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九 祖籍河北,北美頗具影響力的華文作家和詩人。其作品題材廣泛,文字生動情感充沛,常見于海內外各大華文媒體。陳九當過鐵道兵,建筑工人。1982年畢業中國人民大學獲經濟學學士學位,1986年赴美留學,獲國際事務和信息系統管理學碩士學位。現為紐約市政府資深雇員,居住紐約。
我是警察我怕誰
不久前去賓州探望兒子,他在那里參加一個少年寫作營。剛停好車就聽到一聲大喊:陳九,你怎么在這兒!一抬頭,原來是劉春寧,十多年前的老鄰居。那時我們都是單身漢,住在紐約市的科羅那,一個西語移民聚集地。那里租金便宜,當年不少華人藝術家都在那兒住:詩人翟永明,楊煉,畫家何多苓,艾軒,何寧,還有雕塑家魏天渝,鋼琴家施壯飛,很多。我們大家常聚在一起開派對窮歡樂,借酒撒瘋載歌載舞,共度過一段漂泊生涯中的美妙時光。
老友重逢格外驚喜,忙詢問分手后的經歷。春寧說他在花旗銀行工作,做項目主任。我說我在紐約市政府一個部門分管數據,目前正協助市警局更新他們的數據系統。“警察局?”春寧叫起來,我恨死他們了!來的路上剛吃張罰單,罰款不說還非給我記點,好說歹求都不行,美國警察真是慘無人道。慘無人道?我不禁莞爾。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聽我聊幾句和美國警察互動的經歷如何?
乍到紐約警局還真有些緊張。這里出出進進凈是人高馬大之輩,個個腰間挎著盒子槍。這種槍是特制品,彈夾長裝彈多。狹路相逢你比對方多一發子彈就主動。我的使命是幫他們改進數據庫系統,以適應政府不斷調整的作業規范。我剛到他們就張羅著為我辦工作證。我說急啥,可他們說要馬上辦,好像不辦我就無法工作。工作證上有我的照片,還有警徽標志,雖比不上真正警察的金屬警徽,但也看著威風八面。就這個東西讓我從另一個側面見識了一把美國警察。
幾個月前從佛吉尼亞州度假回來,經過跨越哈迪遜河的瓦利桑諾大橋時,正趕上大堵車。兒子吵著要上廁所,他越叫我越煩,腦子一熱,索性從旁邊車道繞到前面插隊,想盡快下橋。沒想到有輛警車正在我試圖插隊的地方守株待兔,像約會一樣等我。
警察嚴肅示意讓我停車。我真沮喪到家,恨不得把車倒回去,讓一切重來。慌亂中太太提醒,你不在警察局工作嗎,給他看看證件。你是說,給他亮證?沒錯,不亮白不亮,咱又不騙人,怎么處理是他的事。我于是把隨身攜帶的工作證遞過去,心砰砰跳,拼命想著該如何回答人家的提問,仿佛這證件是假的。
讓我跌破眼鏡的是,那位警察根本沒說話。他把工作證還給我,轉身跑回擁擠的車道,嘟嘟嘟吹著哨,無比神圣地攔下所有車輛,接著對我大喊,開過來開過來。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沒敢動。他跑過來用力敲我的車頭,啪啪作響,喊著,先生,跟著我跟著我。太太叫起來,走啊,人家給你開道呢,傻不傻呀你。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優先讓我下橋。我受寵若驚地開過去,后面有人對警察怒吼,憑什么他先走,這不公平。警察的回答干凈利索:閉嘴,他是當班警察。
我是警察?嘿,我是警察了。一路上我把這情景重溫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遺忘,怎么想怎么透著舒坦,都蕩氣回腸了。打那以后我食髓知味,總把工作證像護身符似地帶在身上。
有一次我在長島鐵路道格拉斯頓站附近發信,發完后想也沒想調頭往回開。那條路是雙黃線不準調頭,更有甚者,一輛警車剛好打此路過,被我擋個正著,嘎地一聲來個急煞車。緊接著警笛就響起來,命我停車。這回我不那么慌了,把車停在路邊。一位胖警察面帶怒容走向我,你怎么開車?把駕照和車輛注冊卡拿出來!聽上去大有趕盡殺絕之勢。我遞上三張卡,除了他要的兩張還有我的工作證,工作證放在最上面。他一楞,接著表情就變了。你小子真夠嗆,下次注意點兒。我連忙道歉,對不起兄弟,我的錯。他揮揮衣袖,未留一片云彩,撤了。
一次兩次算懵的,如果屢試不爽呢?這次更絕,是在與紐約一水之隔的新澤西州,連紐約之外的警察都護著同行。自被“突擊發展”為警察后,不免有優越感。平凡生活中的任何一絲特殊都可能讓人陶醉。那天去新澤西的紐瓦克機場送朋友,走錯了路,找不到高速的入口,卻闖進一個安靜社區。我急著擺脫困境,當車接近停車標志時,一踩油門就沖了過去。只聽嗚地一聲,一輛警車魔術般跟在身后。我沒在意,準備故技重演,給他亮證。誰知馬失前蹄,那天竟忘了把工作證帶在身上。這下可急出一身汗,拼命解釋我在紐約警局工作,是你的同行云云。人家問:
證件呢?給我看。
忘帶了,真的忘了。
對不起,這是罰單。
我還能隨便胡說嗎?
