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1883~1931),黎巴嫩詩人#65380;散文家#65380;畫家。
紀伯倫12歲時隨母去美國波士頓。兩年后回到祖國,進貝魯特“希克瑪(睿智)”學校學習阿拉伯文#65380;法文和繪畫。學習期間,曾創辦《真理》雜志,態度激進。1908年紀伯倫發表小說《叛逆的靈魂》,激怒當局,作品遭到查禁焚毀,本人被逐,再次前往美國。后去法國,在巴黎藝術學院學習繪畫和雕塑,曾得到藝術大師羅丹的贊賞。1911年重返波士頓,次年遷往紐約長住,從事文學藝術創作活動,直至逝世。
紀伯倫青年時代以創作小說為主,定居美國后逐漸開始創作散文詩。他的小說幾乎都用阿拉伯文寫成,有短篇小說集《草原新娘》(1905)#65380;《叛逆的靈魂》和長篇小說《折斷的翅膀》(1911)等。他的小說以主人公充滿哲學意味的獨白#65380;對話和敘述,特別是被壓迫被損害者充滿激情的傾訴取勝,代表作品《折斷的翅膀》寫東方婦女的悲慘命運和她們與命運的苦斗,譴責貪婪#65380;欺詐和屈從,歌頌自尊#65380;意志和力量。
散文作品《音樂短章》(1905),散文詩集《淚與笑》(1913)#65380;《暴風雨》(1920),詩集《行列圣歌》(1918),以及《珍聞與趣談》(1923)#65380;《與靈魂私語》(1927)等,也都充滿哲理和感情。
1918年,他首次發表英文散文集《瘋人》,此后陸繼發表散文詩集《先驅者》(1920)#65380;《先知》(1923)《沙與沫》(1926)#65380;《人之子耶穌》(1928)#65380;《先知園》(1931)#65380;《流浪者》等,以及詩劇《大地諸神》#65380;《拉撒路和他的情人》等。《先知》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作者以智者臨別贈言的方式,論述愛與美#65380;生與死#65380;婚姻與家庭#65380;勞作與安樂#65380;法律與自由#65380;理智與熱情#65380;善惡與宗教等一系列人生和社會問題,充滿比喻和哲理,具有東方色彩。紀伯倫自繪充滿浪漫情調和深刻寓意的插圖。
作為一位詩人和哲人,紀伯倫認為不會享受沉默和寂寞的人只不過是酒吧里的彩燈,就算在閃爍也是一種浮躁不安的圖解。他的作品通過大膽的想象和象征的手法,表達深沉的感情和高遠的理想。他是阿拉伯近代文學史上第一個使用散文詩體的作家,并組織領導過阿拉伯著名的海外文學團體“筆會”,為發展阿拉伯新文學做出過重大貢獻。他的作品已譯成世界多種文字,受到各國讀者的歡迎。他的作品最先介紹到中國來的是《先知》(冰心譯,1931)。從50年代起,他的其他作品也逐漸為中國讀者所了解。
啟示
夜漸漸深沉,睡眠把它的斗篷覆蓋在大地的臉上。
這時我離開了我的眠床,去尋找大海,我同我自己說:“大海永不睡眠,大海的清醒不眠給失眠的靈魂帶來安慰。
我到達海濱的時候,大霧已經從山頂上降落下來,遮蓋著世界,就像面紗裝飾著少女的臉。
我站在海濱凝望波濤,諦聽著濤聲,思索著藏在波濤后面的力量——
這力量與風暴一起奔騰,與火山一起咆哮,與嫣然的花朵一起微笑,與潺潺的溪流一起奏樂。
過了一會兒,我轉過身來,嗨,我瞧見三個人影兒在附近的一塊巖石上,我看到霧靄掩著他們,可又遮掩不了。
被某種我不知道的力量所吸引,我慢慢地向他們所坐的巖石走去。
我站在離巖石幾步路的地方,它使我的目的明朗化具體化了,并且觸動了我的幻想。
這時候三個人影兒中有一個站起來了,他用一種在我聽起來像是發自大海深處的聲音說道:
