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下馬陵

下馬陵其實很好找，緊臨著西安那圈著名的城墻，幾乎有1／4的公交車會在它附近停車，然而對于一個不了解西安又要找下馬陵的人來說，卻是相當困難的。還好，某個躲在地圖犄角旮欄里的公交線被我拽了出來。

一

車停了，停在城墻邊上，西安的城墻基本上已經蛻變為巴黎的鐵塔、紐約的女神一類的城市標志了，若說那包涵了多少古老中國的氣韻，騙騙老外還行，對于國人來說純屬扯淡。

城墻的包裝可謂精美，華麗的江燈籠里大功率的燈泡不惜工本地散發著電氣時代的光芒，緊貼著垛口的一圈霓虹燈更是將城墻逼入了黑夜的陣營。

墻下一邊的公園里擴音喇叭執著地“蹦擦擦”，而城墻的另一邊卻和墻本身一道沉在黑色的寂寞之中。

那是一條小巷子，名為下馬陵。據說曾經有個名人的墳讓皇帝每每經過都會下馬步行，這對具有狗仔隊潛質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條絕對誘惑的信息。

在小巷里一遍遍逡巡之后，終于讓我在某干休所的院子里找到了傳說中的墳。然而墳主卻是讓人沮喪的。在這個人身上拉出八卦新聞的可能性基本上就跟讓王安納妾一讓渺茫，盡管平心而論，他還是著名而且重要的。

董仲舒，在初中歷史上就提到過他的大名。他的名字永遠跟著考試卷上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連在一起。遺憾的是在《史記》里六十幾篇列傳中卻沒有他單獨的一篇。班固還算夠意思，在《漢書》里給他留了相當的地方。這恐怕不是司馬遷的無心之失。在班固的時代，儒家的正統地位已經基本進入了“磐石無轉移”的階段。班固這些人都是聽著圣人之言長大的，給董仲舒列傳是理所應當的，而司馬遷的時代則要復雜的多。

地球人都知道漢初的統治綱領是相當松散的，如果有，大概“休養生息”算一條，說得好聽點，就是尊黃老“無為”之術，實際上，在立漢初年經營凋敝，民生凄苦，中央的實際政策要搞出什么強悍的思想統治是不切實際的，然而社會情況在“文景之治”后有了改觀，儒道之爭的火星終于燒到了森林，燃起了熊熊大火。

這火星在這之前已經燒到過幾堆木材：大才子賈誼曾經提出要改服色，去除秦朝玄色的影響，建立自己尚白的統治。一場看上去很無聊的關于顏色的爭論，實質則是漢帝國要不要宣布繼秦后又一個統一、專制帝國建立。于是朝野這鍋溫吞開水一時沸騰起來，可憐的大才子竟被到長沙王的府上當老師，一代風流少年變成了見只烏鴉就涕淚橫流地寫遺囑的頹男。

另一個故事更為搞笑。這已是在景帝時期，儒道之爭已經開始躍躍欲試。景帝曾經舉辦過一個辯論會，論題就是“儒和道哪種方法更適合治國”。結果能言善辯的趙綰、王藏大敗汲黯。這個結果讓篤信黃老的竇太后很不爽，可又沒有什么罪證可以讓兩人下獄，于是想了個辦法，竇太后招來一個小官，輕描淡寫道：既然這兩人如此牙尖嘴利，就把他們請進野豬林去，看看是野豬的牙尖還是儒生的牙尖”。（標準中國式幽默）結果，野豬也是有靈性的，面對到手的美味，居然恪守了“不吃圣人弟子”的祖訓。

不知道這個故事的真假，倘若是真的，那竇太后真是酷到和明代正德皇帝有的一拼了。但可以肯定的事實卻是，不久以后，趙綰和王藏確實命落黃泉了。

意識形態的斗爭此時已經沾染上濃烈的血腥味。

二

回過頭來說董仲舒。

很不幸，在類似“巴以沖突”的儒道之爭不斷升級的情況下，作《史記》的偏偏又是個崇尚道家的司馬遷，于是董仲舒就只落到龜縮于《儒林列傳》一角的地步。

終其一生，董仲舒的貢獻最大的還是那部《春秋繁露》。然而，那卻是一個學術著作。作為政客，董仲舒一共只做了兩件稱得上大事的事情。一個就是在舉賢良的時候的獻策，這大概是我們說他提出“罷黜百家”的理論根據；另一個是被公孫弘陷害去膠西王手下做了幾年官。終其一生，在武帝風起云涌的時代他終究不是個弄潮兒。況且，似乎此人還不怎么討皇帝喜歡。所以，我很是懷疑“下馬陵”是否名符其實。

然而，這皇上禮遇讀書人的故事到底是口耳相傳了下來。

從孔子到董仲舒，他們的價值似乎只有在身后得以彰顯，而再顯赫的祭祀和祠堂卻怎么也復述不出“圣人”內心真正的抱負。但不知是悲壯還是可喜，在他們的身后又有無數的仕子循著同樣的路途，踏著他們被湮沒的腳印，向著那個看上去很美的目的地進發。

倒下的遠比站著的多，而站著卻不知什么時候早已不是初始時候的他，費盡心力拐進的胡同已經與最初的方向南轅北轍。但起點處還有人在排隊等候，看不清影子的榮耀讓他們以為那是無上的隆恩，于是一隊又一隊地出發了。那么多只有開頭而沒有結果的故事有時也會令人沮喪、灰心。所以那些關于所謂“先賢”的故事就不知怎么地愈加光彩炫目。也許董仲舒的故事也算一個。

三

我并不想去評價入仕和出仕究竟誰對誰錯，孰難孰易，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太大的命題，整個中國的文明史，從開始有真正精彩的亮點起就始終被這個問題纏繞、牽引，而我自知對于這樣冗長的歷程自己所了解的才剛剛是個開始。

我也不想衡量皇帝們的失德和賢明，畢竟作為一個國家的主人，他們的對錯得失也不是僅從與儒生的一對矛盾中可以考量出來的。

于是，這本身就糾結的亂麻被我扯來扯去的更加難以理清，就好像水中月、鏡中花，看不真切。

是了，就是不真切。

怎么是真切？莊周夢見了蝴蝶，蝴蝶卻說自己夢見了莊周；王藏、趙綰自以為悍衛真理，爭的面紅耳赤之后，他們苦口婆心的對象卻讓他們到野豬圈里涼快涼快。

于是你要說人生如夢，但這個比喻又抽象的過了頭，如夢吧，你每天還是得有個目標，你一大早起來是為了上班，而上班又為了掙錢，生活的目的明確著吶。

誰又能說得清楚真切和虛妄的界線？你說屈原、賈誼活不明白，為了所謂抱負投江的投江，挨罵的挨罵，但人家盡管郁悶痛苦，卻知道為什么而活。

可也有活的明白的。身外的萬變只換得一句“沒意思”。這樣是可以壽終正寢的。然而這樣的人卻如一只躲在繭里的幼蟲，連翅膀都不曾見過，卻說自己清醒地丟掉了那闖禍的翅膀。

聰明人總是笑別人，卻不知別人也在笑自己。

據說?熏最新消息顯示下馬陵很可能是皇后衛子夫的墓?熏而“下馬”的皇帝也不是漢武帝劉徹，而是衛子夫的孫子劉病已。這樣的解釋似乎要合理的多，然而也枯燥的多。它無情地打破了一扇門，一扇也許虛幻，卻支撐著許多人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