沒說你胡說,有話對法官講去。
他面帶嘲諷地把一張黃色罰單交到我手上。交通罰單中,黃色最嚴厲,我必須出庭接受法官裁決。除了高額罰款,少則三個點,多則五個。問題是,點一多保險公司就漲保費。美國社會是個網,牽一發動全身,活得越小心網就纏得越緊。
這下我可傻了。心說活該,你算個鳥警察,頂多是個臨時工。證又亮不出來,還敢到外州撒野,看你今后還狂不狂!出庭那天,我還是帶上了工作證,外加我在警局這個項目上得的獎狀,充滿僥幸誠惶誠恐地走進法庭。排隊登記的人們大多是少數族裔,法警對他們十分嚴厲。有位老兄說西班牙語聲音很大,警察警告了他。過一會兒他又大聲,警察轉身就要拷他,他左求右求才算了事。輪到我,我把罰單連同工作證一塊兒遞給辦登記的女秘書。她看著我的工作證,困惑地問,你是警察?我在紐約警局工作。你跑到這兒干什么?不是你們讓來的嗎?那你,跟我來一下。
她把我帶到一位西裝革履的紳士面前,匆匆對他說,搞錯了,人家也是警察,這是友軍誤傷。那位先生接過我的證件看了一眼,馬上面帶微笑走上來,給我一個擁抱,嚇我一跳。他邊道歉邊呼喚著,麥可,麥可,開他媽什么玩笑,瞧你辦得這事。一位警察走過來。我一看,正是他給我開的罰單。當他鬧清怎么回事后,尷尬地說,這不賴我,誰讓你那天不帶證件。我趕緊借坡下驢,對對,賴我。你做得對。那位紳士這時說,法官得簽個字才能取消罰單,走,我去把他叫出來。
法庭上,法官正在審案。紳士把我和麥可帶到法庭側面,對法官不斷做手勢。法官讓下邊人等著,然后走過來。該死的,沒見我忙著審案嗎。紳士向他解釋發生了什么,法官轉身對我說,真對不起,讓你還跑一趟。你住哪兒?道格拉斯頓。這么遠跑過來,你知道什么什么人,那個喬治棒球隊的投手,就是你們道格拉斯頓人。還有環球制片廠創辦人原先也住那兒。可惜我不懂棒球,既沒聽說過更記不住這些名字,只顧裝腔作勢地與他周旋。對對對,一點不錯。你對那兒挺熟嘛。
走出法庭已是滿天星光,我有些月朦朧鳥朦朧的困惑。幾天之內從老鷹變菜鳥,再由菜鳥變回老鷹,生活竟像一部峰回路轉的輕喜劇。我在路燈下給家人撥電話,想告訴他們罰單的事已搞定,可是占線。再撥還占線。嘿,你看看,話到嘴邊說不出來的滋味很難過,像煙癮犯了摸不著煙。我恨不能對著路人大喊一嗓子,二十年后又是條好漢。或者,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要不干脆咱這么著:我是警察我怕誰呀!
沒喊成,電話這時接通了。
給里根總統送外賣
人們用闖江湖這個詞時往往借它的意,豪情萬丈,前途未卜,破釜沉舟,或歷盡滄桑。按此含義,凡在陌生環境中圖生存謀發展者,均屬闖江湖之輩。生活本身充滿闖的味道。可到底闖沒闖呢?我是說,可曾有過闖這個動作?像破門而入強行通過或深入禁區,都是典型的闖。禁是不許深入是通行,沖突只有撞出火花才無愧一個闖字。我說的就是一段闖的往事,真正的闖。本想用‘闖軍事基地’,‘闖安德魯斯空軍基地’之類的題目,可聽上去太過直白缺少詩意,干脆以江湖二字替之。
故事主角除了我還有一人,徐小平;就是國內目前如火如荼的人生規劃師,青年學子們的‘蘇格拉底’,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董事的徐小平。那時我們都剛到美國留學,碰巧假期在華盛頓的同一家中餐館打工。我晚來幾天尚未找到住處。徐小平說要不要擠一擠,住到他那里?我感激地點點頭。初來乍到馬上有地方住,跟突然飄雪立刻有寒衣穿一樣,只有漂泊在外的人才能體嘗那份溫暖。
餐館老板是位退伍老兵,個子不高但很魁梧。他也真不容易,英語只會一句‘哈哇又’,直譯就是‘你好’,剩下全不會了。客人進門,他鞠躬哈腰,一聲‘哈哇又’加上個里邊請的動作,就算功德圓滿。無論客人再說什么,全由帶位小姐打點。他管這叫流水作業。就這兩下子,愣在英語世界里創出一片天,從華埠一間小小外賣店,到眼下這家金匾大字的正宗中餐館,其中的艱辛不難想象。但話又說回來,坎坷可以使人堅毅,也會讓人冷漠。給他打工薪水低不說,外賣范圍非要擴展到治安混亂的拉丁區,幾個外賣郎被打被搶,他卻依然不為所動。
徐小平一天對我說,九兄,咱恐怕得換個地方。假期有限,掙不到錢再出點意外可得不償失。先看廣告打電話,你又有車,送外賣時咱去面談,順便把事辦了。那回來太晚老板不會罵?罵就罵,就說遇到打劫,看他說什么。小平的話確有道理,這幾天我也考慮,留學生打工合情但未必合法,我們窮學生又買不起保險,且不說掙錢多少,萬一出事后果難以想象。自住進小平的半地下室,我有車他沒有,上下班我們同進退,有事也商量著辦。換工作理所當然要統一行動,說干就干。
