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16歲時逝世。在這16年中,我聽見父母交談的話,不到一百句,我也沒見父親進過母親的房門。
我相信父親是至死愛母親的,但自我出生以來,母親卻板起臉來,擲還了父親對她全心的愛。父親必然曾為此傷心過,可是我們卻從未聽他出過一次怨言,也沒有看見他掉過一次眼淚。
祖父母偏愛叔父,對父親常加申斥。子女們偏愛母親,對父親淡然置之。母親對他,更是冷若冰霜。在這冰天雪地里,父親卻是笑口常開。父親把一生哀怨,化成一臉寬恕姑息的笑。
我自小就體會父親的寂寞。父親對我的縱容,更加強了我對他的愛。我跟著他,走過鎮上的茶樓酒肆,甚至他在入局時,我也站在他身旁,數著他的籌碼。父親的朋友常一看見他身旁的我就皺眉。
記不清什么時候,依稀是我小學將畢業時,父親忽然放下酒杯,推開牌桌,在鎮上的學校里找到工作。先是他早出晚歸,其后索性搬出了家,在學校膳宿。父親一直優柔寡斷,我至今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使他有決心搬出了這似家非家的家。就此父親好像家里的一名長期客人,有時他回家時,正當家里開飯,我牽著父親的手,拉他入座,他卻笑著搖搖頭:“我用過了。”
暑假放學,兄姐全回家,父親也無課務,似乎也在家用飯,只是依然住在學校。他知道二哥愛吃鮮魚,三姐愛菱角,時常不惜走遍全鎮去物色。
我外出讀初中時,父母都已有白發,而存在于兩人間的隔閡,始終未因歲月變色。母親主持家務,主持我們的教育。父親在管不到家務和子女之余,退而獨善其身。記得我第一次離家就學的那一天,清早去學校向父親辭行。他的學校還未開學,庭院寂寂。在空曠的宿舍里,我看見父親孤零零的一張床。他的同事都有家,全回去度假了。
父親在帳子里探出頭來,笑說:“是你。”我說:“我要走了,學校開學了。”他沉默半晌,才說:“你也要走了。”
在我低著頭走出校門時,父親突然從后面趕來。他一手扣衣,一手把幾張鈔票塞在我手里。我趕快還給他。“我有。”我說。“你留著吧!你還是第一次用爸爸的錢。”他臉上依然堆著笑,但不是寬恕姑息的笑,卻是凄然歉然的笑。
初中畢業回家,發現父親已辭職,搬回家來,他的身體不允許他再執教鞭。那年暑假我和他同居一室,常聽他咳嗽。夜半醒來,朦朧中喊他,他也總是醒著。
母親對他,依然不言不語。我為過度同情父親,幾次出言頂撞母親。母親家法最嚴,有一次在盛怒之下,把我痛斥。我賭氣老早上床,不出外乘涼。幾聲咳嗽,父親也走進房來。他揭開我的帳子,把我的身子扳過來,低聲說:“下次別再惹你母親,她持家已夠辛勞。”我用扇子掩住臉。停了一會,他又說:“你母親生性要強,我卻一生無有顯赫功名。”他又咳嗽了。我放下扇子。他那時敞著上衣,只見他胸前根根肋骨畢露。“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說,“你切莫又為我和他們傷了和氣,我又幾曾盡過為夫為父之責。”
就在那年秋間,我接他病電,星夜馳歸。我要伏在他病榻前,重申我對他無底的愛。我要他知道他還有我,并沒有寂寞一生。但我回去時,他卻已神志模糊,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伏在他的病榻上,等了三日三夜。我沒有別的希冀,只希望在生死的長別前,再有機會讓他愛撫地看我一眼,要他聽我喊一聲“爸爸”。但是他卻昏迷不醒。我的呼喚,甚至母親對他出奇的溫柔,都喚不回他失去的生命。在他咽最后一口氣時,床邊家人環泣,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享受了大家的愛和關切。
在他自知不起時,曾囑三姐:“若如孝我,不必厚葬我,各人求心之所安。”他的自責引起了人人自愧。屋里哭聲震耳,應該滴滴都是懺悔之淚。他臨去的最后剎那,大家才發現了這位被遺棄了一生的老人——不過一切都太遲了。
(李宏摘自“中國教師研修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