“沒有愛情的生命像是沒有花或果的樹,而沒有美的愛情就像是沒有芳香的花,沒有種子的果。生命、愛情、美,三者統一于一個自我,自由自在,無窮無限,既不知變化,又不會分離。”
他說罷就重新坐在他的位置上。
于是第二個站起來了,用一種像是激流奔騰澎湃的聲音說道:
“沒有反抗的生命像是沒有春天的季節。而沒有正義的反抗就像是春天埋沒在干旱荒蕪的沙漠。生命、反抗、正義,三者統一于一個自我,其中既無變化,又無分離。”
他說罷就重新坐在他的位置上。
然后第三個站起來了,用像是雷鳴隆隆的聲音說道:
“沒有自由的生命像是沒有心靈的肉體,而沒有思想的自由是個混淆是非黑白的心靈。生命、自由、思想,三者統一于一個永恒的自我,既不消失,又不化為烏有。”
接著,三個人都站了起來,用莊重威嚴的聲音說道:
“愛情和自由所產生的一切,反抗和反抗所創造的一切,自由和自由所孕育的一切,這三者是神祗的三個方面……而神祗乃是有限的和有意識的世界之無窮的心靈。”
隨之而來的是寂靜,寂靜中充滿了看不見的翅膀的振動以及縹緲的身體的顫栗。
我閉上眼睛,靜聽著我所聽見的格言的回聲。
當我張開眼睛的時候,我只看見大海藏在一條霧靄毛毯之下。
我向巖石走去。
我只看見一炫香冉冉升向天空。
完美
兄弟,你問我:人,何時才能完美無缺?
請聽我回答:
當人漸臻完美之時,會感到自己是浩無邊垠的蒼穹,是橫無際涯的海洋,是盛燃不衰的烈火,是璀璨耀目的光焰,是間或狂作、間或靜默的風暴,是時而電閃雷鳴、時而大雨滂沱的烏云,是歡歌笑吟或悲泣哀號的流水,是春來繁花似錦、秋至枝葉凋零的萬木,是聳入云霄的山巒,是深邃低沉的峽谷,是有時肥沃豐饒、有時荒蕪貧瘠的大地。
當人感到這一切之時,也便到達了通往完美之路的中途。要想達到完美境界,那么他還應該在內省之時自感是依戀母親的孩童,是澤及后嗣的長者,是彷徨于愿望與愛情之間的青年,是奮戰過去、苦掙未來的壯年,是獨蹲禪房的隱士,是身陷囹圄的罪犯,是埋頭書稿的學者,是不辨晝夜的愚夫,是縮身于信仰鮮花與孤獨芒刺之間的修女;是掙扎在軟弱獠牙與饑饉利爪之間的娼妓,是飽嘗苦澀、逆來順受的窮漢,是利欲熏心、謙恭下士的富翁,是漫游在晚霞煙霧和黎明曙光之中的詩人。
當人經歷并且熟悉了這一切的時候,也便達到了完美境地,與上帝形影不離。
我的靈魂
我的靈魂同我說話,勸導我愛別人憎恨的一切,勸導我同別人誹謗的人們友好相處;
我的靈魂勸導我啟發我:愛不僅使愛者尊嚴高貴,而且使被愛者尊嚴高貴;
我的靈魂勸導教育我洞察那被形式和色彩所遮掩的美,我的靈魂責令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被認為丑的一切事物,直到我看出美來;
我的靈魂勸導責令我尋求那看不見的事物,向我啟示:我們掌握在手里的,便是我們的欲望所追求的;
我的靈魂勸導我,忠告我用這句格言衡量時間:“有過一個昨天,并且行將有一個明天。”在短促的現在里,一切時間以及時間中的一切,都完成了,實現了;
我的靈魂勸導我,告戒我:不要因為過分稱贊而得意洋洋,不要因害怕責備而苦惱萬分。如今我懂得了這個道理:樹木春天開花,夏天結果,秋天落葉,冬天光禿禿,它既不得意洋洋,又不害怕羞臊;
我的靈魂勸導我,使我確信:我不比侏儒高大,也不比巨人短小。制造我的塵土,必是用以創造眾人的同一塵土。我的種種元素就是他們的種種元素。我內在的自我也就是他們的奮斗,而他們的經歷便是我自己的經歷;
……
我的兄弟,我的靈魂勸導我,我的靈魂啟發我。而你的靈魂,也時常勸導啟發你。因為你像我一樣,我們之間并無區別,所不同的,不過是我把在自己沉默時聽到的內心里的東西,用語言表達出來罷了。而你,卻守衛著你內心的東西——你守得很牢,正如我說的很多一樣。