我買來報紙,小平負責過濾廣告。干這事他在行,字里行間竟能悟出老板的性格人品,餐館環境,像個算命先生滔滔不絕頭頭是道,讓你目瞪口呆。不僅如此,諸多平凡之事經他一侃,國內國際天上地下,頓成經典。餐館有個國內剛來的學生,因思念女友而痛不欲生。每有閑暇必坐下寫信,菜單上紙巾上,逮哪兒寫哪兒癡情可鑒。大家好言相勸,唯徐小平不屑。他對寫信者一聲怒吼:飯都吃不上,還談個狗屁情愛。有本事把人家姑娘接來,也算你做回爺們兒!這招兒真靈,那小子像戒毒一樣從此不再寫信,面貌為之一新。中文里有欠罵一詞,有時是粗口,有時不是。
不過愚者有得智者有失,正是徐小平對一則來自喬治郡廣告的堅持,讓我二人險做槍下之鬼。我對他說,喬治郡太遠,路又不熟,算了吧。他說不行,正因為遠雇人不易才會多付錢。我來看路你只管開車,咱非去不可。后來我覺得那真是宿命,一場冥冥之間安排好的驚險游戲。我怎么竟相信一個不會開車的人能替我看路,殊不知他們對路的感覺跟你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匆匆出發,飽含期待。
正值晚春。春日近晚就不再是大家閨秀低首垂眉,早變成野蠻女友,該脫就脫該喊就喊。綠是豐滿的風是撩人的,恨不能把所有欲望全都喚醒,然后共舞。我們的車在巴爾笛摩快速路上疾馳,沒有空調就搖下車窗,任春風吹上我的臉,蕩漾起我們的談話,既有自作多情也有信誓旦旦。誰說漂泊光是寂寞,也有自由放蕩,像掙脫羈絆的馬,想去哪兒去哪兒,要怎么撒歡就怎么撒歡。這時徐小平嘟囔了一句,好像,好像剛才那個出口……
我心“格登”一下,晚春嘎然而止。好像,八十邁時速時你告訴我好像,還是剛才的。到底是不是?是。你早干什么來著,你不是自報奮勇看路嗎?可。行了,什么都別說了,實話告你,我拿駕照不滿兩個月,車又是花一百美金剛買的爛貨,我說不來你偏來,人地兩生,要是再拋錨,咱,這是到哪兒了?鬼曉得。就知道你不曉得!
我只好等待從下個出口回到原處,再從‘好像’那個出口出去,接著往下走。我密切注視前方路面,神經像滿弓一樣緊繃在尋找出口上。突然,目標出現,我立即打開方向燈準備右轉。就在車涌入出口的瞬間,我覺得該出口大大與眾不同,一是沒編號,美國所有高速公路出口都有編號;二是沒車,遠遠望去引道上毫無一車;三是一個巨大招牌上的文字獨特;還未看清寫的什么,車子已大刀闊斧撲了過去。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上船容易下船難,高速公路行車正是如此。一出來我就發現不對,引道很漫長,遠遠長于一般的出口。我感覺不像出來,倒像進去了。前不接村后不著店,想倒回去技術又不行。道路頃刻變成一種強制,像飛機對旅客也是一種強制一樣,所有個人意志全等于零。也罷,別無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我索性加大油門,管他前方是什么,有本事你是大海是懸崖,是炮兵陣地,老子還不信了。
車速很快,非常快。也許急于揭開迷底,或要抵消潛在的懼怕,車子逼近一道高大門閘時我竟忘記減速。門閘不寬是敞開的,好像有人守衛。徐小平突然大喊停車,緊接著就是幾聲英文巨吼‘停,我開槍了’。打那天起我才知道,有種喊聲叫震撼。那是生命全部能量濃縮一點在瞬時爆發,其原理與核子彈如出一轍。晚了,我的車剎那間已風馳電掣般闖了過去,卡喳一聲停在門閘里邊,煞車的嘶鳴與驚魂齊飛。十幾個戴白色鋼盔的海軍陸戰隊員迅速包圍了車子,一支支黑暗槍口指向我們二人。如果照張俯視圖,我們是太陽,槍支就是太陽光芒,千萬別走火的光芒。
真無法形容那種感受,靈魂出竅的迷惘。眼前一架巨大的蘭色飛機夢幻般閃爍。此時此刻,強悍的陸戰隊員們,你們要干什么?難道每個迷途者都必須接受類似戰爭的洗禮?自動步槍,手槍,金屬探測器,還有巨大的狼狗,莫非這都是真家伙?車門打開后備箱打開,凡能打開的都打開了,連同我們自己。查吧,要錢沒有,要外賣一個。我們是學生,是研究生,不信看學生證。碩士博士,中餐外賣,還有量子力學和宮保雞丁,當所有這些亂七八糟被風馬牛不相及地聯在一起,他們先是困惑,接著便哈哈大笑。一個年輕士兵問,知道這是哪兒?我們搖頭。安德魯斯空軍基地,看看,那是空軍一號。嘿,上尉,他扭頭對身后一位軍官調侃道,送外賣愣送到里根總統這兒來了,提醒總統別忘付小費,人家可是物理博士。
由一輛警車開道,這位司機老兄怕是生平第一次為百元破車開道,我們招搖地回到來時的路上。小平和我沉默良久,然后突然爆發,笑成一團。給美國總統,哈哈哈,送外賣,哈哈哈哈。笑啊笑啊,誰都沒留意,淚水灑了一臉,春風也吹不干。
很多年后一個冬日,在一艘美麗而懶惰的加勒比海游輪的甲板上,我遇到個退役的海軍陸戰隊員。他說他警衛過北京秀水街的美國駐華使館,最后是從守衛華盛頓附近的安德魯斯空軍基地的職務上退役的。他還說,他是上尉。
安德魯斯空軍基地,不就從巴爾笛摩快速路轉下去。
不,那是早的事。911后修了條專線,不再走那兒了。
那條路原來很容易進去,我朋友把車一直開到空軍一號前。
你朋友真幸運,要是他911之后進去……
進去又怎樣?
