個解放軍戰士的膠鞋味兒。
十點左右,“毛主席萬歲”的歡呼聲炸雷般響起,原本席地而坐的我們呼啦一下全都站起來,向前擁去。戰士們手拉手,如抗洪搶險般堵住洶涌的人潮。
毛主席真的下來了。他的車離我越來越近。
毛主席高高站在那輛檢閱車上向我們招手。
車緩緩地走著,漸漸駛過西邊的華表。
離我只有四五米的距離了,我一下鉆過攔在我前面的解放軍警戒線,向前沖去。緊接著,后面又有幾個紅衛兵也跟了過來。秩序一下就亂了。
戰士們拉了這個跑了那個。我拼命掙脫了一個緊抱住我的戰士,一個趔趄跌向毛主席的車前。
車停了。我發現我的雙手正扶著那輛嶄新的北京吉普的右前燈。
我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心中的紅太陽”。那一刻如同印在我腦海中的照片,至今難以忘懷。
多少年后,一位同在沈陽軍區文工團的小同志說,當年他才七八歲,老聽人講“韶山升起紅太陽”,于是真的以為每天早晨太陽都是從韶山升起。我雖不至于如此天真,但對能親眼見到毛主席,我曾設想那必定是沐浴陽光、無上榮耀、莊嚴神圣的一刻。然而當我親臨這一刻時,我不能不說,我有些失望。
我看到的是一張比我在新聞紀錄片中見到的顯得蒼老疲憊得多的臉,甚至略有些浮腫。解放帽下那明凈的前額滲出滴滴汗水。下巴正中那粒有名的痦子也黯然失色。肥大的綠軍裝依然能襯出駝著的背,還有頂在車護欄上的肚子。老人家神色莊重,卻也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那一刻,我盼他能看我一眼。他果然看了。不,確切地說,是瞥了我一眼。
我真想對他說:我小時候給您寫過信呢!還郵了照片!黨中央還回過信呢!這您一定知道……
他顯然不知道,或不記得。他只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漠然的,似乎我并不存在。
但無論如何,我總體的感覺還是無比幸福的。我渴望這幸福能夠多延長一些時間,我期盼他老人家能再看我一眼,我更奢望能面對面地聆聽“最高指示”。
然而我終于未能如愿。一只手拽住我的后脖領子,死命往后拉。我的舊軍裝的領勾兒勒得我喉結生疼。我終于跌坐在警戒線的后面,頭撞在一個燈柱上。
等我滿眼金花散盡,我才看清我身邊的一面紅旗上寫著:山東師范學院紅衛兵。
這些今后要“為人師表”的大哥哥大姐姐似乎比我更有革命朝氣和造反精神,多較我身大力不虧,盡管解放軍戰士拼命地拉扯,他們仍有不少圍在主席車的周圍,有節奏地高喊“毛主席萬歲”……
我雖然站起身,但實在無力再沖過那道“綠色長城”,只能通過不斷變幻的人墻的縫隙看到主席。一瞬間,他好像對他旁邊的一個同樣穿著綠軍裝的人說了一句什么。那人比他矮且瘦,手中揮著一本小紅書(《毛主席語錄》)。我這才意識到,那是“林副統帥”。
忽然間,口號聲小了,顯出一個略帶嘶啞卻又十分高亢的聲音:“紅衛兵小將們,同學們,請散開,請注意主席的安全……”
我連連跳起來,終于看清,那是周總理在喊。他已經從第二輛車上走下來,走到學生們中間。
很快地,學生們退回到各自的隊伍中去。
毛主席的車緩緩啟動。老人家又高揚起巨手,副統帥小紅書揮得更加有勁兒。口號聲復又響起,多數人熱淚縱橫。
(焦弘東摘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