石榴
從前有個人,他的果園里有許多石榴樹。每年秋天他一定把石榴盛在銀盤里放在屋外。為了表示他的意圖,他在盤子上寫著:“任選一個,歡迎自取。”
人們來來往往,可是沒有一個人動手。
經過考慮后,有一個秋天,他再也不在屋外的盤子里放石榴了。只用大字在屋外寫著他的意圖:“我的地里有最好的石榴,售價高于其他任何品種。”
現在看吧,左鄰右舍的男男女女都搶著來買了。
圣人
當我年輕的時候,我曾經拜訪過一位圣人。他住在山那邊一個幽靜的林子里。正當我們談論著什么美德的時候,一個土匪瘸著腿吃力地爬上山嶺。他走進樹林,跪在圣人面前說:“啊,圣人,請你解脫我的罪過。我罪孽深重。”
圣人答道:“我的罪孽也同樣深重。”
土匪說:“但我是盜賊。”
圣人說:“我也是盜賊。”
土匪又說:“但我還是個殺人犯,多少人的鮮血還在我耳中翻騰。”
圣人回答說:“我也是殺人犯,多少人的熱血也在我耳中呼喚。”
土匪說:“我犯下了無數的罪行。”
圣人回答:“我犯下的罪行也無法計算。”
土匪站了起來,他兩眼盯著圣人,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然后他就離開了我們,連蹦帶跳地跑下山去。
我轉身去問圣人:“你為何給自己加上莫須有的罪行?你沒有看見此人走時已對你失去信任?”
圣人說道:“是的,他已不再信任我。但他走時畢竟如釋重負。”
正在這時,我們聽見土匪在遠處引吭高歌,回聲使山谷充滿了歡樂。
遠年陳酒
從前有個富翁,他對自己的地窖和窖藏的葡萄酒非常自豪。
窖里保留著一壇只有他才知道的、某種場合才能喝的陳酒。
州府的總督登門拜訪。富翁提醒自己:“這壇酒不能僅僅為一個總督啟封。”
地區主教來看他,他自忖道:“不,不能開啟那壇酒。他不懂這種酒的價值,酒香也飄不進他鼻孔。”
王子來訪,和他同時晚餐。但他想:“區區一個王子喝這種酒過分奢侈了。”
甚至在他親侄子結婚那天,他還對自己說:“不行,接待這種客人,不能抬出這壇酒。”
一年又一年,富翁死了。一個老人死了,像每粒橡樹的籽實一樣被埋進了地里。
下葬那天,陳酒壇和其他酒壇一起被搬了出來,左鄰右舍的農民把酒統統喝光了。誰也不知道這壇陳年老酒的久遠歷史。
對他們來說,所有倒進酒杯里的僅是酒而已。
滿月
一輪滿月壯麗地升起在鎮子上空。鎮上的狗開始對月亮吠叫。
只有一只狗不叫,他莊重地對同伴說:“別把月亮吵醒了,也別用你們的吠叫把月亮帶到地上。”
狗們都不叫了,四周一片死寂。為了保持這種寧靜,對他們說話的那只狗卻一直不停地叫到天亮。
衣衫
有一天,美和丑在海邊邂逅,他們互相慫恿:“咱們到海里去游泳吧。”
于是他們脫下衣衫,在海里游泳。過了一會兒,丑回到海岸上,穿上本來屬于美的衣衫,徑自走他的路了。
接著美也從海里出來了,找不到他自己的衣服,他又太羞赧,不敢赤身裸體,于是他只好穿上本來屬于丑的衣衫。美也徑自走他的路了。
所以,直至今日,世上的男男女女,錯把丑當作美、美當作丑。
然而,有些人看見過美的真面目,盡管穿錯了衣服,他們還是能認出他來。有些人認得丑的真面目,衣衫蒙騙不了他們的眼睛。
白紙如是說
一張雪一樣潔白的紙片如是說:“我生來純潔無瑕,愿今后永葆這份純潔。我寧可被焚,化為白燼,也不愿黑色玷污我,臟物靠近我。”
墨水瓶聽了白紙的話,在自己黑色的心中暗笑,后來便再不敢接近白紙。彩筆聽了白紙的話,也再不去碰它了。
果然,這張白紙得以永葆自己的潔白和純凈了:潔白,純凈,又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