開槍,肯定開槍,這是規定。
……
我們,見過面嗎?
你是說你和我?不會吧,為什么?
海天之間云巒蒼緲,上尉的口氣是疑惑的。我欲言又止,算了,就讓他疑惑著吧。
我是美國伐木工
面對美國地圖,請隨我的手找西佛吉尼亞州的布蘭克鎮,就這兒,阿巴拉契亞山脈的腹地,這里群山環抱人煙稀少,山上密密麻麻長滿青一色的橡樹。如果你還摸不著頭腦,那支膾炙人口的歌曲“鄉村路帶我回家”總聽過吧,唱的就是西佛吉尼亞。這是美國第二窮的州,就是它,曾為美國近代工業發展提供了無數低廉的生產資料。即使今天,它仍是美國煤炭和木材的主要產地之一。
那是1987年,我在俄亥俄大學讀碩士學位。學校坐落在一個叫雅典的小鎮,距俄亥俄河不遠。河西岸是俄亥俄州,東岸就是西佛吉尼亞。暑假將至,我們正在忙著找工作,好用一個夏天掙出全年的生活費。作為留學生,嚴格說是不許打工的,我們只能找那些付現金的活兒,餐館,收銀,修建等等。當時的美國社會不像今天這么苛刻,移民局不管,老板又樂得付低薪,愿打愿挨的機會總是有。
原計劃去辛辛那提一家體育館修房頂,月薪千五管吃住。大家就準備啟程,可報上的一則廣告改變了我的命運。廣告說西佛吉尼亞山里需要伐木的臨時工,須有操作機器的經驗,月付現金三千,也管吃住。嘿,我一看就提氣,兩腳都離地了。我是鐵道兵出身,什么機器沒用過,車鉗銑刨,抽水機空壓機,風槍風鉆,連大馬力的“移山80”推土機都開過。我連忙勸大家一起去伐木,掙錢加倍還夠刺激,深山老林,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去看看美國座山雕是個啥模樣?
沒想到他們幾個面面相覷,說萬一遇上狗熊怎么辦?我說狗熊怎么了,天上飛的地下跑的就沒吃過熊掌,遇上正好。可他們還是不肯,說沒有使用機器的經驗,還說我也是說說而已,不會真去。就這句話把我將住了。我說行,大家兄弟一場,就此別過,等我給你們帶回醬熊肉吧。第二天清晨,門前草地上的露水尚未退盡,我開著那輛破舊的諾亞牌轎車,直奔西佛吉尼亞深山而去。穿林啊海海海海海海,跨雪啊原原原原原……邊走邊唱,連頭都忘了回。
田野散發著麥草和牛糞的氣味,離遠了聞,連牛糞也是香的。不久,車子轉入崎嶇的山路,這條路很漫長,轉來轉去,波浪般上下起伏,我仿佛在一條漂在海面的絲帶上航行,讓人不禁感慨。沒想到路也會如此纏綿,思念般一波波傾吐,無止無休。看來什么東西只要長就會軟,越長越軟,玻璃要足夠長也能彎成圈兒你信不信?我信,你要是那天跟我一塊兒上路也會信的。
伐木場建在山腰,說是布蘭克鎮,其實離鎮子很遠。一個叫馬克的大男人,個子大頭大,鼻子大眼大,連屁股都比一般人的大,叼著根自制卷煙問我,你叫什么?陳九。陳狗。不是狗,是九。是狗。算了,你就叫我陳吧。陳。哇,總算繞過這個彎兒,老外愣發不出九的音。可他下面的問題著實有些沒頭沒腦。
你外面停的什么車?
什么車?轎,轎車。
廢話,我知道轎車。什么牌子?
雪佛蘭,諾亞牌。
好!好!你錄用了。
錄用了,怎么就錄用了,開機器的經驗呢?來的時候我連夜查漢英詞典,把用過沒用過的機器名稱都做了筆記,準備今天露一手,給他來個靈魂出竅。怎么,問也不問,合著我白熬夜了。接下來才鬧明白,美國的山民同樣是民風古撲。他們喜歡以開什么車分類,馬克說他是雪佛蘭人,意思是除雪佛蘭外他不開其他車。他最恨福特,連他女兒未婚夫登門拜見月丈大人,就因為開的是福特,被他攆了出去。我暗自慶幸,這輛諾亞是幾周前從畢業的老生手里剛買的,以前我也開福特。
第二天一早,我隨伐木工人進山。我是這里唯一的東方人,個子最矮體重最輕,但也最秀氣,起碼我自己這么看。馬克的小女兒雪麗為我們煮咖啡,她看去比我小十來歲,像高中生。馬克有四個女兒,除雪麗外都嫁出山了。我們舉著咖啡,坐在馬克駕駛的履帶車上前行。森林之晨很靜,空氣把我們的交談和笑聲洗滌得無比清新。我望見雪麗站在門口,一點點變小,直到變成一只小螞蟻。
我很喜歡男中音劉秉義多年前唱的《伐木工人歌》,其中一句是“伐木工人志氣高,手中油鋸不停地叫”。油鋸是用一部小型發動機帶動的鋸,像個行李車,可以拉著走,美國人伐木也用這個。我對馬克說,讓我試試。他斷然拒絕了我。動鋸的人看來都是師傅,他們懂得如何鋸鋸多深,樹會像哪個方向倒什么時候倒。這至關重要,除了安全,樹倒下的角度和位置直接關系到下面運輸的效率。如果樹倒在相反方向,得花多大氣力和時間才能正過來,有時甚至就放棄了。我再次要求試試,當年修鐵路的時候……話沒說完,馬克說,好,你就試這棵小的吧。
我推動油鋸,請記住這個時刻,我是真正在美國用油鋸伐過木的。油鋸挨上樹,劇烈的震動讓我左搖右晃。沒想到橡木跟我過去鋸過的松木完全不同,松木很脆,鋸放上就往下走。可橡木韌性太強,尤其新鮮橡木水份足,鋸子上去就跳,你真得有把力氣壓住才行,不一會兒我就一身大汗,呸呸呸地吐著嘴里的鋸沫。馬克叫人換我,我說不行,非鋸倒不可,這么棵小東西再鋸不倒我立馬卷鋪蓋滾蛋。我不顧一切往下鋸,樹都倒了還沒停。馬克拉住我,只聽喀嚓一聲,樹緩緩向路邊倒去,周圍人咦哈咦哈地叫喊起來。我看過劉曉慶演的電影《北國紅豆》,講伐木人的生活,樹倒的時候伐木工喊的是“順山倒嘍”。看來喊什么是語言問題,喊不喊是本性問題。只要是人,走進森林就會叫喊,啞巴都會喊,究竟為什么說不清。
黃昏時工人們回家了,馬克也走了。我獨坐門前吹口琴,這琴跟我十幾年,伴我東奔西走度過多少寂靜時光。林海濤濤琴聲如訴,濤聲漫過琴聲,琴聲穿越濤聲,除了希冀和幻想,我覺不出一絲孤獨。漂泊者最忌諱過度自戀,總覺得自己可憐,不如隨遇而安,把一切看成是上蒼的恩賜。我靜靜消磨著這份清閑,任思緒游蕩。這時,我突然發現廚房里有燈光人影,怎么,是雪麗。
還沒回家啊?我問。
這就走,給你做了三明治,你愛吃芥茉醬還是沙拉醬?
都愛吃。
最愛吃什么?
我,最愛吃我媽做的醬牛肉。
噢,你要教我我也會做,會的。
說完她真地走了。我望著她的車一點點變小,直到變成一只小螞蟻。
很快我就和工人打成一片,同工同飯,但抽不同的煙。那天伐木時,我示意馬克把手上的煙讓我抽一口,我看別人都這么干,可他不給。再要還不給。最后他無奈地說,這是大麻,你抽不慣。我一驚,本以為他們自己卷煙是為了顯示牛仔的酷,原來是大麻,這是毒品怎么敢沾?我馬上想到另一件事,他們太能喝酒,喝起伏特加威士忌不要命,什么也不吃,一杯杯地干,看著他們的身體一段段軟下去,變成爛泥,再搖著船,不,是開著車回家,如果那還可以稱作車的話。
我也善飲但不喝洋酒,為這我特意跑到一百多英里外的帕克斯堡,那里可以買到茅臺酒,當然,還有醬油,我答應教雪麗做醬牛肉。這天我把茅臺啪地搬上桌,大聲說,這是最棒的酒,快來呀。他們剛伸手,我說等等,這屋子有天花板嗎?眾人詫異,喝酒干天花板什么事?怕你們喝著喝著飛跑了,中國古代有個美女叫嫦娥,就喝這種酒飛到月亮上至今未歸。至今?他們瞪大眼睛。若在學校跟美國人開這種玩笑,應者寥寥,美國人重專業而輕廣博,越有知識越不關心遙遠的事。但這里的人喜歡聽我講中國的趣聞,雪麗甚至讓我帶她到中國看看,我沒吭聲。
除原木外,伐木場也生產方木和板材。我們不必每天進山,加工木材也是日常工作。先將原木按種類和口徑分類,橡木分紅黃白三種,前兩類比較普遍,而白橡木很難遇到十分珍貴,鋸開的拋面象牙般潔白細膩,打磨后竟有玉石之風,令人噓唏。木材加工完全是機械化的,原木推進去,出來的是方木或板材,直接運到晾木場存放。加工中產生的木屑全部回收,壓成塊兒等待出售。馬克說他想建個木屑板生產車間,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惜缺少資金。望著他樸實的目光,我突然感到另一個美國正在眼前呈現,它靠我更近,沒有都市的喧嘩,卻不乏自然和坦誠。
那晚好月亮,我剛躺下。窗外沙沙作響,我知道又是鹿群來尋找食物。這里的鹿很多,各式各樣,來來往往旁若無人。本以為鹿只吃草,跟羊一樣,可當它們走近人類,就逮什么吃什么。我親眼看見一只公鹿把我吃剩的半個三明治吞下去,讓我目瞪口呆。我甚至懷疑,如果它們長久吃人的食物,宮保雞丁,麥當勞,會不會早晚也用兩條腿走路。伐木生涯馬上就結束了,我還沒見過狗熊,這讓我十分焦慮。答應給人家帶熊肉,熊都見不著還帶個屁啊。我正冥冥遐想,突然一聲呼喊劃破夜空,鹿群嘩地散去,是個女人。壞了,聽著像雪麗。
我和幾個臨時工立刻奔出門外。月光下,雪麗渾身泥水衣衫凌亂對我們招手。我沖上去急匆匆地問道,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馬克喝醉了,把車撞到樹上受傷了。
他在哪兒?
就在前面拐彎兒的地方。
你知道他醉了還讓他開車?
他非要開呀。
那時我到美國也就兩年,不習慣事事撥打九一一。再說這深山老林,救護車何時能到誰說得清。我拉起雪麗就跑,她的手冰涼,一點點暖和起來。我們開著那輛破諾亞轎車,在一片樹林里找到酒意尚酣的馬克。他的雪佛蘭已完全撞爛,一條腿卡在錯位的車門和方向盤之間動彈不得。他見到我笑著說,哈哈,天花板,你他媽太逗了。我迅速用當兵時學的包扎術把襯衣撕成條,再用樹枝將他的腿固定。快,雪麗你指路,我急促地說,咱們去鎮上醫院。好。雪麗只顧點頭。
告別伐木場時,我沒見到馬克,他出院后在家休養,無法上班。那天我鋸倒的最后一棵樹恰好是白橡木,象牙般的光澤在夕陽下吟唱著。我把地上的鋸沫裝了一小袋揣進懷里,然后揮手向大家說再見。晚霞正濃,整座山都深厚起來。
山路彎彎波浪般上下起伏,像思念一樣,隨風飄蕩。
巧遇胡因夢
我并不認識胡因夢,她更不認識我。誰都知道她是知名藝人,當年瓊瑤劇的女主角,又是文壇怪杰李敖念叨了一輩子的百日前妻。我在電視上見過她,長得美,迷人的美,當然記得住。男人記一張漂亮臉蛋兒只需十分之一秒,何況胡因夢。
沒想到我竟在紐約巧遇了她。不是粉絲看劉德華張曼玉演出的那種遇到,熱力四射隔空叫喊,而是世俗式地面對面遇到,一張桌子吃飯那種遇到,安安靜靜平凡人間,沒有誰介紹,我們握手交談,透過湯水冒出的薄霧說笑。那一刻如果你碰巧從窗外走過,沒準兒會誤以為我們是老友相逢。
那是胡因夢《死亡與童女之舞》一書在臺灣出版不久的一個秋日早晨,是個周末。四歲的兒子醒來說要吃大餅油條,全家人連忙匆匆洗漱,衣裳襪子滿天飛地駕車到紐約的第二中國城法拉盛,王子街上有間“人人小館”,油條豆漿做得地道。
很幸運,我們等到一張靠窗的桌子。在這間緊湊的店堂內,此處可算是唯一的世外桃源。眼前的豆漿豆花散發出襲人香氣,我看著兒子笨拙的吃相,打開報紙讀起來。窗外如洗,這是個經典的紐約華人的周末早晨,中式早餐加一份中文報。
這時,有位侍者帶著一男一女走來,問我太太,能讓他們在這兒擠擠嗎?太太說行。我這才發現,店堂已十分火爆了,每張桌旁坐滿人,吃的東西也相差不多,油條豆漿,看上去有些像食堂開飯。等座位的人已排至屋外,店門微啟,似有若無的涼風撲朔迷離地吹來。我放下報紙,看這對男女走近。男的個子不高,相貌平凡,身上的夾克衫或許大了些,讓他更顯矮小。女的卻優雅動人,高個子好身材,淺咖啡色的中式大襟外套鑲著黑邊,這種款式的服裝已不多見,所以顯得格外卓而不群,她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笑容可掬地在我斜對面坐下來。
這不是胡因夢嗎,我心中一震但未露聲色。不知什么心理,不知你們大家是否都這樣,越是名人我越要顯出你有啥了不起的樣子。我就不說破,不讓你有被追寵的感覺。其實現在想來太小兒科了,人還是樸實些好。難怪我常常感到孤獨,一半是因為自我封閉造成的。我佯作不察依舊讀報,卻用余光頻繁掃射胡因夢的舉動。她與夾克男偶有交談,視線則一直停泊在我兒子身上。兒子恰是討人嫌的四歲,吃到一半跑去玩耍。我呵斥道,回來,把飯吃完。小家伙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這是你兒子?胡因夢問。
是,這小子太淘氣。
讓他去玩吧,他好帥啊。
胡因夢說話時目光女性得一塌糊涂,語調絲綢般細致,充滿舞臺感,讓你覺得此時正進入拍攝現場,攝影機架在屋角,導演的吼叫在天花板回蕩。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交談。她問我來自何方,我說北京。她說聽出來了,進門就聽到你的京片子。其實京片子是個舊詞兒,現代北京人已很少用。你呢?我反問。她和夾克男相視一笑,轉過頭說,老家沈陽。她這么一說倒讓我想起李敖那篇短文《畫夢》,據李敖說,胡因夢身上有滿洲皇族血統。既然是滿洲皇族,當然是沈陽的老家。我不禁跟她聊起沈陽這座古城,太原街,鐘樓街等等。她聽后略顯茫然地補充說,她生在臺中,祖籍是沈陽。嗨,可不是,她在臺灣長大,怎么會了解沈陽的街道呢。
于是從沈陽說開,才發現她走過不少大陸的風景名勝,有些地方甚至連我都尚未去過。略感意外的是,當我們聊起天津,胡因夢的表情立刻生動起來。她提到幾條街道的舊稱,現在竟是她對我說起街道,好像都在當年的租界地內,那里過去多居世家官宦,如未住過,怕很難知曉這些飽含身世感的名字。
你在天津住過?我問。
嗯,老輩人住過。
天津有我姥姥家,是我非常熟悉的城市。我們的交談由此進入狀態,氣氛也像桌上的豆漿豆花冒出熱氣。胡因夢學說天津話“干嘛去”,顯然學得不很像。天津話可不那么好學,除了腔調外還得有天津人的粗獷語態。像她這么心有千千結的才女氣質,怎能說好天津話。看我的!不小心我人來瘋的老毛病沒按住,躥了出來。我學的天津話不僅地道,還充滿幽默和文化感,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胡因夢的笑是燦爛美麗的,就是無意中在眼角綻開幾縷深含不露的滄桑。
接下來空氣安靜了。大概生人聊天兒都這樣,說太多怕失身份,談話往往是魚翔淺底,漫不經心地間歇式移動。現在是停頓時分,上個節目演完要等下個登場。我回到手中的中文報紙,天啊!才發現上面有篇文章竟是介紹胡因夢的新書《死亡與童女之舞》。你不得不信,世上就有這么巧的事。我暗自驚訝,隨手把報紙攤在桌上,目不斜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胡因夢果然中招。她拾起報紙,“我能看看嗎?”請請,只管看。我心說這就是讓你看的,不為你看還不放在你面前呢。“這本書寫得不錯”,我冒出一句。幾天前我在法拉盛的世界書局翻過這本書,很有些印象,所以才敢這么說。
真的嗎,怎么不錯?
她把男人描寫得如此透徹,看到最后我都恐懼了。
恐懼什么?為什么恐懼?
這樣了解男人的女人,世界對她已無邊界,不令人擔心嗎?
有什么可擔心的?
擔心被一下看破呀。
我們交談時,胡因夢時而看我,時而遠望,微笑點著頭。當說到擔心被看破時,她情不自禁笑出聲,臉上泛出幾許紅潤,與其是羞怯不如說是豪邁。當然,我們提到大師李敖,就是她不提我也會輾轉提到,要不還有什么意思。我說李敖這個人除了妙筆生花,更敢言別人所不敢,甭管怎么說,幾年牢獄生涯不是蓋的吧。胡因夢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下,說了句話讓我難忘:“其實他內心是很脆弱的,很脆弱的。”她聽上去有些喃喃自語,目光凝聚在前方一個虛擬物體上,手中的茶杯拿起又放下,仿佛在割舍什么。我只有沉默,在她面前,這個關于內心的話題太過沉重,我怎能信馬由韁隨便插嘴。內心像內褲,不是誰都能看見的。
窗外開始紛紜,車鳴漸漸喧囂起來。太太去追跑遠的兒子,匆匆背影似乎向我啟示著什么。看來早餐該結束了,再不結束就做作了。巧遇名人畢竟不是老友相逢,這里有本質區別,前者似蜻蜓點水,后者像舊鳥歸巢,怎能同日而語?我起身告辭,胡因夢也客氣地和我握手再見。我冷不防打開書包翻出紙筆遞到她面前:
胡小姐,給我簽個字吧。
啊,還是看出來了。胡因夢一聲輕嘆。
她的簽字清秀挺拔一點兒不拖泥帶水。最后一筆甩開來拐個彎,透出一股自信和灑脫。我注意到,她名字中間那個字是因為的因,不再是綠草如茵的茵了。這一字之差,讓人朦朧感到一個女人對生命的不同期許和歲月歷程的足跡。我把胡因夢的簽字給等在門外的太太看,“她就是胡因夢,電影演員,也是李敖的前妻。”“真的?我說怎么有些面熟。長得真美啊。”太太長舒一口氣說。
是,真美。你只要欣賞她,她就從天邊滑落,走到你面前。李敖這句話真說中了。
美國查稅猛于牛
子曰“苛政猛于虎”,征稅是政的一部分。當年造反的陳勝吳廣和怨死的范喜良都與征稅有關。人死了,像被老虎吃了,因此苛政猛于虎。現代社會不興老虎吃人了,更不許造反。取而代之是罰款封門外加關監獄。后兩條我尚未親歷,頭一條咱在紐約是經過考驗的。那感覺讓我想起老虎,說老虎并不準確,畢竟這無關性命。那就公牛吧,連踢帶頂。后來有人為此還譜了曲,叫斗牛士之歌。
那是個報稅季節。美國報個人稅的截止日期是四月十五日,以此倒推三個月,均屬報稅季節。這年我家做了點兒小生意,結果光賠不賺,留下不小的虧空。為確保得到聯邦退稅,我特意花錢雇了執照會計師幫我填寫稅表。我囑咐他,兄弟,今年我可賠了,看能退點稅不?會計師也是華人,可回答我時用英文不含中國字兒,翻譯成北京話應該是:哥們兒,擎好吧您吶。
還不錯,個把月后果然收到聯邦政府的退稅。一看嚇一跳,四千塊零三毛八,咱小門小戶,從未見過這么多退稅。我下意識環顧左右,像小時候偷王二家的棗。說實在的,從那一刻起我心就不踏實,擔心這筆錢再被要回去。我太太問,見過錢嗎,你見過錢嗎?現在看來很多倒霉事兒并非本該發生,而是愣讓你念叨出來的。命中原沒有,念叨來念叨去,老天爺一煩,給他給他,省得攪我清夢!幾個月后的深秋,我們居然“如期”收到國稅局的查稅通知,查稅就是對你稅表中的某些內容提出置疑,讓你當面說清。換句話說,要揭你個底兒掉,雞蛋里邊挑骨頭。
我慌忙去找那位會計師,解鈴尚需系鈴人,他應該最清楚此刻我該怎么辦。這位仁兄看了通知,問我生意的帳目是否清楚,每筆收支可有發票?我馬上說有。別的不敢說,你問我今年多大我一時答不上,因為那得現編,人越大越不愛說真實年齡。可帳我記得一清二楚,所有活動均有單據。他聽后說,當然又用洋文,好,把所有發票準備好,到時候我親自陪你去國稅局見他們,看他們怎么說。
從會計事務所出來,我有兩種感覺交相輝映,一種是放心,你看,咱有發票咱怕誰,美國這地方是“理”儀之邦,國稅局怎么了,國稅局也得講理不是。我能證明收少支多賠了錢,能證明的事你不信也得信。另一種感覺是感激涕零,瞧瞧人家,雖然不說中國文,但一張口就親自陪咱去,多夠意思。有他陪著咱還怕啥?人家是專業的,越不說中國文越專業,懂什么呀你。
那天一早,我提著一包發票,會計師也提了個大包,我一直沒鬧清他包里到底裝的什么,因為他始終沒打開過。我倆信誓旦旦,步履如飛跨進聯邦大廈。等待查稅的人很多,我們繞到后面,找座位坐下。發票帶來了?會計師問我。帶來了。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嗎?是。他說話的嗓門兒突然低沉,給人一種地下黨接頭的感覺。不知為何我也受了影響,也壓著嗓子與他答對。那天恰巧我又戴了頂鴨舌帽,就是電影里特務常戴的那種,空氣中頓時充滿神秘。
過了好半天,一個白種中年漢子喚我名字。他看上去四十多歲,灰白頭發,身材不高但很干練。陳九,誰是陳九?我連忙站起來,我是。進來進來,帶會計師了嗎?帶了一塊兒進來。我的會計師這時倒格外安靜,一聲不吭跟我走進中年人的辦公室。我們剛落座,中年人把手中的原珠筆往桌上一扔,啪地一聲說,好,來了就好。東西都帶來了?我心說,什么東西?密電碼還是聯絡圖?我手里只有發票,連忙打開書包把一捆兒發票擺在他面前。他撿起那支筆,用筆尖挑開發票看了看,“就這一年的?”是,就這一年的。這聽著怎么像給地主老財交租子啊。
“不不不,我要五年的。”中年人升高調門兒。
“五年?你沒說過啊。再說我生意也沒做五年呀。”
“你是家庭生意,與個人財產相聯。我要看五年的個人資料。”
“可,可可,我沒保留這么久的資料。”
聽到這兒中年人笑起來,那笑容無比真誠甜蜜,讓我不知該感動還是憂慮。只見他回到電腦,霹靂啪拉打印出一張紙,然后用那支筆在紙上畫個圈兒,“我就要這個數兒,你若答應咱就兩清,否則就一張張查發票,連查五年的。”我低頭一看,他畫的圈兒里是個數字,四千塊。我驚愕地望著他說不出話,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我是有單據的。你為啥不把這一年先查了,然后咱再說話?我話音未落,中年漢子的臉頓時赤紅,變得激動起來,他用極高的頻率射出一串話,讓我產生強烈的被秋津丸的魚雷擊中之感。致遠號中彈,船體開始傾斜,船頭下沉了。鄧管帶,咱怎么辦?他的話大意是,我每天要見像你這樣的人千千萬,一張張查還不查到猴年馬月。我怎能隨便糟蹋納稅人的錢干這種毫無意義的事,你說吧,四千塊,接受還是不,不接受咱就換個說法兒!
哇塞,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啊。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鄧世昌鄧管帶多么偉大,被魚雷擊中還能全速向吉野丸撞去,雖功敗垂成也石破天驚。不行啊,咱不行。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壘的,我用目光向會計師求助,他卻木然地望著我沉默不語。我開始泄氣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這里是比聯合國還大的聯邦政府,居然上演秀才遇見兵的古老游戲。我強忍悲憤命令自己冷靜,退四千零三毛八,還四千整,還剩三毛八,這太不講理,太窩囊了。可又怎么樣呢,日子得過生活得繼續,漂泊到天涯海角討生活,孤單不是一個人的意思,是無助,無助懂嗎?我點點頭,好,我接受。
接下來是一幕政通人和的輕喜劇。下一個節目,相聲。表演者,侯寶林郭全寶。中年漢子此刻取代了侯寶林的位置,并逼我做他的郭全寶。他朗聲大笑,不住地說我是聰明人,嗯,你真很聰明。說著還站起來拍拍我的肩,像書記要發展我入黨似地飽含期待。他打印出另一張紙,和藹可親地讓我簽字,這兒,對對,就這兒,簽吧。我剛要簽,突然抬起頭色厲內荏地說,好,四千塊全包括了,不能再添加其他費用。中年漢子趕忙強調說,我保證,絕對都包括了。我深為自己感到悲哀,奶子都讓人摸了,還裝出一付死要面子平起平坐的樣子。當年李鴻章簽馬關條約時,肯定也是這樣對伊藤博文厲聲說,好,臺灣割給你,不能再要別的了。
秋風吹過。我和會計師走出那座大廈時,一群倉皇的落葉像逃亡者從我們腳下掠過。望著會計師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意識到,在整個查稅過程中他竟未發一語,無論中國文還是外國文。為此我打電話問他,他破天荒地用流暢的中國文對我說,我不好說話的呀,我執照會被吊銷的呀。這結果還可以的呀,否則罰得更多的呀。他還說,這樣好了,我給你半價,一百塊,一般陪客戶查稅都收兩百的呀。
很多年后,在一個電視節目上,我再次見到那個查我稅的白種中年人。他已升任什么什么長,不小的官兒,正在向記者介紹國稅局的一項新政策。我問太太,你看這家伙多大歲數?五十多歲吧。嗯,差不多,他應該是屬牛的。什么,連他屬牛你都知道,怎么回事,你認識這個老外嗎?我靜靜地盯著電視,沒說話。
做男人的,不是什么都能說出口的。